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梅了》:往前的路容易,回头的路很难
青梅了
罗青梅。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老爸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准确地说,其实不是想起,也不能叫名字,应该是有一天我老爸嘴里突然蹦出了这三个音节。
罗、青、梅——我记得,我老爸这样说的时候,那天下午的阳光刚好爬到他的阳台上,探头探脑的。那是一个温暖和干净的角落,我老爸上了年纪以后总喜欢去那儿待着,一声不响。温暖,总是在那儿像他的体温一样包裹着他,他的躺椅、圆桌、茶杯、书报连同四周种满的阔叶一起,一尘不染。所以我认为,“罗青梅”这三个字,应该是我老爸在最舒服的状态下说出来的,罗青梅就是让我老爸最舒服的一个人。
那么,这肯定就是个女人了。
显然,说到女人,我有点鄙视我老爸,因为他除了我去世多年的老妈外,在我的记忆中,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的。在这一点上,我比我老爸更有经验得多。我有一个女人,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
我想声明一下,对不起,我总是会时不时把我有一个女人的事拿出来讲一讲,不分时间场合。我的朋友都骂我有病,都说好像这世上的女人都死绝了一样。没有办法,他妈的我知道我就是有病!谁让我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了?张春除了比我大七岁,看上去有点儿显老,其他的哪个女人能同她比?又有钱,又时尚,又温顺。开着公司,坐着跑车,每天不管忙到多晚,都会打个电话或者自己过来,在我耳边说亲爱的,我想你了。还有,隔三岔五,她就会问,亲爱的,你还有钱花吗,要不要从我这儿拿点儿?所以,隔三岔五,我也会从她那儿拿个万儿八千的。反正,我有了张春后,从来没有缺过钱。不仅从来没缺过钱,张春还从来不管我,总是让我在外面疯。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张春说,只要你高高兴兴想着我就行。
他们这是忌妒,是不服气,是耿耿于怀。所以,对不起,我讲到张春的时候,也许跟我讲的事情无关。我知道,两年多了,我总是这样煞有介事浮语虚辞地唠唠叨叨。
这不好,对吧。
接着说。后来我一算,其实在我老爸说出罗青梅这三个字之前,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陈大爷不小心摔了一跤。陈大爷不仅摔了一跤,过几天住院一检查,变成了股骨头坏死。陈大爷是在上午摔的,到了下午,我老爸听说后颓然倒在了躺椅上,一声长叹,说,陈启民要死了!接着就好长时间不说话,接着,罗青梅这三个字就随着躺椅“咯吱咯吱”的声音,冒出来了。
罗青梅!我老爸说,陈启民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说实话,要是放在平时,我哪会去管什么罗青梅罗紫梅的,张春正好打电话来,说是让我晚上陪她吃顿饭,有个项目上的事要同我商量。我正在想,人家张春从来没有让我给她办过事,我好歹也得豁出去一回。这样才算男人,对吧。
可我老爸突然就动不了了。我手忙脚乱地找来救护车,送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轻度脑血管堵塞。我听不懂,说医生你能不能说简单点儿,深入浅出?那医生一笑,说小赵,你父亲是脑血栓,就是轻度中风。
他妈的!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在我们这儿有一种说法,说是中风就是给急出来的。那么,我老爸的病,肯定就是因为陈大爷摔跤给急的。这就更奇怪了,这简直荒唐得像是这三月滚滚而来的倒春寒,把天都要奇怪得翻过来了。我只好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说张春我不能来陪你吃饭了,明天你来我办公室吧。
陈大爷和我老爸是死敌。不知为什么,陈大爷恨我老爸恨到了骨子里,天天盼着我老爸死。他见人拉着就说,赵东这个狗东西,怎么还不死呀?他有时候会在雷声阵阵的夏天,对所有匆匆躲雨的人喊,说雷怎么不把赵东这个狗东西给劈死呀!我老爸听说后,脸总是要拉很长时间,黑漆漆的,良久,才说,他,他怎么不去死呀!陈大爷不仅恨我老爸,连我都恨。我们这儿叫长辈,一般不叫大爷,叫老爹。我记得小时候见了陈大爷,刚开口叫了一声老爹,他就红着眼睛朝我扑来,说叫你大爷!我就叫,大爷!他一巴掌扇过来,要不是我机灵,躲得快,我猜会被他扇死的。
从此我就叫他陈大爷了。那时候小,学了一个成语,叫爱屋及乌。我立马联想到了陈大爷,恨乌及屋!我很聪明,知道既恨老子又恨儿子的恨,是根本化解不了的。
那得是多大的恨呀!对吧。
所以我怀疑,罗青梅,是不是我老爸和陈大爷之间的情人,换句话说,他们两个,是不是从前的情敌?
