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痕║我的母亲
曾经多少个夜深人静
耳畔回荡着窗外的蛙叫虫鸣
灯光闪烁,裁剪出
您独坐窗前缝缝补补的身影
一针一线
都是岁月的烙印母爱的证明
曾经无数次厌烦
您那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的叮咛
如今想来
却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时时刻刻,温暖着
我往后余生每一寸光阴
而今,我走过万水千山
看过一道又一道亮丽的风景
您的样子您的笑,沉淀
在心里,用我一生的回忆着色
染织成一幅永不褪色的丹青
——《母亲》
母亲出生的时候,接生的稳婆摇头叹息说,这孩子不好养。乡下的稳婆接生多了,经验丰富,断言通常都很准确,太婆婆深信不疑。她环顾着拥挤、破旧的屋子,悄悄对外公说,看看这个贫困的家,想想五个年幼的孩子,这女娃儿既然养不活了,就扔了吧!外公执意不肯,有点生气地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怎么能像废弃的东西一样说扔就扔了呢?太婆婆从外公的语气和眼神中,看懂了他的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心里面却暗暗打起了小鼓。过了几天,太婆婆说服了外婆,瞒着外公偷偷把母亲放在一个小篮子里,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狠心把篮子放在路边,任母亲自生自灭。外公得知此事,赶紧把母亲抱了回来,请算命先生卜了一卦,按照卦象所示,让母亲认了邻村名为“三奶娘娘”的神衹作干娘,取名为“送奶”。就这样,母亲在外公满满的父爱之下捡回了一条小命,又在神衹的庇护中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记忆中,母亲向来便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村女子,勤俭持家,吃苦耐劳,邻里之间相处和睦,有着客家妇女的传统美德。母亲个子矮小,体弱多病,平日里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家务和农活从未落下过,把一亩三分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境虽然贫困,却也不至于让我们三兄妹的童年过得太过于清苦。关于母亲的事迹,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化骨水”。每每村里有人吃鱼的时候,不小心被鱼刺梗在了喉咙里,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痛苦异常,母亲就从大水缸里勺起一碗清水,默然片刻,大拇指扣住食指,屈指成环,在水面上轻轻一弹,水花溅起,涟漪荡漾,便即让那人把碗里的水大口大口的喝下去。说来也是奇怪,那根卡住的鱼刺突然就消失了。这个法子屡试不爽,无不应验。有时候恰逢母亲不在家里,被鱼刺梗住的人特意勺起我家大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原以为鱼刺就此消失,结果却是完全不起作用。后来母亲告诉我,“化骨水”的神奇之处并非是水,而是十一个字的口诀,在心里默念三遍,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自孩提时代起,我便喜欢听故事,母亲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储存在她记忆里的故事却为数不多,总是让我意犹未尽。上学之后我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的小孩都在玩泥巴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大量的阅读,这种习惯保持了很多年,从连环画到长篇小说,人文历史、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有所涉猎,尤其是唐诗宋词和武侠小说,更令我爱不释手痴迷不已,幻想自己如书中主角,侠行天下、江湖有梦,期待自己效仿古代文豪,舞文弄墨、快意人生。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喜欢阅读、学习成绩优秀的缘故,对我这个并不让人讨喜的男孩子,母亲尤其疼爱,几近溺宠,哥哥和妹妹对我的追求嗤之以鼻,她总是呵斥相护,不容许他人藐视我的梦想。
十六岁那年,我患上了严重的慢性胃十二指肠溃疡,每天数次不定时的阵发性绞痛让我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学习成绩自此一落千丈。母亲瞧在眼里,痛在心里,带着我四处奔走寻医问药。几个月下来,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母亲却越发显得憔悴、疲劳,脸色苍白,渐渐失去了血色。小姨忧心忡忡地对母亲说,四姐,你从小就身体不好,别因为儿子的病而忽略了自己。母亲笑笑说,没事,你也知道,我的病已经很多年了,多吃鸡蛋,补充营养,就没大碍。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我带着疑惑一再追问,母亲却始终不肯明言相告,尽管心里着急不安,也只能作罢。
