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万志勇/舅舅的家事

舅舅的家事

作者：万志勇

头天去给舅舅祝福83岁的生日，第二天早上，弟弟来电话说舅舅过世了。太突然了，真不敢让人相信。生日那天，舅舅身边的几个儿女给他买了衣物和蛋糕，在外地的给他快递了他喜欢的食物。在岳阳的几个外甥都去看舅舅，给舅舅送上了祝寿的红包。舅舅生日过得很开心，据说激动得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穿上儿女们买的新衣新鞋，跟邻居几位老太在等卖早点的流动车过来，正在炫耀孝顺的儿女们，突然头一仰，双手耷拉下来，坐在椅子上便没了知觉。大家慌忙抢救，等救护车到来时已没有了生命体征。舅舅身子骨一向硬朗，没有三高，头痛脑热都很少，从不进医院，昨天大家在一起谈笑风生，还鼓励舅舅冲击100岁，舅舅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接到弟弟的电话，立马赶到舅舅家，舅舅已经睡在冰棺里了，一脸安详，却没有了昨日的笑容。说好了要舅舅给我讲他们的家事的，看来再也等不到舅舅开口了。

舅舅出生在河西有名的卢家大屋场。在河西卢家，舅舅的祖辈可以算得上是有名望的显赫人家。舅舅的祖父名遵载，号怡轩，是位乐善好施的乡绅。据族谱记载：他“三岁而孤，终鲜兄弟，母则二六而寡，自矢守节，依节母鞠育至于成立。晚好佛乐善，自捐巨款于本乡柿树岭建筑石桥一座；复与江乐泮合资修建王家凸石桥；又每年出谷包工补修沙港大道。未尝少闲。族中子侄有婚娶难就者，则助资以全成。乙丑岁，旱魃为虐，壮者逃之四方，凡留遗老幼鳏寡孤独而无靠者，乃尽量拯救活命甚伙。”族谱上说：“此皆人所易为，固不足道。而有为人之所难为者，自幼奉养节母，夙夜惟寅，无少懈怠。清光熙己亥，当母病笃时，百药罔效，乃私割左股肉和药煎汤以进，不日而母疾霍然，家人皆无知者。”是我的外公在“丙午夏月，先父浴时，见其左股有疤痕方寸，惊问其故”，他开始还不肯说，在外公追问之下，才以实告之，且反复叮嘱勿令祖母知晓，也切不可为外人道。丁未年节，遵载之母弃世，他“谨守三年之丧，足不出户，庭面不露笑容”，是大孝子一个，时任岳阳县长周仲衡特撰《卢怡轩先生传》予以褒扬，好名传遍十里八乡，赢得后世敬仰。民国庚午年间，匪祸爆发，闾里为墟，舅舅的祖父避居县城，忧愤成疾而殁，享寿六十六岁。据舅舅说，解放后，还有之前受到舅舅祖父救助的湖北监利的老两口前来报恩，他们说当年要饭来到卢家大屋场，被舅舅祖父收留，给吃给喝，他们说死前一定要来感恩。临走时外公还给两位老人每人打发一套新衣。

我的外公名道明，号亚璠，生于1902年，是位教书先生，曾任岳阳县余县长的师爷，娶了县长的女儿为妻，生了两个儿子。二房姓易，生了我妈和舅舅。外公的书画在河西很有名，毛笔字被誉为“河西第一人”，据传当时写对联要一箩筐谷才能换一个字。乡里神传他画的八骏图点上眼睛骏马就可以奔跑。外公家大业大，他家的豪宅在前堂做戏，在后堂可以念书，竟然不受影响。外公曾开私塾，还喜欢栽花种草，研究园林。像他爸一样，外公也喜做善事，曾出资修桥补路，还捐建了岳阳县孤儿院，因此成为岳阳县参议员。论外公的家产，土改时划个地主富农很正常，因为外公广结善缘，有口皆碑，还因为我妈当时参与土改，只给外公家划了个“小土地出租”，相当于“富裕中农”，不属于阶级敌人，是团结的对象。因此外公没有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于1959年寿终正寝。外公的大儿人骥，解放初期任崇庆寺小学（许市中学的前身）校长，因学校的事跟乡长争吵，扬言要烧了乡公所，被指为现行反革命（后来被平反），被捕入狱，在狱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抬回家就去世了，去世时不到40岁。二儿人虎，生性愚钝，终身未娶，终日勤劳，50多岁就故去了。

舅舅人龙是外公的幺儿，本应有百般宠爱。但是舅舅2岁丧母，外公是个读书先生，不善家务，舅舅全靠我妈带大成人，并为其娶妻成家。舅舅来我家非常多，是我家的常客，有饭就吃，有事就做。看得出母亲对舅舅的疼爱，看得出舅舅对我妈的依恋。舅舅家道中落，家庭贫寒，经常看到母亲偷偷给舅舅塞钱。按我们当地的乡俗，外甥结婚，舅舅要坐上席，送重情，贺牌匾，但是舅舅拿不出。我们兄弟结婚时，都是母亲先给舅舅钱，再让他来送情。我五岁发蒙，没有哥哥姐姐护送，永远记得舅舅多次背着送我上学，有次不小心还尿湿了舅舅的后背。舅舅跟我妈是一种特殊的姐弟情，我妈的丧事，舅舅一直守在我妈身边，几天几夜，通宵达旦，须臾也没离开，一直把我妈送上山。

