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1)到底还是有报应|小说

近古传奇小说

姚广孝出世传奇(1)到底还是有报应


毛颖

上卷·劫与命

第一章 报应‍

他差一点儿就没能来到这个世上。

他还在母亲腹内的时候,母亲就断气了。

父亲认为是他害死了母亲。

确切讲,父亲当时,并没完全意识到,他是个生命;跟早一刻千难万险落生的女孩一样,是个完整的生命。

在父亲的认识中,残留在母亲肚子里的,是怪物,是妖孽,或者什么其他要人命的东西。

总之,不是好东西!


父亲是医者。

十四世纪的元帝国,医者,不似今天这样被尊重和推崇。

成为医者,也无须费尽心力进什么学府,苦哈哈学这学那好几年,再正二八经考一摞证书。

生在医者世家,加上“单传”,再加继承家业的意愿和相应适当的努力,就差不多了。


他的父亲,大概就是这样成为医者的。

在以民族和种族划分社会地位的元帝国,类似这种家传的汉人医者,不多,也不少。

他父亲的医术,不高,也不低。


因为祖宗的高明,世代行医的姚家,早置下几十亩薄田。

在长洲(约为今苏州一带)这样的地方,田地再“薄”,也差不到哪儿去。

几十亩不少了;好坏年景掺和着,两三代下来,足够成就烧砖木梁的屋舍,篱笆围拢的小庭院,外带最朴素的衣食无忧。


同样因为祖宗的高明,姚家在长洲民间,得了满不错的口碑。跟地方上的官家,也很说得过去。他祖父那辈,跟官家磨合出了“研药沽患”的“特权”。

那可不是随便哪个医者都能得到的。

即便你是“世家”,即便你医术高明,甚至也有好口碑,不“打通”官家,自己做药拿来卖给病人,恐怕也是不成的。


几十亩薄田加“研药沽患”的收入,让生性平和的祖父,愈发珍惜并决意发扬光大好口碑和官家的赞赏,于是立下规矩——问病分文不取,沽药端正良心。

父亲年少从祖父那里受业时,便牢记、重诺了这规矩。直到他出生的时候,依然恪守。

父亲到底想不想改变这规矩,当时不得而知。

因为祖父还健在,虽已不出面问病,可活得硬朗,精神的时候,仍日夜做药。


姚家跟当地官家关系好,不光因为他们掌医术药理,于人有便,还因为他们无偿给官府“出工”。所“出”之“工”,按现在话讲,大概类似“法医”的工作。始于他的曾祖。

因通药理,姚家对死者的勘验,大不同于一般“仵作”。

“仵作”的勘验,要粗浅得多。

姚家父子爷孙,敢拿刀划开死者肚皮,还把手进去翻弄查找,血污横流、脏腑四下。

这在当时人的普遍意识里,是要欠阴司报应的。

可姚家不甚在意。

这份“勇气”和与之“配套”的甄辨能耐,着实帮了官府一些忙。

可毕竟,这样事,在当时,含着避讳。因而,官家也好,姚家也罢,也不去传扬。私底下,姚家人自己,多少也有那么点儿犯嘀咕。


“出工”最多的是祖父。

祖父老了以后,心里嘀咕得厉害,便嘱咐父亲适当收敛。

老人家给儿子看他时不时莫名其妙僵硬发麻的手,惴惴地说:“也不敢全不信报应……”


这话不说,许还好。说了,听进父亲耳朵了,就成了小小心病。

接连四五年非旱即涝,母亲两度怀孕都流产,外带几桩不大不小的灾祸下来,心病无形中就重了,父亲于是决意不再出那种“工”;可又怕惹官家不高兴,很是为难过一阵。

好在,好久都没见官家召唤;好久过后,官家换了新太爷,走动时没提,就想八成是前任没交代,心里暗暗松口气。


可没多久,心又提起来——两次流产后,母亲再不怀孕。

父亲着急。

可越急,似乎越没精力。

自家就是调药的,配制了多少男女方子,连吃带灸,不见起色。

祖父也着急,手愈发僵硬发麻,后来竟形同废了。

老人家于是叹息:“到底还是有报应……”

