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蒲华:用笔圆健,得之书法(上)韦力撰

在近代海上画坛,蒲华被视为海派之先驱,与任伯年、虚谷、吴昌硕并称“海上四杰”。然而就画界名气而言,后三者的名气似乎均在蒲华之上,沈珉所著《南湖文化名人蒲华》中分析了晚清海派画家的润格,谈到蒲华时,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蒲华算是一个特例,虽然他的作品也跻身于一流之列,但其价格较之任伯年、吴昌硕、虚谷等,总是差那么一截。这也说明决定书画润格高下的原因不仅只声名一个方面,而是多样的、复杂的,有时也显得不可琢磨。”

个中原因虽然复杂,但显然跟蒲华的出身以及他的人生境遇有着重要关系。蒲华身后寂寞,直至近三十年方有学者对他进行系统的研究。蒲华早年的情况已经难以找到原始记载,从大多数文献的叙述来看,蒲华大约出生于道光十二年,父母姓名均不详,这缘于他祖上被编籍堕民。据说蒙古军队灭南宋时,将俘虏和一些罪人集中在绍兴等地,称之为堕民,入明之后又被称为丐户。几百年来,堕民一直被人视作贱民,并且堕民不能与平民通婚,只能做一些杂役。

因此,蒲华的父亲就在嘉兴城隍庙靠卖保福饺为生。保福饺乃是祭祀时的一种供品,蒲华从小跟随父亲在庙中帮忙,主要负责扶沙盘,故有人认为蒲华后来的书风像是画沙,乃是与他少年时期扶沙盘的经历有关。

幼年的蒲华十分聪颖,受到了外祖父姚盘石的喜爱,为此精心教蒲华读书。成年之后,蒲华还写过一首怀念外祖父的七律,诗题是《幼读书,先外祖姚公(磐石)甚器重,忆及感愧》:“总角行文约略通,逢人说项璺痴翁。征衫色减风尘里,彩笔芒颓草莽中。奋迹几声兴健鹤,延年何处颂飞鸿。吞声一掬羊昙泪,吹入西风洒碧空。”(蒲华《芙蓉庵燹余草》)

蒲华《菊石图》选自《人美画谱·蒲华》

蒲华有位少年伙伴叫陶模,他是蒲华的表弟,但此人年幼时十分淘气,不喜欢读书,陶模之父经常教训儿子,让他向蒲华学习,后来 陶模受到蒲华感染,也发奋读书,并在同治七年考取了进士,后来一路升迁,一直做到陕甘总督、两广总督的高位。此事对蒲华刺激很大,此事记载于郑逸梅所撰《蒲作英之九琴十砚斋》一文中:

蒲华字作英,秀水人。……盖作英幼慧,居舅家。舅陶姓,有子曰模,字子方,年少于作英,为作英表弟,质钝荒嬉,舅常训斥,引作英为比。模激而发奋,后竟以科甲得官,开府两广,备极显赫。作英落拓如故,深惭马齿徒增,无所建白,遂隐讳其年,不之告人。

关于堕民,很多文献中都称不能参加科考,然而又有一些资料记载蒲华曾经多次参加科考,比如沈汝瑾在为蒲华所撰的墓志铭中说:“遇岁试,一题作二篇,不耐楷录,愿代者分与之。”这里不仅明确地说蒲华参加了科考,还进一步说他在考场上才气迸发,就着一个题目写了两篇文章,然而他写完草稿后没有耐心用中规中矩的馆阁体誊录一过,于是他请别的考生帮他誊抄,作为条件,他将写完的另一篇文章拿给对方,作为誊录人的答卷。

以这种方式参加科考,有些近似儿戏。有的文献上说蒲华在咸丰三年考取了秀才,之后几次赴杭州参加乡试,均铩羽而归。同治三年,浙江省因杭州贡院被毁无法考试,故转移到嘉兴进行岁试,而蒲华因为誊录出格被列为四等,复试时他依然是四等。这么差的成绩,被考官停罚乡试,由此而绝了他的科考之路,自此之后,他将主要精力用在了绘画创作方面。

蒲华《牡丹》选自《人美画谱·蒲华》

对于蒲华没有再参加科考的原因,朱伯雄在《战乱中的蒲华艺术》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据嘉兴陆静梅撰于同治二年的《碧漪随录》载,蒲华曾参加过太平天国的考试(时间当在成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攻克南京,定都以后),还曾被派遣担任乡官,即是说他享受过天朝俸禄。在洪杨失败后,嘉兴的地方官府也未予深究。蒲华大约在此时更名华,字竹(作)英。”此事真相如何,未见其他史料记载。

