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喧嚣 | 李新立

我把自己封闭在这间昏暗、潮湿的小屋里,以至于忘记了老家嘱托的某件事,甚至错过了吃饭、忘记了服药。

小屋里的喧嚣

文/李新立

屋外与屋内的温度大不相同。我居住的这间小屋,东面有封闭式的大厅阻挡,西面有几栋高楼的遮拦,上午、中午和下午根本见不到阳光,只有晚照的余晖像挥手作别一样,短暂的停留一下,让人感知到时光飞快地流逝。大多时间里,为了完成手头上催得很紧的工作,我把自己封闭在这间昏暗、潮湿的小屋里,以至于忘记了老家嘱托的某件事,甚至错过了吃饭、忘记了服药。

如果空闲下来,我会出屋舒展一下筋骨,当作完成任务后对自己的犒劳。

蓝天如缎,阳光扎眼。那个叫世纪广场的地方,距我最近,几百步便可到达。是啊,平日里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有走近了,才知道它的存在和热闹。除了散步的人群、吹拉弹唱的自乐班、直播的歌手,以及出售小工艺品的摊点,大块大块的草坪和间植其中的海棠、连翘、迷荚、玉兰、樱花等树木更引人瞩目,它们开花的开花,撒绿的撒绿,真所谓五彩斑斓,人间自在。忽然明白,快进入夏季了。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留意正在草坪上工作的园林工人,他们扛了电锯一样的机械,像给人理发一样,毫不费力地把那些试图窜高的青草修剪的整齐划一,平平整整。乍长的青草们稠密地挤在一起,窄窄的叶子互相交织着,很难分辨出哪个是单独的一株。这看上去像一种我们最熟悉、也最普通的庄稼,尽管它们没有麦禾那么稀疏。我的灵感由此而来——小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再无长物。好些天里,总觉得房间里少了些什么,现在终于清楚,是少了绿色,那些来自田野里的生命。

我决定在小屋里先种下小麦,尽管不合农时。

小屋的西边正在施工,砖块旁边扔着几只装过食醋的塑料桶,这大概是从工地的食堂里扔出来的垃圾罢。我先到工地上去,装作散步闲看的样子,顺手捡了一只,还挖了些土。土得讲究,不能用乡下老家说的“死土”,得用“肥土”。肥土在建筑工地上不缺,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废土。寻找小麦种子颇费周折,尽管老家装在麻袋里小麦有十多包,但我不可能像抓起一把黄土一样,有意识地带走一点儿。好在一些机缘来自于心诚,一天出门吃饭路过一家面馆时,看到对面有个出售种子的农业服务店,便躲过穿行的车辆,过去问了一下,店主打量了一下我,没有收钱,不仅抓了一把小麦,还抓了一把玉米,分别装到小塑料袋里给我,竟然还得到了一撮尿素。我敢肯定他和我一样来自乡村。

塑料桶一破二,放土,洒上种子,又敷上一层土,浇水。确认水基本渗透土层后,再找一片塑料袋代替地膜盖上去。直到晚上睡下,黑暗中还能听得见清水渗入黄土、沁入麦粒时发出的“滋滋”声。我闭着眼睛想着,麦粒褐色表皮上的细胞,必然张开了小口,欢快地吸收着久违的养分,慢慢地,慢慢地变软、膨胀。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是看看搁置了一夜的塑料桶,真不错,那层塑料袋上挂满了水珠,说明温度和湿度都在预期之内。其实,我自小生长在西北六盘山下,自小眼见父辈天没亮、鸡没叫时就出门耕作,太阳下山、鸡上架时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我也至少有两年时间跟随长辈学习种田,打工后也在十个年头里,耕种、收割时必回老家。惭愧的是,我只泛泛地知道些农事,对技术窍门懂得实在不多,因此,能这样对待种在塑料桶里小麦,觉得流程和技术已经不是太差。

许多新生命诞生之初,有些羞羞达达,却给人惊喜。我觉得禾苗发芽也是一样,白天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动静,在晚上熄灯之后或者人们沉睡之后,或者凌晨第一缕曙光到达之前,它的嫩芽极力顶破土皮,探出头来打量着陌生的世界,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当发现我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时,才放心地舒展腰身,开始大胆地昂头疯长,这个时候,得及时去掉盖在上面的塑料布。大约不到一周时间,它们便窜出寸长。这鲜绿如玉的禾苗,尖儿上顶着一粒水珠,的确招人疼爱。

