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岫
远 岫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黄昏慢慢地近了,窗外没有归巢的鸟雀,也没有那恋家的云霞,只是阴沉沉的。
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多么美啊!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这时,世界才仿佛是我的,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也没有了久萦于心的烦扰,好像所有的忧愁突然间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颗简洁如水的心,纯净澄明,深远宁静。
孤独的窗外是参差的楼顶, 深沉的瓦蓝色遮蔽了大片的天空,细瘦的米黄色楼体,在这灰色的黄昏时分,显得肃穆茕茕,踽踽而立。
时值暑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可是今年不知怎么了?除了那似火的骄阳,还多了许多滂沱大雨。这两日一直是朝晴暮雨,湿热难耐,白日里好似进了笼屉,只有这黄昏,让人留恋。
独坐于小屋之中,看着窗外寂寞的黄昏,听着远远的来自天籁的风,心里倒十分恬静起来。仿佛忘却了许多的烦恼和忧愁,慢慢地想起了许多往事,它们萦绕于我的脑海,忘却不了,难以忘却,但要去撷入手中,却又似乎模糊了。
闭了眼,恍惚之中,我仿佛又奔跑在了家乡的小山之上:
一抹黄绿秋色天,
无数峰峦近眼前。
远岫出山催薄暮,
细风吹雨弄青山。
又云:
日映岚光轻锁翠,
雨收黛色冷含青。
瘦藤老树绕古庙,
瑞草奇花立乔松。
幽鸟高飞啼声近,
白云低垂常留情。
重重谷壑芝兰绕,
处处巉崖苔藓生。
它就是我家巷后,村子向西的马鞍山。当然,它并没有诗中写得那么优秀,论其雄,雄不过远处的巍巍太行,论其秀,秀不过几里之外的九龙、紫金……,仅仅是闻名于乡里吧,不过于我来说,它却是最美的山峦。
因为它让我想念我的母亲。
小的时候,每次新年刚过,春天便不知不觉地到了,她仿佛是有脚的,悄悄地跺到了人间,万物都随她而朗润起来:久别的燕呢喃着,含苞的桃微微地笑着,那一棵棵小草,忘记了霜雪的严寒,排开了枯死的黄叶,正在傲气地勃发,院子里的两棵梨树,也慢慢地睡醒了,悄悄地抽出几丝嫩叶,探出了几朵花蕾,等你不经意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会猛然发现,那一朵朵雪白的梨花已不知什么时候怒放于枝头了,它们散着香,露着笑……真是:
粉瓣花蕊一重重,
枝俏香更浓,
朝霞初登枝叶,
雪面更娇容。
嫩叶碧,
新梗青,
粉嘟嘟,
水灵灵,
如糖似雪,
秋来黄澄。
不一日,便有那三五成群的蜂蝶,受到这幽深梨花香味的吸引,在那梨树枝头,在那花朵丛中,翩翩起舞了,它们整日里嗡嗡地闹着,仿佛在给那啁啾的鸟儿伴奏……一时之间,那盎然的生机如同旖旎的河流,从这幽静的小院里流淌出来。
不过,更热闹的是孩子们的笑声,邻居家的孩子们来这里写作业,做游戏,捉蚂蚁,逮蜜蜂,嘻嘻哈哈地闹着,从早上玩到中午,从中午乐到傍晚,等到被母亲们喊回去吃饭的时候,院子里便只剩下我和两个哥哥。
天快要黑了,饭还没有做好,我们便坐到灶台边的石阶上,眼巴巴地看着灶台:红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金黄色的米粒在沸水中翻腾开花,火沿边的绿皮小铁碗下,照例扣着两个鸡蛋,扑鼻的香味让咕咕的肚子叫得更响了……
母亲正在屋里的织布机上来回地穿梭,哐哧的机杼声连绵不断地传出屋外。这时,我突然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走到梨树底下,抬头看了好长时间,然后搂住了梨树,说:“这棵树是我的!”哥哥们一听,急忙去搂另一棵树,争抢之中,几朵花瓣儿便随着树枝的晃动而缓缓飘落……