父亲母亲听了,灰心,忧惧。


无后是大败象,也是大不孝。

很多人家为续香火休妻纳妾。

母亲眼见要过四十,那会儿来讲,再孕育的希望,微乎其微了。前头两次流产,心里着实也怕。

父亲着急加失望,问病潦草懈怠起来,对一向相敬如宾的母亲,也日渐冷淡。母亲的心,也就一天天沉重下去。


好不容易盼来个好年景。

人都说,跟新帝换了年号有关。

母亲不懂那些,心思沉重得也顾不上。倒是下了决心学些农活儿,防着哪天被罢出,不至因为只会缝补柴炊而直接饿死。于是便借着给庄户送饭,在地头上多停少歇,学着务农。


庄户们大多不敢让“女主”下地干活儿。只有个粗壮后生,乐意教着,帮着。

这后生是外乡逃荒来的,也姓姚,自说的来处,恰是姚家祖籍所在,因而多少有些亲近,姚家容了他俩人的饭量,收留了。

收留之后,便庆幸——俩人饭量的“姚虎”,能干出四个人的活计。

上年夏涝,姚虎还出了大力,三天两夜刨出沟渠,引了多余的水走,保住了大半收成。

因这份功劳,还被请去姚家吃了几顿酒,听他父亲祖父抱怨年景和家里人丁的凋零。


姚虎管他母亲叫“主母”。

他母亲起初别扭那个“母”字——没孩子的女人,听这个字,难免不舒服。又觉得那么高高大大个汉子,口口声声叫她“母”,不像个意思。

后来知道,黑铁塔般的姚虎,正经小她十五六岁,只是看着老相,加上让他改口也不听,渐渐就惯了。

惯了之后,就禁不住端详,怎么看怎么不敢信他才二十多。

端详久了,生生让自己信了,就想:早点儿嫁人,怕也真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


这样想着,不免伤心,更想埋头干些活儿,出些力,好累得忘了伤心。

姚虎乐意教,她乐意学。

姚虎手把手教,她不觉不妥,反而心里更踏实些。不知,旁人看着,好歹别扭。

本也没啥,可架不住你捅捅我我捅捅他,聚拢了瞄着看,再细细簌簌说笑几下,这“主母”和庄户手把手的一教一学,就显得是个事儿了。


“主母”觉得“学有所成”的时候,这个“事儿”,刚好传到家里。

母亲被祖父叫回家帮着磨药;父亲亲自去地头送饭,拿银钱悄没声儿开发了姚虎。回家跟母亲说,不要再去地头了。

母亲先没觉得什么,听到姚虎走了,猜出一二,心里更忧惧。找了一夜,跟父亲哭了一场,求着即便休了她,也别让她两手空空地走,连个过路庄户都不如。


父亲没想过休妻,听母亲这样说,倒想着像是那个开发了,这个也呆不住。

一向平和的父亲,没法道出疑难怨气,更别说打骂。

憋着一口气,按住母亲,好生出了通力。过后便认真想开休妻再娶的事。


因问病不收银钱,沽药又少,加上之前接连年景不好,日子能过,却一时经不起一休一续,便想等收成了再说。

哪知没到收成,母亲肚子鼓起来。

父亲高兴,罢了原本的打算,悉心配了安胎药,菩萨般供着满了四十岁的女人。


哪知,孩子生下来,女人却死了。

男人确信没做错什么,尽管他之前从未接过生。可作为医者,他还是能确定,自己没做错什么。

故而,也想不出,女人怎么就会死。


那时候,在人们普遍的认识里,“断气”就是“死”。

用现代话讲,可以演绎为“死亡判定的标志为丧失自主呼吸”。

当然,对于医者而言,即便在那时候,也不会这么无知,总还是要把把脉。


事实上,男人确实给断了气的女人把过脉。

只不过,那是在断气半个时辰之后了。

那“真空”的半个时辰里,他被“报应”两个字和女人明明已经生产却仍旧高耸坚硬的肚子吓懵了。


想起把脉的时候,号不出脉了。

女人手脚冷透,四肢肩颈开始发硬。

其实,即便能号到脉搏,就当时的医疗水平来讲,十有八九,也很难“起死回生”。


男人丢开女人号不出脉搏的手,看着落生却久久不啼哭的女婴发呆。

这时候,忽然来了个带闪电的炸雷。

震耳欲聋。


充满血腥气和死亡气息的产房里,一切似乎都在瞬间动了一下,包括已死去的女人。

当时,女人还保持着生育时的姿态。

