向度•经典重读▕ 任瑜:敲门的不是邮差,是命运

上帝就像邮差,他总是按两次铃。你通常都在后院,总要等到第二次按铃的时候才能听见。

敲门的不是邮差,是命运

文/任瑜

一部小说和几部电影

1927年3月,纽约一本快艇杂志的编辑艾伯特被人用吊画绳勒死在家中。随着调查的进展,警方逮捕了艾伯特的妻子、31岁的金发美女露丝·斯奈德,同时被捕的还有露丝的情夫、内衣推销员贾德·格雷。为了脱罪,两人在法庭上激烈地互相指证,露丝说一切都是贾德指使和设计的,贾德则说露丝在认识自己之前就曾经七次设计谋害艾伯特。陪审团最后索性将两人都送上了电椅。这就是震动全美的斯奈德—格雷案。在从庭审到处决的数月间,纽约的各种小报对案件进行了连续的追踪和调查报道,故事版本层出不穷、真假莫辨,堪比最精彩的小说。到了1932年,斯奈德—贾德案真的被改写成了一部小说,这就是《邮差总按两次铃》。

《邮差总按两次铃》一举成功,极为畅销。尤其是在加拿大和波士顿以“过分渲染色情和暴力”为由将之列为禁书之后,其知名度和销量更是大增,简直成了“美国出版史上第一部超级畅销书”。 当然,它的成功绝不仅仅是商业上的畅销,更是在于它优秀的文学品质。作为二十世纪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一,《邮差总按两次铃》被公认为“硬汉派”小说的巅峰之作,至少被翻译成了18种语言。法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就曾明言,没有《邮差总按两次铃》,就没有他的代表作《局外人》。也是因为这部作品,詹姆斯·M·凯恩才成为了美国当代重要的作家之一。

詹姆斯·M·凯恩,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个名字可能算不上熟悉。文学界常把凯恩和达西尔·哈迈特、雷蒙德·钱德勒放在一起,统称为“硬汉派”小说的大师。但是凯恩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否认自己属于任何“流派”。他喜欢自称是一个新闻工作者,业余写写小说。确实,他做过报道记者、战地记者、报刊编辑、社论撰稿人以及《纽约客》的执行主编,还当过新闻学教授,可以说他的写作生涯是从新闻行业开始的。1932年,40岁的凯恩迁居好莱坞,改行当起了电影编剧。有意思的是,这一转身并不华丽,因为此后他始终不是一个成功的编剧,但就在这一年,他的第一部长篇《邮差总按两次铃》出版了,不成功的编剧凯恩成为了一个成功的作家。更有趣的是,他自己写出的电影剧本都不过尔尔,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却都成为经典。《邮差总按两次铃》先后四次被搬上荧幕,1946年的首个版本由当时的大明星拉娜·透纳和约翰·加菲尔德主演,1981年的版本则由“巨星”杰克·尼科尔森主演,不用说,它们都是很有影响的名片。凯恩的另一部小说《双重赔偿》由雷蒙德·钱德勒执笔改编成同名电影, 现在已是惊悚片的经典之作。因为在由凯恩的小说《欲海情魔》改编的同名电影中扮演主角,影星琼·克劳馥荣获了学院奖。而这些电影的剧本没有一部是凯恩亲自操刀的。

冷硬的“零度写作”

以斯奈德—格雷案为蓝本,《邮差总按两次铃》从男主角“格雷”的角度,讲述了两个情人如何相遇、相爱,如何合谋、逃脱,又如何互相猜疑、相互折磨直至最后被命运所惩罚的故事。一句话剧透:这是一个即将赴死的杀人犯的回忆录和忏悔录。别担心,《邮差》不是那种一旦知道故事内容就失去了阅读动力的小说,它强烈的悬疑效果并不是靠未知的谜团来营造的,它是以快速有力的节奏、出乎意料的情节、大量留白的对话和收敛到让你不知下步指向何处的笔法,来促使你一口气读完的。