等到梨花落尽,小果如豆的时候,已是暮春时节。进入农历的三月,母亲便开始盘算,再有三天,就该庙会了,这庙会便是三月三马鞍山庙会。
有人说这个庙会是为了纪念女娲娘娘的,因为山上有座娲皇庙,供奉的正是女娲娘娘,相传伏羲人首蛇身, 这一日与女娲兄妹相婚,生儿育女,抟土造人,繁衍后代,后被尊称为“人祖”,所以每到三月初三,善男信女们便会不远跋涉,皆集于此,朝拜娲皇。
也有人说是纪念王母娘娘的,那山腰之中,石崖之下,也确实有王母娘娘的行宫,据说三月初三乃是王母娘娘的生日,每到这一天,天上的神仙要开蟠桃大会来庆祝,人间虽没有奇果佳酿,不过自然也是要热闹一日的。
不管是为了谁罢, 只要能玩闹就行!孩子们哪管这些呀。
提前几日,母亲便开始准备香箔贡品,从供销社买来一沓草纸,铺开了展在地上,均匀地刷上一层银粉,等晾干了,再裁成三寸宽的长条子,然后再剪成三寸见方的模样,每百十张为一摞,墩齐码平,用白线十字一捆,便成了那个世界可以使用的钱币。
我很乐意做这些工作,常趁人不备,拿起刷子就刷,东抹一笔,西画一下,常常刷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刷的太厚,有的地方根本没刷着,而且还弄花了脸,弄脏了衣服,剪得时候更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母亲在一旁看着,时而训斥,时而大笑,时而无奈,时而叹息……
等做到最后,母亲总会留几张大一点银纸,开始叠元宝,这时候她就总会把我叫到身边,认真的教我,一折一翻,不大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元宝就诞生了,我坐在旁边认真地学着,折来折去,弄得两只手银光闪闪,如银似霜,却总也叠不成,最后索性一团,跑到外面玩去了。
至于做香,更是别有趣味!
年关将近的时候,妇女和婆婆们便开始商量做香,一般的人家是做不成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怎么去做,也只有他们才有那传统的制作工具,所以她们就约好几家一块儿去做。上好的香得用上好的柏叶来做,那采摘柏枝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孩子们。
冬季的山野一片荒芜,田野里毫无生机,蓬乱的白草倒伏于山坡之上,丛生的荆棘中布满了衰朽的硬刺,光秃秃的白杨树上,总会叉着个鸟窝,几只长尾鹊蹲踞枝头,发出凄凉的鸣叫,响彻了清冷的山谷。一切是那么荒凉, 但幸好还有多情的阳光,和善地亲吻着枯黄的大地,温暖了那忧郁而萧索的寒冬,也使那屹立在山岭坡下的松柏,吐露出郁郁苍苍的暖绿。
冬色漫山野,
寒鸦迎朔风。
风寒天欲雪,
小樵向西行。
采得一抹翠,
香烟绕高林。
我们这些小樵夫们,携绳拿筐,雀跃前行,向那小山进发,峰回路转,远远地便望见了那一株株松柏,像一列威武的士兵,在守卫青山的安宁。大家欢呼着跑向前去,把那丛生的枝叶割下来,折了去,放进自己的箩筐里,大的捆进绳索中,不大一会儿,便已收获多多了。树木高处的枝叶是不会折的,要不明年它就不会长了,甚至可能死去。
冬天总是黑的很快,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夕阳如同红色的樱桃,氤氲在那冬蔼之中,夜色已悄然而至,大家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返家,回头身后,那棵棵小松已是亭亭玉立了,仿佛被人修剪了层层秀发,变得精神而秀气。