森白的闪电光划过的瞬间,男人瞥见女人涂染血污的白森森的下体,真真感到,她的双腿异乎寻常地动了一下。


他惊恐地欺近女人,借着后来断断续续的闪电端详。

他几乎真切地看见,女人本还称得上“漂亮”的面庞,倏而变型。

再要看时,闪电没了,烛火也灭了。刚刚看见的女人面庞,在眼前的黑暗中,成了模糊的映像。


他使劲想看清。

随即便后悔想看清的企图——映像清晰起来时,并不是他熟悉的女人的脸,而是一张黑黢黢的大脸——三角眼,隐含凶煞之气,如同奄奄待毙只求最后一搏的猛兽!

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一个炸雷打来,没有闪电。

产房一角的屋檐被雷击震歪,整个屋子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

男人瘫倒。瘫倒的瞬间,耳边响起个阴森声音:“到底还是有报应……”


男人确信,他和刚落生的女婴,以及已死去的女人,注定要被埋在这屋子里!

他怎么也抬不起逃离的脚步,甚至不能伸手抱起一直没声音的女婴。

他的手僵硬、麻木,似乎只剩口舌能动。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报应”、“报应”,一头栽到女人大开的两腿之间。

第二章 梦魇般的夜晚

那天白天,没有一点儿要下雨的迹象。

那个季节,也不该是下雨的季节。

更别说是那样天翻地覆的大雷雨。


按推算,母亲还不该生,至少也还差十天半月。

可父亲已经在准备了。

比如:去镇东头儿,定会好了全镇乃至整个长洲府最牢靠的接生婆,下了挺重的礼,再四嘱咐说母亲高龄临产,求着多用心力。

接生婆受过不少姚家医术的好处,答应得痛快。

又比如:一早让祖父给孩子取了名,男孩就叫“天禧”,女孩就叫……

不不,不能是女孩!

是女孩的话,何时才能有儿子?

不再娶,难有了;再娶,可不是又多了个女孩,财帛上还是难!

为不“招来”女孩,父亲劝住祖父不取女孩名字。

还比如:为确信怀的是男孩,父亲硬拉着母亲,捧着大得奇怪的肚子,到几十里外的“孝觉寺”占卜。

住持在那几百年香火古寺里的老僧“苦通”,传说能看透天机,而且倔得可爱,从不打诳语,尽说些人不爱听的话。

苦通老和尚也不怕人不高兴,称有佛陀护法,百无禁忌;加上给人问卜,从无银钱瓜葛,腰板口齿自然硬气。

却不知,那些中听的不中听的,十之九九,竟是中的!

父亲拉扯母亲,拼了命奔去,想也是冲着老僧的神奇和诚实。


“苦通”属何宗何派,父亲母亲没听懂,只明白,跟“孝觉寺”并非同宗同派,其实是“作客”僧,只不过来的早,跟已圆寂的前住持投缘,又能吸引香客,便长留下来,被同寺的异宗晚辈,当喘气的佛供着。

老和尚听明白夫妻来意,略端详了女人一下,便请男人去内室,很机密地谈了好一阵。后来,男人气哼哼出来,叫留不住,铁青着脸拉女人走了。老和尚那追的架势,很似没说完。

类似情形,寺里僧人见多了。


苦通长老不是巧舌讨喜的算命先生,来问运命的,十亭人倒有六七亭,铁青着脸走。想必是听到了厄运,心里怨老僧发咒。没闹气走了的,欢喜的也实在少。

有小僧问苦通,怎生那么多人,伸着脖子来,攥着拳头走。

苦通轻描淡写地说:“伦常之世,自是不如意者多,如意者少之又少。便是那少之又少的,暂且如意了,也未必长久……”

小僧又问:“那可不就是,总也难如意了?”

苦通便赞小僧通悟,说:“如意者,不如意者,其所谓意,盖由私心妄欲生发,而人皆不自觉,竟以为运数当得;殊不知,那意本不当,如了未必吉,不如未必凶……”

寺僧们听了,想通很多;遇见不高兴走了的,也不追留。苦通和尚自己更不去追,偶尔会闭目合十叨咕:“有吉即有凶,万理皆然,只求吉言不问凶,所为何来……”


可那天,他父亲愤愤拉了母亲走,苦通竟追出来,叫喊着“施主留步”。声音、调门,惊动全寺。没亲见的,还以为听错了——苦通大师,几曾如此惊慌过?!

