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会 | 黄亚洲的诗
中国诗会
黄亚洲,诗人、作家。1949年出生于中国浙江省杭州市。曾就读于杭州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诗刊》编委、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游记名家联盟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1970年开始诗歌创作。1980年开始小说、散文、影视剧本创作。已出版各类文学专著30余部,其中诗集22部。诗集《父亲,父亲》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诗集《行吟长征路》获第四届中国鲁迅文学奖,诗集《狂风》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组诗《行吟孔子故里》获第二届中国李白诗歌奖金奖。
黄亚洲的诗
只有狂风能让我认识自己
沙子给我皮肤的感觉
声音与我对峙,碎石告诉我
人应该拥有多大的痛楚
而树木,为我示范弯腰、躲闪,以及
将风打倒
只有狂风能叫我热泪盈眶
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停止
石头还在挣脱山峰
水在坚持上岸
尖利的枫叶还有能力涌入我的血管
血小板一样狂舞
只有狂风能与我心心相印
让虚伪的世界开始狰狞,露出
本来就有的牙齿
让山的一部分变成地,让地的一部分
变成风,让风的一部分变成野兽
让我知道这个冰凉的世界
还有鲜血
只有狂风才能让我内心宁静
让我能用疼痛,抚摸世界
河流长出枝桠,山脉交换坐姿
许多人不喜欢见血,但我
知道狂风被打倒之后
有多么的伟大
我在历史的街路上打的,我愿意
花很小的财力
从一个宫殿到达另一个宫殿
中间隔着一些朝代
当中,会穿过一些文字狱
这种感觉犹如钻进隧道
非常气闷。当然,尽头会有一些光亮
像迟到的红头文件
经常碰到“事故多发地段”
车轮深陷,轰轰空转
这种声响如庙堂音乐一样空洞庄严
一些泥沙和残骸旋了出来
偏是这样的圣地,白骨最多
我喜欢与各路奸臣相逢
他们是各朝宫殿的坚强柱子
要是没有他们的死撑,那些
金黄的琉璃瓦,早就被农民晒干磨粉了
偶尔下车讨水喝
也会遇到一些高手
他们在历史的精液里浸入狼毫或是羊毫
他们的宣纸,被揭起的一刹那
就成了石碑
下车付款的时候
司机客气地问我有没有走弯路
我很惊愕
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的弯路
我才上的车
把多雨的江南
看成我的忧伤
如果陈独秀和鲁迅是两条江河
把多难的犹太人
看成一群萤火
如果爱因斯坦是人类的黎明
把狭长的智利
看成一行诗句
如果聂鲁达是一个童话
把我昨夜的梦
燃烧成一柄火炬
如果世界,总是那么黑暗
请白天转过身去
让黑夜放平
不好意思,我房间太小
我只有一个房间
请厨房转过身去,让
卧室放平。不好意思
我的被窝与我的房间
面积相仿
请被窝转过身去
让我顺利起身。让我
避开房东,别让我听见房租二字
让我洗漱,啃大饼
踩车上路
请马路转过身去
让管道放平,这是我的手艺
就由于我的进城,三年了
这个城市,血管畅通
书页里的枫叶终于瘦出了叶筋
窗外河中,仍在雨打浮萍
想春夏秋冬这四个姊妹
劫持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事情
不知砚池还能否舔起旧谊
料定沙滩早已勾销了脚印
想东南西北这四个兄弟
藏匿起多少秘而不宣的小径
现在,你的思恋还在吐出春絮吗
只想知道方位,不必了解远近
此刻,我的心情又在哪片草原上放牧
不想说尚能饭否,不愿提有无凋零
如果相赠一匹白马,嘱我来者可追
我会递还马缰,宁愿独坐山林
如果煮起一壶香茗,邀我对月成影
我会请来山风,先将往事掸净
这是难得的烟蒂,必须小心拾起
拾起森林和庄稼
拾起岁月残存的底部,而
那些烧焦的部分,可能就是
政治运动,必须用小手细细抠去
我向父亲要一小张薄薄的纸
我知道他总是有那些纸
我会把烟草末末放进去,把生活搓圆
我不忍心看我父亲闻着烟味眼馋
那年头,他总是用每月的零钱
给我买一包碎饼干,再说
他也弄不到烟票
我愿意拾起地上的祖国
让生我养我的父亲
吞吐炊烟
由于,窗户没有细腰
失恋的汉子,从这里钻出,跳了下来
这一天晚霞不浓
他的血,及时
作了弥补
其实他的失恋不是女人,而是世界
撕了他的情书
他的情书,由两千元不到的工资条,以及
几十张加班通知单,构成
其实这汉子胡须不浓
可以十天刮一次,他才
二十二
这一天晚霞不浓,天黑得早
三个新员工,提着焊枪高高兴兴加班
在黑夜,将三层楼以上的窗户
一律,束成细腰
祖国啊,我总是从你的一条血管,坐船
拐入另一条血管,我自然也常爬坡
知道陡升的海拔,是你烽火连天的肝胆
但是从隧洞进入胆囊的时候,我总是感到黑暗
我游逛的这种姿态是如此的不务正业,祖国啊
请不要责备我,不要把我视作一粒胆固醇
作为红细胞我确实惭愧,我携带的一丁点儿营养,常被
掳掠;而作为白细胞,我的盔甲又是这么单薄
路过你的肺叶和心脏,我会紧闭眼睛,不忍看见
那些溃烂竟然艳若桃花,我知道你需要我,但是我腰间的
弹匣,只有几粒诗歌,那是一些没有射程的东西
我明白一个人或者一粒子弹的冲锋,不会
只发出平平仄仄的声响
不要鄙视我,我的脚步毕竟还在发出声音
为了呼吸,我甚至有模仿汗滴渗透体外的冲动
然而你的肺部积水总是以泪滴的形态留住了我
让我以卷起裤腿的方式,于桃花的季节继续行程
祖国啊,在船舷、芦苇地和鸟蛋腐烂的平原上
你总是能看见我的泥泞的脚印
如果有男左女右的说法,那么,左脚印
就属于屈子,右脚印就属于李清照
为什么我总是不能与你的灵魂劈面相逢,祖国啊
我每一步都踩痛着你的肌肤,却一辈子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