新摘的柏叶先要简单的晾晒,择去枝丫,然后将叶子磨成粉末,和成面团,每到这个时刻,沁人心脾的香味便远远地飘散开来,袅袅不绝,如醍醐灌顶,深沉而又锦绣。下一步的时候就得老婆婆出马了,她们先捏捏香团的软硬,然后揪出鹅蛋般的一团,揉成棒槌模样,放进带圆眼的铁臼里,用木棒往下挤压,好像下饸饹面一样,那一根根笔直圆润的香条便出来了,老婆婆眼疾手快,用铲子把它们割断,顺势摆放在簸箩里,动作一气呵成,紧张而又流畅。那剩下的边角料,自然成了孩子们的手中宝,不停地捏呀捏,闻呀闻的。
初三的日子终于到了,早饭刚过,大人们便开始呼儿唤女,让他们回家换上净衣,收拾贡品香箔,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向那小山进发。
母亲的手是温暖的,她用右臂挎着篮子,左手轻轻地拉着我的右手,迤逦西行。顽皮的春风时不时吹乱了她的发梢,吹起了她的襟角,也吹散了那漫漫的寒冬。母亲拉着我的手,迎着春风向四野望去,她的目光是温柔的,她的心情是明朗的,春天的田野,有谁不喜欢呢?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走回到童年……风筝懂得我的心,朝我把头点, 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永把我陪伴 ……”
风吹歌落,很快已行至山脚,田间小路慢慢地变成羊肠山道,崎岖的路边是一块块砂石,岁月的风刀削去了它们的棱角,一个个圆圆的,如仙桃,似鸭卵。愈往上走,道路愈窄,母亲不得不松开了我的手,孩子们如同脱缰的飞马,离网的游鱼,争着向前跑去,渐渐地把大人们甩在了身后……
斗折蛇行的路边绣着一丛丛野草,一簇簇野花,它们从泥土里,石缝中钻出来,傲气地在风中摇摆。远处是一抹抹苍松绿树,欲飞欲滴,一轮春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刹那间便给这绿人儿批上了金色的纱衣。
眼见这路途尚远,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便想抄小路上山,小的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大家便争先恐后,蹦下石岸,钻进了那山坡之下的树林里……
林间小路更是难走,崎岖蜿蜒,几乎不辨踪迹,坡沿上荆棘密布,小路边杂草丛生,稍微平整的地方是早先开垦的山地,却早已荒芜,或三或五,长着几棵核桃树。脚下有星点的小花,也有衰败的野草,松软的苔藓遮住了黑色泥土,踩上去软绵绵的。抬眼望去,黄绿参差的草木弥散在这晨雾之中。耳朵里没有虫子的叫声,也许那料峭的春风还没有将它们唤醒,有的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鸟雀的鸣叫和孩子们的笑声在这山谷里回响。鼻子里是青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和花的香,润透了人的肺腑。
大家迈开脚丫,努力前行!遇到荆棘的时候,就用树枝拨开草丛,把荆棘圪针打向一边,遇到沟岸的地方,就薅住野草,滑下去,攀上来,好似猴子一般,或攀或爬,或推或曳……
峰回路转,眼前已望见那娲皇庙雄立山腰,走在前面的孩子突然惊叫起来,大家凑上前去,只见十余株山桃散落在山坡上,石崖边。粉嘟嘟,骨朵朵的桃花开得正盛……
我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早已按捺不住,他们跑到树下,甩脱布鞋,两腿蜷缩,双手搂住树干,噌噌几下便爬到树上, 下面的孩子一面惊呼小心,却一面又争吵着讨要桃花。树上的人愈发得意起来,一边坐在树枝上,一边恣意地晃动着树枝。那一片片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好似下了一场花雨,落成了一片花海……
云蒸春山树,
霞蔚碧林枝。
郁郁幽芳远,
灼灼为谁华?
酡颜桃花落,
翩翩足可惜。
它日芳菲尽 ,
东风吹向西。
当真是:花谢花飞花满天,却不曾:红消香断有谁怜 ?眼瞅着:柳丝榆荚自芳菲,谁曾想:明媚鲜妍能几时?