苦通踉跄追出,后面一大帮寺僧,都围着他。他却对远去的夫妻跪下,呼天抢地哭喊:“施主留步啊!老衲叩请女施主暂留!便是你夫妻不畏,也请念苍生之命吧……”

女人捧着肚子,走不快,跟住男人很吃力,流着汗停歇住,问男人那老僧喊个什么。男人铁青着脸说:“都是昏话,听不明白。”

女人便不再问,笨笨跟住男人。


苦通追到山门,不见了他夫妇,竟瘫倒晕厥。寺僧慌忙抬回去救治。直到日落,老僧才醒转,却似被摄去魂魄,呆呆的,不闻不语。

当时,寺僧都觉得他是老了,索性供养起来,再不接待问命的香客。

谁都未料,这苦通经那一下,竟呆呆的十几年无一言一语!

十几年里,寺僧换了不少,除了送水米换洗,权当他死了。他的“故事”,也渐渐传得少了。

怎料,十几年后,那三角眼的潺弱后生一进山门,老僧竟忽然说出一句:“佛法无边,到底来了……”谁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全惊呆。


老僧苦通追他父亲不得,晕倒,再醒来时,变天了。

姚家所在的镇子,似乎一下入了夜。

刚奔波回来的母亲,忽然腹痛。

紧接着刮起大风,吼得像狼叫。

长洲这地方,人们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听见那样的风声。


雨先开始并不大,就像母亲破出的羊水,先只是有些淋漓。

等到羊水一泻千里,雷雨已大得人不敢动窝了。

母亲疼得死去活来。父亲慌得跌跌撞撞。几番想出去找那个拜托好了的接生婆,几番又被惊雷大雨吓退回来。


因研药、守田,姚家在镇子最边临田依山的地方,找那接生婆,必要穿过整个镇子。

镇子虽算大,还依地势转了个弯儿,可放在平时,徒步横穿,也不过一两餐工夫。可昏天黑地的大雷雨下,这一两餐工夫的路,就万难了。加上父亲眼见两宗雷劈人的惨状,腿也软了。

最后,他不得不决定,自己接生!


柴被浇透,生火烧水,一时都成了大麻烦。

父亲什么也顾不上了,就那么干嗦嗦硬生生入手。

他不是不心疼女人,可他明白,再不生出来,女人更险。


一边胡乱劝慰着,一边紧张动作。

女人起先惨叫得吓人,后来慢慢变成哼哼唧唧。

男人听见,女人含含糊糊说了些话,能记得的有三句。


第一句是刚开始的时候,女人底气还足,尖叫着说:“快些吧,肚子要顶破了。”

第二句是哼哼唧唧的时候,女人虚着气,喘着:“可成了么?疼得没知觉……”

最后一句,是女婴出来的时候,女人虚着声,已听不见喘:“生不动了。舍了吧……”


然后,女人就再没声息了。

再然后,对男人来讲,一切都像是梦,是梦都不曾梦过的魇境。

也许,他真的相信是在梦魇中,喊着“报应”栽倒在女人脚边的时候,他很可能没打算再起来。


可是,房子没塌。

吱纽纽响了一阵,居然稳住了!

虽然整个儿歪斜着,可的确稳稳当当。


又是一阵隆隆的雷,男人缓缓睁大眼。

借着哆哆嗦嗦的闪电,从他所在角度,女人高耸的肚子,看去就像深不可测的山。

一个更响的炸雷袭来。

男人本能地抱住脑袋,想这下真完了。这下……


还没想到后面,男人的一切视听、思绪,都被眼前景象吸了去,再不感觉别的——在他眼里,似乎从哪儿来了亮光,让血污潮湿的屋子,显出天黑前或天亮前的那种浅浅的清晰。浅浅的清晰中,正对视线的女人的肚子,咕隆隆动了起来!像是什么在里面翻腾。

动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女人僵伸的手臂,也跟着动起来!

他吓得猛起,跌坐,再猛起,使劲眨眼、揉眼,确切了所见,急惶惶扑过去,不知哪来的胆量,唰地掀了女人上衣,见那纵横着斑斓纹理的肚子,水浪般波动!