关于蒲华在绘画上的师承,各种资料也有不同说法,其中之一乃是说他在19岁时拜同乡画家周闲为师,而吴昌硕的儿子吴东迈说:“蒲华画竹子,初师文征明,惜早年之作,今已难睹。”(《嘉兴市志史料》第二期)但是这段话只是说蒲华画的竹子,是模仿文征明的风格,并不代表蒲华的整体绘画风貌。对于蒲华的直接师承,吴东迈又称:“看过蒲华的画竹,自题'仿傅啸生’,傅是鄞县人,可能是蒲华的启蒙老师。”对于傅啸生的情况,《墨林今话续编》中称:“傅濂,字啸生,浙江临海人,工诗善画,论者谓其山水得娄东正派,与定海厉骇谷、镇海姚梅伯,称浙东三海。”此外,还有文献说另一位画竹名家林蓝也对蒲华有较大影响。

科举之途断绝后,蒲华到几处做幕,然时间都不长,看来这跟他浪荡不羁的性格有较大关系。同治十三年,42岁的蒲华在嘉兴杜小舫家遇到了吴昌硕,当时吴30岁,两人甫一相见,吴昌硕就感到了蒲华的不凡,吴长邺在《吴昌硕与蒲华的交谊》一文中写道:“讶其学识渊博,宏知广识,于书、诗、画无一不精而为之倾倒。敬佩之甚而过从愈密,受益也良多矣。”自此之后,两人有了持续的交往,而蒲华决定去上海发展,也有可能就是受到了吴昌硕的影响。

蒲华22岁时与才女缪昙结婚,缪昙字晓花,亦有绘画作诗之好,比如她在所作《绘桃花画帧并自题诗》中写道:“本来我是画家儿,煅粉调脂擅一时。不绣鸳鸯常弄笔,桃花无语笑人痴。”而蒲华亦写过一首《和缪晓花自题桃花画帧》的诗:“新愁莫罄托莺儿,桃叶桃根晓渡时。恍见隔江春色好,几多绮语了情痴。画欲超群亦甚难,生绡香艳醉中观。青衫红雨春人梦,深感年年旅食寒。”

蒲华《山晴水明图轴》江苏省博物馆藏

蒲华与缪昙的感情可谓琴瑟相和,然而同治二年,缪氏在上海突然因病去世,仅留下一个女儿。时年蒲华32岁,缪昙的早逝给他带来极大的打击,在其妻去世当晚,他就写了一首《悼亡》诗,该诗的前几句为:“履霜凛九月,香草奄忽摧,美人自千古,魂梦飞不来。白头有吟咏,唱叹增徘徊,禀此抱柱信,多君解怜才。十年结知己,贫贱良可哀。”

自此之后,蒲华未再续娶,一直浪迹天涯独自生活。然而像大数的艺术家一样,他们很难在生活中照顾好自己,当年郑逸梅曾见过蒲华,而后在《三名画家佚事》中记录了他所看到的蒲华形象:

蒲作英死已多年了,可是鄙人脑海中,尚留着很深的印象。他是秀水人,善画竹,心醉坡公,花卉在青藤白阳之间。又擅草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笔意。他身材矮矮的,生平讳老,不蓄须,常御大红风帽,吕蓝宁绸马褂,枣红袍子,黄色套裤,足穿一寸厚粉底鞋。住居广西路登贤里一楼上客堂,额之为“九琴十砚斋”。沿窗设着一只很大的书画桌,上面都是灰尘,不加拂拭整理,所用的笔,也是纵横凌乱,从不收拾。因此人家都称他为“蒲邋遢”。四邻脂魅花妖,管弦不绝,他却很为得意。每出,见到出堂差的妓女,他必作正视、侧视、背视,鄙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正视得其貌,侧视得其姿,背视得其形。天生尤物,所以供我侪观赏,否则未免辜负。”

当时蒲华住在上海老城,隔壁即是妓院,所以他常观察妓女,不仅如此,他还经常教一些妓女学画写字,而这种说法并非野史,因为沈汝瑾为其所撰的《蒲君墓志铭》中就有这样形象的记载:“寓沪上,邻妓馆,妓多从学者,友拉之出,犹顾而嘱曰:某临帖、某摹画,毋旷厥课。谆谆如严师。”

蒲华《天竺水仙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看来那时有不少妓女跟蒲华学习书法和绘画,当朋友拉蒲华出门时,他还边走边回头地嘱咐妓女们说:你要临帖,你要摹画,千万不要懒惰。他的认真程度有如一位刻板严厉的老师。