等到闹够了,玩累了,大家又重新上路。那花雨仿佛还在飘落着,格格的笑声也还没有落,大家已踩着软绵绵的青草,踏着厚厚的花毯,鱼贯钻出了树林,然后攀着石岸,重新回到了山路上。
快到半山腰了,娲皇庙已然就在眼前。路边是一座凉亭,双层玲珑,攒尖屋顶,八脊五兽,碧瓦飞甍,里面是雕梁画栋,藻井飞龙。母亲们还没有到来,大家便坐在凉亭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由亭中向外望去,远山层峦逶迤,高远的天空下,村中房屋鳞次栉比,静静地躺在山坡之下,乡间小路脉布田间,村外是平整的田地,绿油油的麦苗正在生长,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盛。近处的山脚之下是树,是草,是石头,是一簇簇的人群……
山长蓬蓬草,
地埋根根苗。
坐栖观雨亭,
仰望媧皇庙。
天高高,空蒙蒙。
山长层层草,
地露油油苗。
放歌羊肠道,
洒落一路笑,
人玉玉,音袅袅。
移步黛山顶,
烦恼抛九霄。
母亲终于来了,大家又乖乖地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执拗的小手再次被紧紧地攥牢了,她们一面责怪我们跑得太快,又一面拭去我们额头的汗水,鼓励我们接着向前走去。
上行半里,我们终于在喘息声中到达了娲皇庙!
眼前是庙外的一个小院,十丈见方,南北两排厢房,各有三四间房屋,北侧的厢房有些破旧,外面搭着个凉棚,棚下盘着一口大铁锅,几个村里的老人正做着一些粥饭,以供香客食用。南侧的厢房里放着一些杂物,住着看庙的老人,黑咕隆咚的,间或卖一些香烛,炮仗之类的东西……
由院中向西看,正是娲皇庙的山门,规模虽不十分宏大,却也耸构巍峨,雄踞在一人多高的平台之上, 大家拾级而上,未曾进庙,那浓郁的香烛味道已飘散开来,抬头仰望,精致的门楣上是深蓝色的门匾,上书三个金色大字:“娲皇宫 ”,真是一座好庙:
青砖砌红墙,
绿瓦琉璃殿。
山石造台阶,
彩泥塑神像 。
阎罗殿下生寒气,
老祖殿上舞青光。
娲皇宫,结彩飞云;
娘娘庙,描花堆翠。
歇山顶上宝瓶尖,
五脊六兽保平安。
善修千秋业,
德入万人心。
祥云遮圣地,
青松映道场。
几盏烛灯明圣榻,
袅袅香雾绕中庭。
跨过门槛,步入中庭,肃穆而精致的院落便一览无余了:正前方是一方长条的石槽,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已磨得光滑发亮,槽内积满了厚厚的香灰,并排插满了一簇簇香火。北侧的三间庙宇是老祖殿,南侧的三间是阎王殿,正殿坐东朝西,飞檐斗拱,面阔三间,进深一间,为女娲娘娘庙,庭院的西北角是三座清代乾隆年间的石碑,记述着庙史与善人功德。
母亲已开始忙碌起来,从篮子里拿出贡品:花糕,饼干,还有苹果、橘子等,虔诚地摆在石案上,然后从篮子里取出一把香,就着蜡烛慢慢点着了,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住,虔诚地朝着空中的神明拜了三拜,等到火苗将落的时候,就用香铲在香槽里刨了个坑,把香插正了,再用香灰埋稳压实,才松了一口气,生怕哪一步做错,就会亵渎了神明似的。
上过了香,母亲便跪在香炉前,把叠好的元宝、纸钱慢慢地倒进香炉里,就着蜡烛引着了,再用木棒慢慢地挑拨着。银色的元宝慢慢地被炙烤成焦黄,弯曲变黑,终于腾地一下着起火来,烟和火愈来愈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燃烧之后的灰烬,随火焰升腾到了空中,如粉似沙,终于看不见了。母亲便招呼我们过去,一起给神仙们磕头。此时已没有人说话,都莫名地肃静起来,虔诚地跪在地上,撅起屁股,脸面朝下,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甚至发出了咚咚的响声。母亲的嘴不知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知道,她在祈盼一切都好,风调雨顺,人口平安。
