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书景︱去中文书店!
陈熹/文
2015到2020年,我在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上学,住在学校边上的公寓里。每年到了冬夏毕业季,楼里的学生学者到期撤离,总把带不走的家当扔在楼口供人取用。我爱去看这些丢弃的家当,里面常常有一样,就是中国书。这些书五花八门繁简各异,你就使劲想吧,织毛衣手册、计算机编程、叶嘉莹说诗、景观的人类学研究,我全捡回家过。
可别着急批评今日留学人员英文水平差,非带着中国书不可。我认识很多新一代的中国留学生,很小就出国了,英文地道,学问广博。他们很少再带故乡的水或者一抔土了,但是他们走遍天涯,或多或少都带着几本中国书——这是他们远居异域,栖居心灵的真正故乡。
我也如此。出国那年我只带了一个旅行箱,塞了我妈缝的一条被子和一套旧《史记》。这还不够,每到一地,我总是抓肝挠肺地想逛中国书店,在纽约尤其如此。纽约有各色的好书店,之前咱们唠了英文和外文书店,我总心虚所知有限,怕说错了耽误您。今天我信心满满,给你们诸位介绍介绍我的主场故家,纽约的中文书店。
闲话少说,披衣穿鞋,咱们坐地铁一路向南到伊丽莎白街,我直接带你去纽约最好的中文书店——东方书店。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是美国最早的华埠,在楼宇峥嵘的洋气艺术区SoHo之中,迈步忽然就见到孙中山时代的宗亲会牌匾、腌臜热闹的鱼市场、色彩缤纷的奶茶店。一百多年来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中国文化早已融入纽约的血液,唐人街触目所及,是中国的,太中国的。伊丽莎白街云集了中国人开的理发店,过马路是一间破败的华人商场,挨着左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上面写着“东方文化事业公司”。拾级而上,二楼右转进门,就是东方书店了(图1)。
东方书店内里宽阔,左边一半卖书,右边一半是字帖画册文房四宝。咱们先扫一眼这里的书目,真是包罗万有雅俗共赏,凡新客一进门准保吓一跳。左手边靠墙一架色彩缤纷,都是最新的《知音》《读者》《故事会》等各种大陆城镇杂志,望向另一头,满眼却是淡绿脊成排大套的“点校二十四史”。中间环屋墙上依次有辞典社科、历史地理、人物传记、古典文学,中间的空地上则专门展示各出版社的新书目。这里的书都是从中国各地进口来的,从架上捏出一册来翻开扉页,上面往往有个标签或淡淡的水印,道是:Printed in China,中国印造(图1)。提起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那是改革开放一代中国人见证国家发展的骄傲,而今日看见“中国印造”,则是身在异国的新一代中国读书人心底更隐秘的亲切了。
图1. 左为进口图书上的“中国印造”(printed in China)水印,右为东方书店门口。
东方书店的陈列选购非常讲究而有品位,我觉得国内大城市的书店也很少能媲美。一方面,关于古代中国文化的书籍是这里的大端。这里有“清人十三经注疏”、“新编诸子集成”、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品类齐全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也有杨树达语言文字研究的“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和各类“现代新儒家”著作。古典文化里台港图书也不少,常能补大陆出版的缺漏。另一方面,这里有很多2010年代以来的中西哲学社科著作,像是我大学时的启蒙读物《陈寅恪最后二十年》和风靡当日的上海《开放人文》丛书,也有翻译的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和洛夫乔伊《存在巨链》等等。看着这些书,我老想起2010初年在大学里意气风发的读书岁月,时世迭代,曷胜感慨。书店里的书目当然是为服务读者,但我觉得东方书店的选书似乎表达了它自己的性格:它不但是为海外的中文读者提供故国文化的温情,同时也时刻提醒羁旅之客不能抱残守缺,须得开张胸襟,不断学习西方的知识和学问。
不止学问书,东方书店的品类非常驳杂齐全,我真佩服老板的眼光。不得不提的是文学小说蔚为大观,从鲁迅到郭敬明,中文必读名著以及流行小说,这里样样有。我发现东方书店的老板似乎对中国戏剧尤其懂行,这里有比一般书店更多的戏剧研究。东方书店有好几个版本的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也有新版的《相声溯源》,和复刻原版的卢冀野《中国戏曲概论》,其他南北戏剧相关书籍不一而足。有时候有的书也出人意料。凡在外国吃中餐,总不能求全责备样样讲究,基本的精神是:差不多得了。东方书店再好,我也不指望它真能有超出我认知的书。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发现这里打折书桌子上摆着一本厚厚的《资政院议场会议速记录》(上海三联书店,2011),未免当场错愕:这本书是清末资政院开会时候的当场详细记录,怎么万里迢迢,也带过来给纽约客看呢?