麦禾最美的时段是一匝长,稠密,浓绿,高矮一致,好像互相串通一气,拿出了精气神。傍晚,阳光从窗户透进,它们似乎听到了命令,抓紧时机把身子朝西齐刷刷地侧了过去,仿佛能听到他们的欢呼。这,就是来自大自然的生机与气息!我有时因工作需要,奔波于山道沟梁,大风和灰尘也常使我蓬头垢面,下午也罢,晚上也罢,只要归来,打开屋门的瞬间,最先看到的是置放于窗台上小麦禾苗,顿时神清气爽,内心宁静。它们也会看到了沧桑的我,急切地露出清新的笑脸,迎我进屋,我也投之以回报,为它们洒上些许清水。

绿色包含着许多人人皆知却难以表述清楚的内涵,对它的向往,大约是人类与动物的共性。比如,对麦禾的喜欢,不单单是我。这个清早,我转头的刹那,看见一个黑点儿在麦禾似动非动,便担心麦禾生了病,仔细看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正在摆动着触角。我怀疑它是从土里被带进屋的,工地的大片土地上,有不少它们的洞穴,如果是这样,那这小家伙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很快发现又有几只,顺着塑料桶的边缘走走停停,对前路犹豫不决。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原来,窗户左下角水泥封闭不严,它们便从这里乘虚而入,享用麦禾的甜汁。想必窗外的墙根下,有它们的家园。

小家伙进屋,我根本不知道具体时间,等发现时,才知道它已经存在。玉米是和小麦同时种下去的,它们一直到小麦长到寸高时,才露出了指甲大的嫩芽。的确,我本以为它们的胚已经坏掉,差点儿撒下了芫荽的种子。可一旦发芽,生长的速度更迅速,它们似乎嗅到了室外杏花儿一样清纯的空气,感受到了光影的亲切,一齐欢叫着、跳跃着,将管状的身材拼命向上、向上,为此,我不得不每隔两天去为它们补充一些水分。半月过后,它们竟然有如壮观的小森林。摆放在电脑后面,不用抬头就能看得到,觉得是很不错的保护视力的“桌面”。这时候,小如针芒的飞虫嗅到了香甜的气息,好像在空气中诞生一般,开始围着玉米叶子飞舞。不用担心,恰在这个时候,敏感的蜘蛛已经在叶子间结网以待。蜘蛛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灰白色,巴掌大的八卦阵也精巧得可爱。我是不会惊扰它的。

事实证明,不少从农村而来的土头土脑的籽种,比温室里培植的鲜花更惊艳。

出门在外,家人经常叮嘱要照顾好自己。为此,这间小屋的柜子里,就像排队加塞一样,挤进了电磁炉、炒锅、碗筷、菜刀、清油、米面。每次临行前,妻子总要在挎包里塞进去许多我认为多余的东西:几颗葱头,几个馒头,几颗洋芋。而我一直懒散,把“自我照顾”总抛在脑后,几颗洋芋便放在了楼道一侧的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大约谷雨过后,我翻看洋芋时,几根新芽蹿了出来,白皙、水嫩,而它们原本坚硬的皮肤,却变得褶皱巴巴。在乡下老家,这段日子正青黄不接,只需辦掉芽子,剜去芽根,照样可以下锅做饭。但现在似乎少有人这么去做了,据说是发芽了的洋芋有毒。

我没有把它们全部扔掉,也没有辦掉芽子,从中挑拣了两个个儿大的,分别放到了两只玻璃杯中。玻璃杯是西北三炮台茶缸,结实,口径十多厘米,腰部略有收缩,容量较大。恰好,洋芋放进去,在腰部卡住,玻璃杯底部尚有足够的空间装水。按照农村人的经验,知道它是容易成活的,即便腐烂,也会发芽。我只是随意那么一放,几天后,奇迹出现了。吸足了水分的它们,底部生出了数不清的嫩须,且挺直了,使劲儿伸向瓶水中,上部白里透黄的的芽子,也互不相让,比赛一般冲向高处。