磕头已毕,孩子们又雀跃起来,那篮子里的鞭炮早已被记挂多时,心急的已拿在手中,一手着香,一手拿炮,只等大人允许,便举火放炮。胆小的孩子着急起来,想放却又不敢,母亲便找来一根长长的树干,把炮挂在了顶端,等大家都就绪了,便一起点火,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大家纷纷拍去身上的灰尘,仿佛都轻松了起来。
古语云:一人不看庙,两人不看井。那老祖慈眉善目, 女娲美目流珠, 但那阎罗殿的阎王和小鬼却着实让人害怕,孩子们匆匆一瞥,便一哄而散了。
出山门,绕后院,南行三五百步,便到了八仙洞。说是八仙洞,却不见八仙的风采, 只有几尊泥捏的而且又小又拙的泥胎摆在那里 。
母亲们恐怕又要开始一番叩拜,但我们早已没有了兴趣,就四散开来,在洞口边的山坡上玩跑打闹。
从这里向下看,是陡峭的山坡,坡上草木郁郁葱葱 , 翠绿茫茫。林间树木有松、桃、桐、枫、杨、椿、杏、榆等,树下百草丛生,荆棘密布,偶尔还可以寻到开着黄色小花的柴胡,树干上嵌着贝壳一样的元芝,还有那顶着蓝色黄色花苞的桔梗花和蒲公英。回首身后,是壁立的巉岩,崖顶是苍莽的崖柏,岩缝里是老雕、野鸽的巢穴, 鸟鹊蹲在树杈上,野兔躲在草丛里, 翻来石头来,是黄色的蚂蚁和惊慌失措的蜈蚣。
日上三竿,时近中午,太阳亮得有些晃眼,它一会儿钻到云里去,一会儿又偷偷地溜出来,让这山林阴晴不定,忽而光影婆娑,忽而林间阴翳。大家已顾不得欣观赏这眼前的美景,纷纷滑下山坡,去林间寻找那美味的野韭菜!
它们通常长在温暖潮湿而又有些背阴的坡崖之处,黝黑松软的腐土让它们长的格外青翠,油绿肥厚,有零星长着的,也有牵连成片的。我们蹲在草地上,用手薅住韭菜的根部,用力地拔了出来,带出了紫色的像瓠瓢一样的根儿。一会儿的功夫,每个人的手里都已经有了大大的一捆,捧握不住,便兴高采烈地爬回到岸上去。
母亲们正坐在路边休息,看到我们回来了,便笑盈盈地站起来,接过韭菜,放进篮子里,一边帮我们掸去身上的泥土和草叶,一边表扬我们真是能干,晚上回家,就可以包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吃了。
眼前已无上山的道路,我们便又又折回到娲皇庙。
出庙门向北拐,是通往山顶的盘山路,曲折蜿蜒,忽隐忽现,掩映在山石草木丛中。
由这里向上望,已经看不到山顶, 但见峭壁森森,松柏莽莽。有些孩子已经走不动了,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山顶,一边不服气地说:“上面有什么好呀,我去年去过的,今年还是不要上去了吧。”年纪大的裹了脚的老太太也上不动了,她们只好留在这里休息等候。
剩下的人收拾行装,继续向上蹒跚而行。小孩儿们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劲头,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憋着脸,喘着气,走一步,停三停,渐渐的落在了后面。母亲一边鼓励我们,一边等待……我们只好鼓足了劲儿猛走几步,可是这路实在是太陡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抬迈不动,恨不得手足并用,却又怕荆棘扎了手,只好边走边停,还一边不断地问前面的人:“ 到山顶了吗?还有多远呀?”