因为家境贫寒,在少年时便已缀学的父亲总是为了一家五口的生计而东奔西走,平时难得一见。母亲一个人用娇小的身躯、孱弱的肩膀,拉扯着身边的三个儿女,也许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苦闷,在村里一些老人的劝导下,成为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萎靡的精神大有起色,隐讳的病情似乎也慢慢有了好转。
千禧年,我决定离开家出去闯荡,寻找我的梦想,拎起装满了书生意气的行囊,携着一种浓郁的侠义情怀,告别了母亲,追随着哥哥姐姐们外出打工的足迹,踏上了我自以为是“江湖”的旅途。“江湖”的第一站,是深圳市南山区的南头古城。初出茅庐、心高气傲的我,在这里四处碰壁,总是碰了一鼻子灰,渐渐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艰难。沮丧和失落,迫使我离开了这个繁华的都市,去了关外龙岗,开启了我的流浪之旅。关外的招工启事贴满了路边的墙壁和电线杆,随处可见,游荡之中,总有一些手里拿着招工广告的男男女女,迎面询问是否需要找工作?我身无长物,不懂技术,普工的工资待遇实在少得可怜,每个月不过是两三百元而已,这点微薄的薪水,或许还不足以我网罗自己喜欢的书籍吧?我渐渐没有了以打工谋取生存之道的心思,在深圳和东莞这两座城市里来回穿梭,如此反复的漂泊了大半年,渐渐花完了身上的积蓄和亲友们好心援助的一些资金。
一个秋天的傍晚时分,站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我插入200电话卡,拨通了家里邻居的电话。母亲听见我的声音,喜不自禁,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担心我一个人在异地他乡的生活是否安然……母亲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静静的听着。不敢告诉她,这个时候的我,其实穷困潦倒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也不敢告诉她,我省吃俭用,却把钱几乎都用来买了一些书籍;更不敢告诉她,这些日子以来,我忍受着饥寒,在天桥底下避过风躲过雨,累了困了的时候,和衣倒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呼呼大睡……卡里的余额,每一分钟都在减少,我急切的打断了母亲的声音,告诉她我过得很好。母亲显然并不放心,又再三叮咛我若是想家了,便回来,不愁吃不愁穿。我“唔唔”的随口应和着,匆匆挂断了电话。那一刻,或许母亲的耳边充满了“嘟嘟嘟”的忙音,而她却依然不觉,犹自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吧?!
那年的冬天,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条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母亲所患的顽疾是子宫颈癌,已到晚期,必须马上进行手术。那一次手术,摘除了母亲的整个子宫,但癌细胞却已经慢慢在扩散,情况不容乐观。我和哥哥匆匆忙忙的赶到了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母亲,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转眼就到了2001年的春节。母亲对守护在病床前的父亲说,我们向医生请个假回家吧,回去陪孩子们过年。大过年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和父母团聚在一起,我们的孩子却……想想就觉得心酸。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欢度春节,就是一种幸福。大年初二的上午,母亲在父亲的搀扶下出现在我们三兄妹的面前,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们喜极而泣,悄悄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母亲不善言辞,但那一丝丝无形的母爱却如春风化雨般的渗透着儿女们悲伤、潮湿的心。
数次的化疗,完全摧毁了母亲瘦弱的身体,让她无法继续承受病魔的侵蚀和折磨,三个月后,终于到了油尽灯枯、回天乏术的地步。母亲临终前的最后时刻,她拉着我的手说,三个孩子中,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守护在母亲身边,始终不愿离开,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喘息,心里暗暗祈求上天还我母亲,向耶稣不停祷告,只要他不带走母亲,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母亲活下去的机会,哪怕只是三年、一年……那一次,我仿佛流尽了一生的泪水,却终究挽不回母亲的生命。