虽然蒲华与那么多妓女有着这样的密切交往,但那些妓女们并不照顾他的生活,以至于他的日子过得很凌乱,郑逸梅在《三名画家佚事》中写到了这样的细节:

他的住所,鄙人是常去的。有一次,天很冷,他穿了一件旧袍子,袖口已破,正在磨墨,桌子铺一白纸,鄙人问他画什么?他说预备画梅花。他一面磨墨,一面口吸雪茄,不料那破袖口濡染着墨,他糊里糊涂,没有当心,把雪茄烟灰散落素纸上,他就把袖口去拂灰,不拂犹可,一拂却把濡染的墨,都沾染纸上,他瞧到了,连说:“弗局哩!弗局哩。”(秀水人口吻,即不好了之意)鄙人见到这种情形,不觉为之失笑,问他:“那么这张素纸有何办法呢?”他想了一想,说:“不要紧。”即将饱墨的大笔,在沾染墨迹的所在,索性淋漓尽致地涂起来,居然成一墨荷图,直使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段形象的描写既说明了蒲华生活的潦倒,同时也可看出他超人的才气,而他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居然还有人羡慕他的活法,张鸣珂在《寒松阁谈艺琐录》中就说过这样的话:“蒲竹英(华),原名成,秀水人。与予同受知于万文敏公,入邑庠。工画山水,花卉,大屏巨嶂,顷刻可成。壮岁即橐笔出游,客甬上最久。后寓沪滨,孑然一身,无室家之累,喜蓄古琴,遇即购之,亦奇癖也。”

蒲华《山隐图》选自《人美画谱·蒲华》

其实在那个时代,靠卖画过活并不容易,钱筑人所撰《蒲华年谱》中收录有同治十年蒲华给郭传璞写的一封信,其全文如下:

晚香老兄仁大人阁下:

前月承顾东门寓楼,失迓勿罪。月之初旬返宁,接到手示并范思翁纸件,次日又到镇海,挥就后直至前日回寓。来前呈正,不晤为怅。惟思翁廉而贫,未必岁杪惠润,然一、二番之数,为官者毕竟不在乎此。如已交去画件,可否鼎力吹嘘,以济眉急,万望于万难之会,妙展一筹,幸甚为荷,肃此。顺请岁安,统希朗照,并候复音,名正肃。

蒲华在信札中希望朋友多帮助自己宣传,以便能卖出更多的画。

光绪七年,蒲华东游日本,前往那里卖画。究竟是何人邀请他前往日本,有的文献上说是嘉兴人陈鸿诰,但蒲华在日本卖画的具体情况如何,未见史料记载。而后他又回到上海,在上海参加了一些画会,这段时间他与吴昌硕交往最为密切。吴昌硕曾作《十二友诗》其中一首写到的就是蒲华:

蒲老竹叶大于掌,画壁古寺苍崖边。

墨汁翻衣冷犹着,天涯作客才可怜。

朔风鲁酒助野哭,拔剑斫地歌当筵。

柴门日午叩不响,鸡犬一屋同高眠。

蒲华《瑶池桃熟》选自《人美画谱·蒲华》

那时蒲华与吴昌硕常在一起作画,还互相为对方的画作题诗,比如蒲华为吴昌硕所画的一幅水墨蝴蝶花就写了如下画跋:

文长写花,运笔飞舞,饶于神韵。道复师文待诏,文长则未闻有师。昌硕偶写蝴蝶花一枝,方拟其法,而不云拟道复,殆拟其无师之画,天机所流,不俗而已。正不必对文长真本,以描头画角为能事,仓硕亦隽乎技矣。作英。

从这段画跋中,可以看出蒲华的绘画理念,他讲求师法自然,不屑于精刻细画,而他的这种绘画特点,吴昌硕在为蒲华诗集《芙蓉庵燹余草》所作序言中亦有如下描绘:

作英蒲君,为余五十年前之老友也。晨夕过从,风趣可挹。尝于夏月间,衣粗葛,橐残笔三两枝,诣缶庐,汗背如雨,喘息未定,即搦管写竹石,墨沈淋漓,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其襟怀之洒落,逾恒人也。如斯所作诗,类见于题画,不解思索,援笔立就。疏宕之气,播为天籁。以盖平昔流览宋诗,而自以性情纵之。犹野鹤翔空,氋氃独舞。幽兰蔽石,隽逸时芳。斯为画家之诗,或以诗人之诗律之则苛之矣。故世人只知作英之画,而不知作英之诗。

吴昌硕说他与蒲华有五十多年的交往史,这里应该是一个虚指。因为蒲华不愿意告诉别人他的真实年龄,自50岁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说自己年方50,然而他作画速度之快,绘制画作尺幅之大,的确不像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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