崎岖的山路,五尺来宽,三丈一拐,全由青石铺就,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不知费了多少人力,我们一边赞叹修路人的伟大,一边怨恨这路上的棱尖硌了脚,石子滑了步,又一边呼哧呼哧向上爬。终于,经过了七折八拐,抬头看见了一个石券,穿过拱形的券门,便到达了青山之巅!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地,绿草如茵, 纤细柔软,中间一条蹊径蜿蜒向西,路的左边是坡崖,岸边斜伸着几株山杏,嶙峋的枝干上挑着如豆的青杏儿 ,似眉的嫩叶清新翠绿,右边是斜矮的山坡,长着松柏、枫、栌和大片的荆棘,两座高大的石碑屹立旁边,赑屃为座,蟠龙做顶,碑身隐约看似乾隆年间所刻,不过字迹大部分已磨灭不清。
向前穿过郁郁的松间小路, 西行百余步,向右一拐,便到了马鞍山的至高点:玉皇顶。顶上院落十丈见方,建有两间硬山顶的小庙,里面供奉的乃是玉皇大帝,庙后松柏森森,庙前香火缭绕,那“昊天金阙玉皇玄穹高上帝”端坐庙宇中央,保佑着一方安宁。
孔子曾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里虽不及泰山雄伟,却也是钟灵毓秀!由玉皇顶向远处望去,真是:远山如黛,美林如画。
由峰顶向东看,是熟悉的岭头村,东沟西沟,南庄北街,大家都兴奋地伸出手来,指点着自家的方位,找得到的无比高兴,找不到的踮起脚尖接着找。再向东去,是小块儿的梯田和连绵的山岭,隐约可以看到双峰山上的几株乔松,过了山岭,便是善应,鹤壁的地界了。
转而向北,是一条天然的河沟,却从来没有流过水,早已被开垦成田,连村口的水库也是连年干涸,只有下了大雨,才有一洼小小的水坑。倒是出村的公路白亮如河,与那河沟一起蜿蜒向北,形影相随,它们穿李庄,越垴后,和南平河沟汇于交口。那指尖样黑色的宝塔,应该是李庄的丈八佛塔吧?那飘扬红旗的院落可是交口的小学吧?那冒着白烟的地方是马家的碳素厂吧?那顶着庙宇的远山,该是紫金吧?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听大人们说,早先晴空万里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市区的红五星呢,但我们睁大了眼,却怎么也看不到。
回首向西看,着实让人害怕,但见林木阴暗, 斧劈一般的悬崖,深不见底,站在崖边,不由得双腿发软,不寒而栗,若不是崖边的荆棘遮挡,真保不准走着走着会掉下去。那不远的地方,卧着几个小村,一条黑亮的马路如丝带一般,把它们连缀在一起,南山脚下也有一处寺院,唤作宝岩寺。庙顶是着黄色的琉璃瓦,在那青色的绿林间格外醒目,虽说始建于唐代,不过大部分建筑早已灰飞烟灭,新修的庑殿顶的菩萨殿、三佛殿,斗拱飞檐, 格外雄伟,俊逸的气势让东西两侧的厢房相形见绌。
向南面望去,是马鞍山的岭脊, 高低起伏,纵贯南北,峰顶宽约五丈, 长有半里, 形似马鞍, 势同一个山字,所以叫马鞍山。三座山头间隔百余米,北峰是玉皇庙,中间是泰山老祖庙,南峰为南顶老爷庙。
出了玉皇庙,沿山岭向南而行,一尺来宽的石头路崎岖蜿蜒,路边的草丛里长满了带刺的圪针,路虽难走,但我们的脚步却是那么轻盈,心情无比的高兴,眼里看着风景,脚下却不停步,顷刻之间,便到了泰山老祖庙,稍事停留,大家接着往南走去。攀上一段石阶, 穿过一片树林之后, 终于登上了突兀的南山之顶,到达了南顶老爷庙的中庭。
顶上是一块儿平地,北端坐落着南顶老爷庙,虽不宽大,却古朴凝重:青石作基,灰砖绿瓦,悬山的庙顶,廊檐前伸,檐角外展,呈凌空欲飞之势,那骑凤仙人端坐瘠首,后面紧跟着五只玲珑的小兽,铁做的风铃垂在四角,随风而动,透过窗棂向里看,只见南顶老爷端坐中间,两个泥塑的仙童分立左右。