图2.东方书店内景
我因为每月到附近剪头发,完事就常来东方书店闲逛买书。中文书在美国直接买起来殊不容易,因为是进口的,价格总得照中国定价高几翻。但我实在挡不住心里痒,发了工资就来东方书店消费。我常买一册古诗回家看,真不是我要装高雅,独自久在域外,真到了感情复杂郁结的时候,吃喝旅游都难消解,非得念几句咱们中国的诗才算安慰。有一次我看好了他们架上1996年印刷的整套《宋书》,虽然第一册封面少有残破,在域外可说是难得奇货了。店员似乎长久头痛这破书卖不出去,见我要买,提出打八折,并反复嘱咐道:“不能退哦!不能退哦!”我赶忙答道:“不退!不退!”付款既罢,携书还家,宾主尽欢,大家都觉得捡了便宜。
后来我检看报章,知道东方书店系美国华侨于1976年创立,到今已历四十余载。作为老顾客,我眼见得东方书店书籍滞销不动,也有很多书不断从主橱流向打折区——在曼哈顿维持这样一家书店当属不易。东方书店进门的地方还经营着一间小画廊,“东方画廊”,虽然小得不起眼,据说曾经是介绍“画廊”概念给中国大陆的先锋,有名的吴冠中和关山月等画家都来展览过。东方书店里的书画用品齐全,像一场小型最实用的中国美术史展览。东方书店的店员都操浓重的广东口音,我用东北话交款,沟通不很畅便。但在东方书店,各地的中国书达成了奇妙的和解,我看不出地域或者倾向,置身其中,我只觉得这是中国的,太中国的。
离开曼哈顿,接下来坐一个钟头悠长的7号地铁,咱们再去法拉盛看看别的。过了纽约东河,皇后区的法拉盛是新兴的中国人聚居地。中央大街(Main Street)上廛闬堆压,坊肆周备,乍一看完全是南中国的某座小城。走不远,在一间弥漫香气的奶茶店的里间,就到了世界书局。世界书局是中国历史悠久的繁体字书店,也在美国连锁,凡老牌的华埠都能见到分号。世界书局大约主要服务繁体中文读者,架上以港台的新旧书籍为主。
一进门右手边墙上摆满中国台湾地区出版的现代中国作家作品和人物传记,胡适、张爱玲、白先勇等等皆有,当然也适时地陈列繁体版的莫言和《三体》。再往里,有数架古典文学,包括海外出版的中国古典通俗小说和中国古籍,也是我常来看的。这里有三民书局1980-2010年代各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丛书,翻开一看,叫我这从小看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长大的孩子觉得新鲜又亲切。尤其有意思的是这里有好几种不同的《金瓶梅》,我记得有三民书局的和新兴的里仁书局的,还有一家海外的汉语时政报社,居然也专门出版一种《金瓶梅》,号称最为全本。这里的古籍水平参差不齐,大部分是普及读物,像是各种《古文观止》和诗词选本,间或有一些旧日剩下的商务印书馆“百衲本二十四史”和世界书局的“世界文库”,我在这里买过一本《华阳国志》。当然,这里有一大套三民书局蓝皮的《古籍新注新译丛书》,里面研究整理了很多不常见或不单独印的书。
实话实说,我看着世界书局的中文书,新鲜亲切之外,也常有寥落之感。这里的人文书籍编辑出版好像越来越萎靡,别的不说,光是封面就愈发局促土气,看着总好像校园复印店的手笔。世界书局的书籍种类不如东方书局多,这里有一半的空间卖菜谱、英语教材、移民法律手册,总之是服务性的功能书。再有不得不提的是,从东方书店到法拉盛,中文书店里的一景即是关于中国各地时事和人物的书——但凡一瞥封面上站着人头的八成就是。这些书成堆成摞,但同时也打折最狠,常常是两折起论。所以我就闹不清:这些时政书到底是大受欢迎呢,还是压根没人买呢?我想起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有个角色逃难途中度日无聊,说自己一天能看几十本武侠小说,我想他要是活在今天,该看这些时事书籍消磨时光了。