根须越来越密,在玻璃瓶中绞成一团。而叶蔓的细芽变粗变绿,在一些结节出还露出了小芽,这些小芽没几天又变大变绿,慢慢舒展开来,成长为纹路清晰的洋芋叶子。蔓茎越来越粗壮,叶子越来越大,和玻璃瓶比较,很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便赶紧找来棍子扎了个简陋的支架,把还在持续生长的蔓茎撑了起来。这样做,样子不好看,也不符合洋芋生长的散慢习性,可我知道,这里毕竟不是田地,我得保证它们不倒塌,不枯死。

乡亲们说,“洋芋开花赛牡丹”,我十分认同这个说法。那花儿的底色素白,镶了蓝色紫色的边子,绣上去一样,且一团一团的。老家的人们对洋芋花赞美有加,那是觉得洋芋花不俗气,能结出养活人的食物。怎么不是呢?没有谁不觉得洋芋花接着地气,连着人心。期待中,玻璃杯中的洋芋开始膨胀,竟然分娩出几个指头蛋大的果实,那么粉白,那么娇气,连在母体上不愿意脱落。倘若它们生长在土地里,这种现象肯定是看不到的,我猜想,它们距离开花的时间应当不远了。

当然,没等洋芋开花,却看到南瓜开花了。种了南瓜的“盆地”,是一件泡沫箱。我将它捡拾来时,它里面已经装了土,里面还有半截干枯了木生植物。肯定是那个花植死后,连同泡沫箱一起被主人扔到了垃圾桶旁边。我捡拾回来后,放到窗台上,重新松土,去除其中的砂石草棍,洒上了一点化肥,浇了一些水,让土壤尽快活泛起来。

我还没有考虑要种什么。有天换洗衣服翻看衣袋时,摸出了几粒南瓜籽。对了,这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妻子细心,吃南瓜时会把南瓜籽掏出来,晾晒在窗台上。上次离家时,她把南瓜籽当零食装到了我的衣袋。种子解决了,得来全不工夫。于是,我把种子分两行,每行三粒,学着老农在自留地载瓜点豆的样子,用三个手指捏了南瓜籽,把它们戳到土里去。能否发芽,我并不抱多大期望,毕竟它们在衣袋中存放时间太长。照样,在泡沫箱上覆盖了一层透明塑料纸。不几天,土皮顶起了包,第二天,我又看到南瓜籽的乳白色外壳像被剥离了一样露出了土层,又过了一天,就能看见南瓜籽壳下的两片浅绿色的嫩芽。

南瓜的蔓茎生长很快,直直地爬高后又耷拉着头颅匍匐了下来,这应该是它们的生长习性。我很喜欢它们带了细刺的茎蔓,毛绒绒的,却不扎手,嫩得能看见水分流动。日子过得很快,但叶子展开的太慢,等慢慢舒展,像极了毛茸茸的大手。其中的两株,估计种子质量好,抢取了土中更多的养分,茎蔓顺着窗台爬了老远。让我惊喜的是,它们的叶子底部挂上了几颗嫩苞,那是南瓜花蕾无疑。

我不能把过多精力放到这些绿色上,有许多基于糊口的工作要做。一天夜晚,我照样合上窗帘,拉开架势准备加班到凌晨。这时,我仿佛听见了细微的呼吸,似近却远。这种声音我已经习以为常,小屋的顶棚里,还生活着老鼠,某个隔板的夹层里,还钻进去了一只蟋蟀。但我坚信声音距离我的桌子很近、很近。出于好奇,我拉开了窗帘,灯光下,玻璃外黑暗笼罩,而两朵南瓜花却耀眼开放,那细腻的金黄和纹理,技术再高的镂刻者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美得不可言说。

喇叭状的南瓜花是能说话的,它似乎主持了这个夜晚,和所有的绿色开口交流。说什么呢?或许是一些对自然的留恋和向往,也或许是一些世事沧桑,人间秘密。不会是赞美词罢。

本文原刊于《岁月》2020年07期

李新立,甘肃静宁县人,其作品见于《美文》《散文选刊》《作品》《广西文学》《青年作家》《朔方》《散文》等文学刊物,多篇作品被收入年度选本。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村野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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