写到这里,我手机响了。各位,我是在一个叫平县的五星级酒店入住的,晚上,吃过了这里最负盛名的羊汤锅,我就无事可干,但我还是坚持换上运动装,跑了两万多步,才放过了自己。回房间冲洗完毕,我本来是准备到楼下K歌的,找个妞,要瓶洋酒和一个包房,打算把这离家在外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打发了。可是,我突然看见了台灯和书桌。台灯的光那时照在栗色的书桌上,我的喉头清晰无比地动了动,感觉真想过去将它们咬一块下来。我知道我是想写点儿什么了,最好是把我老爸这事给写一写,记一记。毕竟,今天是我为了我老爸出门的第一天,我想一天一天,记录这段感觉莫名其妙又命中注定的旅程。
我毕业于中文系,本科学历,平时总爱写点儿小文章,发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弄点儿小骚情,赚点儿小稿费,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心,一不小心,还能撞上几个像张春这样的女人。朋友们都说,女粉丝。
我手机响的时候,楼下的歌声震得我的脚底板直颤,我从文字间惊醒,听见一个妞正扯着嗓子叫“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边无际的恐慌。电话是张春打来的,张春问,你在哪儿?我一听就笑了,说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一大早就跟你说了。张春说亲爱的,你真的是在那儿吗?你真的是在那儿真的是在那儿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神神秘秘躲躲闪闪的味道。像个神经病。我说,是呀!你是不是想来陪我?
结果张春突然一阵大叫,喊,你快跑!出事了!检察院已经开始找我了,我估计我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明天一大早,你去办个卡,我往你卡里打钱!你不要住酒店,住小旅馆,私人旅社,你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接着她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已经关机。那“嘟嘟嘟”的忙音似乎是射向我的一颗颗子弹。我想,我完了。
其实我根本来不及想,立刻“哐哐哐”收拾东西,“哐哐哐”下楼退了房,接着我就打车到了车站,坐上了开往兴市的夜班车。
我补充一句,我是最听张春的话的。这女人除了身体可以让我像狗一样趴下之外,还有智慧。要不,她怎么可以让一座城市的主流圈子滴溜溜围着她转,什么什么工程,什么什么领导,什么什么酒会,什么什么发布会……她能把一顿饭都吃成一个会,还有什么不能混的。
所以,我就在三月一个冷雨弥漫的清晨逃到了兴市。
我真的在城北找了一家私人小旅馆。一楼,靠近院门。火车站附近,闹市,有银行,有饭馆,还有大量像我一样的外地人,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按照张春另一个手机发来的短信的说法,如果你发现哪儿不对劲,一拉开院门就可以躲进人群,混上火车了。
我第一时间去办了卡,一小时后,张春的钱大量涌入,那接近七位数的一串数字,差点让我热泪盈眶。我试着取出一沓,确实是钱,我差点儿哭了,我觉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热乎乎的温暖,真的。
一切顺利,推开窗,也就看见了那家旅社后面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这儿虽然已经是另外一个省,但离平县不远,所以,风景是一样的,花也是一样的,这让我稍微得到了一种类似于亲人故乡的抚慰。
花。是的,大片大片的金黄和嫩绿就那样在我眼前狠狠翻腾着,虽然是倒春寒,虽然是冷风,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冻僵的红土地上生长的热烈。
我决定不走了,我要仔细想想我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