出了世界书局,数武之外就到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开店时间不太久,在卖书之外兼营鲜花礼品和美中快递。这里有各种新出版的“四大名著”,也有时下流行的“成功学”书籍,能找到新翻译的外国小说,也有《天工开物译注》和陈来教授的朱子学研究。尤其吸引我的是进门左手边的一整架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红红绿绿蔚为大观。可惜这些“汉译”有时候比随手可得的英文原版还要贵,讲价又难,常常令我乘兴而来,怏怏回家。
其实法拉盛本来还有一家中文书店,是卖繁体中文书的中华书局。2015年我刚到纽约时去过几次,可惜翌年5月就发现它消失了。中华书局关门的消息我是从新华书店听来的,有次在店中闲逛,听见店主和一位熟客闲谈,提及地价上抬,说道:“那边街的中华书局也黄了”,说罢摇头伤感,宾主叹息。
我想跟您强调,在美国想买中国书到今天也非常不容易,大部分只能从国内买好海运。美国的华人虽多,但绝大多数地方没有中文书店,更不要讲究什么书目的种类和品味了。生活在纽约,能有事没事去间中文书店散散步,连我自己都常常暗自觉得老天保佑不可思议。纽约的中文书店能坚持办下来非常不容易。首先是美国的中文读者太有限。咱们不是瞧不起前辈,但是来纽约的上一代中国人确实平均受教育有限,生活也局促,并不太读书买书。即使到了21世纪以后,移民和留学生里需要读书的稍微多些,但会在海外买的书目也很有限,不像在国内时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往家里搬。另外,中文书到了美国价格太贵,因为大陆的中文书价格在世界范围内仍然偏低,进口到美国后要翻上六七倍,也叫人望而却步。买卖困难,最后再加上纽约地价每年上涨,纽约的中文书店可就越开越不容易了。
可是我们不能不读中国书,我们止不住地渴望去中文书店。这几年我常常止不住地想,在域外,读中国书、去中文书店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老想起鲁迅建议青年人说,要少看或者不看中国书——但实际上查查鲁迅的购书账,他自己天天打不住地买中国古书。我好像越来越有点理解他。和我们一样,鲁迅是个留学生,他容易卸下感情包袱抽离开中国文化的江湖,明白看见中国学问的粗疏与不振——实话实说,今天的许多中国书我还是觉得越读脑子越糊涂。可是,中国书是我们熟悉的乡音,三餐的口味,是构成我们的血液,是我们心灵的最后故乡,我们不能不读中国书。
2020年夏天,我在疫情中毕业搬离纽约。我心想有朝一日回了中国,中文书总能再买,于是把手里的绝大部分中文书都卖了。我戴着口罩,到唐人街和给我剪了五年头发的理发师莉莉姐告别,然后去东方书店转了最后一次。这一天店里无人,店员我又都不熟,只得在心里默默告别,转身离开。
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想起了刚来纽约的2015年,第一次出门找书店的下午。那是潦雨浩酷的深秋,纽约的一切还都陌生。我从网上搜索“纽约书店”,辗转找到法拉盛的世界书局,顶着雨出门。
进了中国书店,我感到自信和安宁。这是中国的,太中国的。我在这个地方找到了我的家,找到了老天留给我的一个角落。
我忘了那天买了什么书,但是记得结账时的对话。
“大姐,那啥,你给我整个袋儿呗!”
“好——!”
“谢谢了嗷!”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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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