舅舅命运坎坷，受尽折磨。舅舅从小就没娘疼，跟姐姐相依为命。我妈成家后他常来我家，又担心我爷爷嫌弃，说话做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运动的年代，尽管舅舅不是地主富农，也没逃脱挨整的命运。他家的祖屋被强拆了去建大队部。被抄家后，祖传的古籍、字画、瓷器、古玩全被收缴，在禾场上付之一炬。舅舅不服，多次为大舅舅的冤案和祖屋被拆上诉，恰恰成了抓还乡团的活典型，被楸到公社游斗。舅舅被五花大绑，强令跪在土台上，接受万人大会的批斗，被造反派拳脚相加。批斗下来，舅舅来到我家，两只手臂肿得碗口粗，衬衣也无法脱下来。我妈边哭边用剪刀剪破衣袖，帮舅舅上药。我亲眼见到舅舅的两只手臂上陷得深深的绳子印痕和血迹，这个记忆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舅舅热爱学习，喜欢钻研。他在湖滨师范毕业，不知怎么后来没当老师，却回家务了农。但他跟普通农民完全不同，对家务不感兴趣，却喜欢新生事物，喜欢钻研，跟我爸很是合拍。在我的印象中，他喜欢跟我爸一起组装收音机，修理电器。他在屋后挖了一个很大的沼气池，装上了沼气灶，可以做饭照明，这在当时可算一项新技术。有次在沼气池做事时不慎印发火灾，火焰冲天而起，舅舅处在烈焰之中，大声呼救。我正好在池边，急忙伸下钉耙，把舅舅救了上来。舅舅全身烧伤面积达90%多，请救护车送到县人民医院住院。妈妈安排我去陪护，我当时正读初中，只能请假辍学，两个多月，一直陪护在舅舅身边，每天给他全身搽烧伤药，直到痊愈。这是舅舅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住院。舅舅有每天读书的习惯，每次来我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要书看，80多了人看书竟然不用戴眼镜。快到80岁的时候舅舅迷上了买码，他买码不是为了赚钱，是因为他喜欢钻研，想探出个买码的究竟。他猜出码号可以说得头头是道，还因为他猜中过几次，一时在乡里传为奇谈，纷纷有人前来咨询买码的秘诀。我每次给舅舅零钱时都叮嘱他不再买码，舅舅口头答应，却照买不误。这次生日给了舅舅500元，我再也没要他不买码，我说您想干嘛就干嘛吧。他却说，只能买几次码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一次也没买就走了。

舅舅与人为善，宽厚仁慈。舅舅生性善良，饱受欺凌，却能忍辱负重。后辈们经常问舅舅：是谁拆了你的祖屋？抄了你的家？是谁捆绑你，殴打你？舅舅总是三缄其口，从不点名道姓。舅舅去世后，乡邻们说到这些事，我们才有所知晓。舅娘是我妈亲自为舅舅物色的对象，她家境好，很漂亮，人也能干，舅舅舅娘的感情也好。但是舅娘有个毛病，发作起来打人骂人，而且下手没有轻重，舅舅就成了她发泄的对象。舅舅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次舅舅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来到我家时，只是跟我聊些家常，散散心，从不讲舅娘的不是。舅娘过世后，有晚辈说舅舅再不会挨打了。舅舅说，不要这样说啊，舅娘也可怜，她不是故意的。看得出他对舅娘深深的怀念。

善有善报吧，舅舅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六个儿女，个个出息。有企业高管，有中层骨干，有电器高手，有养殖大户。在家做泥工的也是技高一筹，因为太俏，很难请到。老大已经儿孙成群，享受天伦之乐。更幸运的是儿女个个孝顺，把老爸服侍得妥妥贴贴，除了生活所需，还给他备齐了看戏的设备，买足了喜欢的书籍。在家的子女按时营养的饭菜安排，适时的浆衣洗裳，干净整洁的房间布置，给舅舅营造了一个温馨的生活空间。在岳阳的每到周末都是大包小包给舅舅买东西，回家陪舅舅聊天。在外地的经常跟舅舅视频，给舅舅报告工作和生活，不让老人家操心。舅舅对几个外甥也是关爱有加。知道我喜欢坛子菜，舅娘的坛子菜味道一流，舅娘在时，每次去舅舅家，舅娘总要给我包上一碗。舅娘走后，舅舅仍然记得。80多岁的舅舅，还托人给我捎来时令的莲蓬和藕尖，让我十分感动。

舅舅有福啊，无疾而终，没有任何痛苦，没有给子女带来任何麻烦。舅舅有福，办葬礼时冬日暖阳，顺利上山。舅舅入土后，天气聚变，老天有情，绵绵细雨带给我们不尽的悲伤。舅舅走了，子女们都在回忆他养育的恩德，乡邻们都在记起他的和善可亲，我永远忘不了舅舅的善良、宽厚和仁慈，忘不了舅舅的知书达理，勤奋钻研，忘不了舅舅对我们兄弟的那份真情。再也看不到我的舅舅了，舅舅去到了我妈那里，他们姐弟团聚，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思念......

安息吧，我亲爱的舅舅！

作者简介

万志勇，退休干部。曾在中小学任教，做过中学校长、教研员，后来做教育行政工作。退休后读点书，写点字，唱点歌，散点步，养点花，种点菜，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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