由庙里向外看,正见戏楼,掩映在松柏林子里。石头砌成的台子已经有些破败,有的地方已经垮塌,落地的条石隐没在草丛里……但戏还是要唱的,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过了松林,南面就是平台。
每次来到这里,我总会有一种别样的心境:由山顶极目四望,原野一派苍翠,碧草蓝天红花,远眺洹河如涟, 远山如画,真是登山始觉天高广,到海方知浪渺茫。
杜甫《望岳》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写得真是好!偏心的大自然钟情于泰山,将万般锦绣都聚集在了那里,这里虽不及泰山万一,却也别有一番神韵:
日光千里白,
春色一山青。
远岫出薄雾,
晓林散轻荫。
母亲也静静地坐在那里,好似一棵迎风的温柔的树,举手抬头,蹙眉轻嗅,不必睁开眼,就已看遍了那满山青翠,小舍人家。
静谧是如此的美丽,闭上眼,迎着风,我好像变成了一只会飞的小鸟, 在无际的天空飞翔。比风儿更轻,比雨雾更柔,远离了喧嚣的尘世, 仿佛还有另外一个自己。
风从两肋生出,伴着精灵的呼吸,扑扇,扑扇,向远处的山谷呼唤:
飞去吧,是时候了......
我们原是自由的鸟儿,飞去吧——
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
飞到那无际的蓝色的天涯海角,
只有风在欢舞,
还有我做伴!
去时去曾去,
来日来复来?
众鸟高飞远,
难作一行归。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三十年的光阴,好似白驹过隙,永不复返。一一年的母亲,已经六十六岁了,虽不十分苍老,身体却已大不如从前,头发已经变白了,以前常染,现在也轻易不再染了,眼睛也有些混浊,看不清细小的东西,白里透黄的眼底时常带着血丝,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和双手一样有些枯老,松动的牙齿掉了好几颗,便换了一口假牙, 血压高了,腰酸腿疼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不过精神却很好,因为父亲已退休在家, 母亲独自拉扯孩子,熬了好多年,终于可以和父亲朝夕相处,一起劳动,一起说话了。
五一回家,因为孩子,多年不曾上山的母亲不知怎么,突然来了上山的兴致。午饭过后,我们便一起上山。
新修的山路已不再崎岖,宽阔的柏油公路如同黑色的丝带,轻轻地飘在青山绿坡之上,远山依旧,花木葱茏,却已物是人非!青山似昨日,人物非旧年。因为开发建设森林公园,山上多了许多新栽的苗木,新修了几座雄伟的亭台……
母亲和孩子欢快地走在前面,尽管背已有些微驼,却骄傲地挺起胸膛,迈着坚实的步伐,像当年牵我的手一样,拉着孩子的手。她一边走着,一边微笑着给孩子讲草木的名字,讲山上的典故,遇到路边的庙宇照例会磕下头去,不过陪伴她一起磕头的,由我变成了我的孩子。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倦鸟思巢,劳人还家。孩子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往下走,母亲却很蹒跚了,她趔趄着身子,左手按腰,右手抚腿,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每走一段儿就休息一会儿,望着她苍老的背影,我的泪忽然就来了。
过了国庆,母亲忽然就病了,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煎熬着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
柳花点点兮,
粘我纱窗!
杜宇声声兮,
摧我心肠!
此身缥缈兮,
荡向何方?
悲情凄凄兮,
涕泗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