母亲下葬的那个晚上,几个儿时的玩伴担心我一个人太孤单,买来了一箱啤酒慢慢的喝着,陪我一起渡过难熬的夜。几瓶啤酒下去,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性子在酒精的催化下,很快便无所遁形,开始大声的喊叫、高声的唱歌,喊着唱着,酒便越喝越多,气氛也变得热闹起来。我悄悄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心里充满了悲伤,却又舍不得离开,众人的狂欢就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一分一寸地穿刺着我本已痛不可忍的心。也许,当时的心情只有自己才能明白,与其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疼痛、潸然泪下,远远不如混迹于人群之中,在他人面前虚伪地强颜欢笑,才能掩藏起心里无法释怀的哀伤。
母亲从确诊到离世,短短数月,不仅花光了父亲所有的积蓄,也让家里债台高筑,更让本就一点都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给生活蒙上了一层看不见光明的阴霾。村支书记域华叔三番数次登门告知,我家情况完全符合特困户的标准,可以申领政府救助金。老实本分的父亲和骨子里透着倔强的我,一起谢绝了他的好意,从他充满了惋惜的眼神里,我隐隐看到了一丝赞许。
母亲的离去,几乎夺走了我一半的生命,仅存的一半不过是苟延残喘,形同行尸走肉,失去了自己的魂魄、迷失了方向。父亲一直不明白,在他小儿子的房间里,为什么总是堆积着如一座小山的各类书籍,连他亡妻的遗物——《圣经》都不舍得丢弃。父子之间仿佛横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彼此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父亲就像是一本艰涩难懂的书,让我不愿意去翻阅。如今母亲不在了,我就像是故土的一个客人,那几间破旧的老瓦房,再也不能安放我躁动的灵魂、沉淀我不安分的人生,即使我的生活和梦想,都是从这里开始。三个月后,我拖着已被伤痛和思念掏空了的躯体,再一次离开了家,离开了同样苦痛、孤独的父亲,继续漂泊,在深圳、东莞和珠海三地之间辗转流离,于流浪的旅途中,用文字记录下对母亲的思念。想家的时候,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默默无言,一次又一次站在海边悄悄饮泣……
今年的清明,恰好是母亲逝世的第二十个年头。父亲置办了两副香烛纸钱,对我说,回去一趟吧,去你妈妈坟前走一走,我也去看一看你奶奶,为她拔一拔坟头的草。父亲十岁那年,爷爷为了生活操劳过度劳累成疾,正值壮年便抛下妻子和五个儿女撒手人寰。奶奶带着已经成年的大伯父含辛茹苦支撑起充满苦难的家庭,却也没享过清福,没过几年,也追随爷爷而去。我懂得父亲少年丧父、青年丧母的痛,感受到了他对奶奶和母亲的怀念和眷恋。那一刻,我对父亲这本内容深沉而丰富的“书”,又读懂了几分。
清明时节,下起了纷纷细雨。父亲在母亲的墓前伫立了数分钟,低沉着声音说,我去看你奶奶。他转身的那一刻,眼里必然噙满了泪花吧!待到了山坡的转角,便悄然拭去。我望着父亲慢慢远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难过,生起几分感慨,眼睛突然变得湿润起来,近处的山坡、眼前的坟头草和身边的墓碑,瞬间一片模糊……
挥别了长眠地下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我拿出手机,在冰冷的屏幕里,敲打出一行行文字,写下思念:
屋顶上的瓦片
悄悄地绽开了龟壳般的裂纹
屋檐下的巢穴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增添几许新泥
粗糙的台阶
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紧闭的木门
渐渐陈旧,透出腐烂的气味
那一把锁
不知何时已变得锈迹斑驳
回忆像一根根疯长的藤蔓
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篱墙
清风拂过暗香浮动的窗前
又一次浮现出
那个挑灯人柔弱的身影
一针一线,在岁月里纵横穿梭
缝补着我的童年
温暖了我的一生
纷纷零落清明雨
点点流离梨花泪
每年的这一天
有多少人,默默地哀悼
在思念里告别过往
在告别中思念昔人
文章配图来源:作者提供;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编辑:夏鸥;校对:十一郎;
策划:周华景;责编:李瑜;
投稿邮箱:790417844@qq.com
延伸阅读
作者简介
郁痕,原名欧育恒,梅州丰顺人,文学爱好者,自由网络写手,少年时起嗜书成痴,尤其痴迷诗词歌赋和武侠小说。2008至2012年间,曾在各文学网络平台发表长篇武侠小说《寒刀行》和中篇武侠故事《谍战》、《兵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