千万不要因为它的犯罪题材就判断它有多么血腥,也别因为它曾被禁就想象它是真的露骨。现在看来,它根本称不上“暴力和色情”。 凯恩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所谓的“色情”其实只是无法控制的感情流露,所谓的“暴力”其实只是冷静地直陈死亡。在凯恩简洁硬朗的笔触之下,这些元素和色彩别说是泛滥成灾,想被渲染都不太可能。小说受到这般“欲加之罪”的指责,可能是受累于凯恩硬冷的写作风格。《邮差》是“硬派”小说典型的“零度写作”:句子精简生动、直接有力,节奏迅速铿锵、干脆利索,语调冷淡、冷漠,带着粗粝的重金属质感,绝不多交代一句。整个叙述就像是一位“冷酷无情”的硬汉在说话。这种极简主义的写实,读起来会产生一种粗暴无情的错觉。但,这真的只是错觉而已。

冷硬的只是表面的文字风格。《邮差》最让人心动、心悸的,是从文字之后透露出的那些“黑色”的东西。那种宿命般的绝望和无奈,那些黑色幽默式的荒诞和反抗,那不顾一切之后的恐惧和怀疑,还有那甜蜜和残酷相结合的爱情及命运。它们看起来简直让人心碎,但这心碎又是淡淡的,因为,你不会完全绝望,你同时还在冷漠中看到了同情,在无情中看到了悲悯,在嘲讽中看到了真挚,在怀疑中看到了相信,在绝望中看到了渴望。而这些,比冷硬的文字更有“风格”,也更动人。

一个爱情故事

你可以说《邮差》是“黑色小说”,也可以说它是“硬汉派”犯罪小说,都不算错,但是不能说它是“硬汉侦探小说”或“侦探小说”。这么说不仅号称“从不写侦探小说”的凯恩会愤怒,读者也不会乐意。因为《邮差总按两次铃》写的虽然是犯罪题材,但一点儿也不“侦探”。

通常的侦探小说是从侦探的视角出发,经过一个解谜的过程,必然地通向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和结果,其书写的中心是事件。《邮差》则是从罪犯个人的角度来介入,真相从来就不是谜团,结局也从来不是目的,它书写的中心是人,是你“在停车场碰到过的那些沉默不语的人们”。他们的内心和情感,简单到一目了然,又复杂得难以说清。他们自私、贪婪、残忍,却又脆弱、恐惧、绝望,他们愚蠢,但渴望美好,他们孱弱,但试图反抗命运。在命运来敲门的时候,他们被欲望所操控,做出了最坏的反应,由此半推半就地掉入命运的陷阱,万劫不复。因为有他们,《邮差》就不可能是个简单的类型小说。

而我更喜欢将之称为爱情小说。凯恩喜欢写爱情故事,《邮差》中这个“黑色”的谋杀事件,归根结底也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两人为了在一起而不顾一切,因为贪婪而犯罪,最终共同灭亡。死亡虽然来了,爱情却还是不走。这样的爱情,既甜蜜又丑陋,既坚定又可疑,既真挚又肤浅,既不堪一击又永志不渝。它是凶残的,也是诚实的和诗意的,真的就像是“一首用小报谋杀案写成的诗”。

你可能注意到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提到邮差。在《邮差总按两次铃》中,压根没有什么邮差出来按铃,就像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并没有出现月亮和六便士一样。那为什么小说要叫这个名字呢?光看这个名字,你简直无从猜想小说写的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据说是这样的,凯恩曾想给小说取名为《户外烧烤》,但后来他从斯奈德—贾德案的庭审信息中获得了灵感:露丝偷偷为丈夫买了个人意外保险,她和邮差约定,送邮件时按两下门铃,这样她就会来开门,以免阿伯特开门拿到邮件发现真相。由此凯恩将小说定名为“邮差总按两次铃”。这个特别的显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名字虽有真实情由,与小说内容却无直接关系,但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跟小说完美契合。仔细想想,好像小说中的事件都在应验“两次”之说:弗兰克两次来到双栎酒店,弗兰克和柯拉两次对尼克下毒手,两次审讯,两次车祸,两次死亡,甚至还有两只猫。除了数字上的契合,这个名字似乎还另有深意,或许是暗示命运之神就像来按两次铃的邮差,会给你送来无法预料又无法拒绝的命运。至于为什么是两次,也许是在说明宿命,一次可以侥幸,两次就无从逃脱。当然,这些可能只是解读者的附会和联想。但是,你得承认,这真是个引人遐想的好书名,既神秘又亲近,既高雅又通俗。据说小说一度还取名为《水灵灵的娘们儿》,谢天谢地,最后没有真的叫这么可怕的名字。

作者简介:任瑜,女,河南开封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出版社编辑,现从事文学评论及翻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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