夫妻十几二十年,他从没端详过妻子裸露的肚皮,不管是新婚时,还是妻子怀孕时。

从医二十多年,也委实没见过随便哪个女人的肚皮。

所以,布满妊娠纹的肚皮,在他是陌生的。

那涌动的样子,在他是骇人的。

一瞬间,他竟想到老虎的斑纹。


女人明明已死,可肚子竟在动!

而且动得如此厉害,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男人认定,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妖祸之物。


又是两个炸雷。

男人再不能支持,抱头跑出,留下死去肚子还在动的女人和生下不知死活的女婴。

他低哑地嘶吼着“妖孽”、“报应”,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惊得老父倚门观望,问他生了没有、是男是女、媳妇是否大安,他口里只有“妖孽”、“报应”,披头散发,一脸青须须的恐怖像。

老人吓得跟住,几番想去产房,几番又放弃,牢牢跟定疯了般的男人,眼睁睁看他摔砸家什,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僵硬麻木的手不住哆嗦。


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被又两个接连的炸雷震住,男人停了摔砸,痴然瘫软在狼藉里。

老父战战兢兢走近,蹑手蹑脚收拾,张了几下嘴,都没敢出声问。

忽然,男人跃起,直扑老父。老人惊得僵住,被扑倒。

男人紧抓着老父的手,缓缓举到眼前,眼里闪着从没见过的决然光芒。

老父惊恐:“儿啊,到底怎么了?”忐忑看被儿子牢牢抓住端详的手,猛一震——手里一把家什,都是勘验死者的工具!最显眼的,就是那把用得不多、保养很好的刀。专门划开肚子的,刀!


老人跟儿子奔进产房的时候,才知道媳妇已死去。

他只看了一眼就避开目光——已死去的儿媳,本来因生孩子,又被掀了上衣,等于全裸。这岂是他该看的!

不仅不该看,简直应该马上离开,离得远远的!


可老人没离开——就那一瞥,他就看清,媳妇的肚子隐隐在动。

老人惊恐地抓住最近的柱子,没意识到,用的是那只时常僵硬麻木的手。

更没意识到,此时此刻,那手抓着柱子,是那么紧。


“真死了?”老人紧抓柱子,紧闭眼。

“死了!”男人颤抖的手,握着开肚皮的刀,一点点接近女人斑斓涌动的肚皮。

“把过脉?”老人的手抠下木屑。

“没了!真的!”男人手里的刀碰到女人肚皮,浅浅用力下去,血缓缓、稠稠地漫出来。

“你要干吗?”老人的手指已吃进柱子。

“不知道。”刀锋划过肚皮,划出血沟。


咔嚓!

可能是那晚最响的一个炸雷,惊得老人瘫倒,紧抓柱子的手,深抠着划下,竟在柱子上留下老长老深的划痕!

男人的刀,骤然深深剖入女人肚子。


同一个炸雷,震塌了镇东头接生婆家房屋的一根椽子。

房子没事,可偏巧接生婆正经过,当头砸个正着,脑袋裂得喷白。

男人从女人洞开的肚子里取出那团血污肉体的时候,接生婆家的人发现了她的惨状。捧着血污肉体的男人和见到四溅脑浆的接生婆家人,都惊得出不来声。


被父亲捧在手里的,就是他。

他身上的血污,不都来自母亲,还有自己的——父亲刚刚那被炸雷惊得深入的一刀,划破了他的屁股。

父亲的手摸到他屁股上伤口的时候,他哇地哭出来。

父亲吓得把他丢开,他刚好落回母亲被剖开的肚子。

母亲虽已死,可肚里还残存温热,也当然还是他熟悉的柔软。

他哭出来的时候,已经出生好一阵、一直没声息的女婴,也哇地哭出来。


是祖父把他从母亲肚子里再次取出的。

那一刻,祖父已顾不上避讳死去儿媳的裸体。

祖父把他抱起来的同时,父亲抱起了女婴,他的同胎姐姐。


按传统,同胎出生,以先落生者为长。

据说,这跟现代医学认定的正相反。

可那时候,谁知道几百年后该怎么论。

便是现在,人们多少听说,甚至明白了些究竟,也还是更多依传统论长幼。


父亲抱着姐姐不撒手,祖父给他擦洗包裹了,抱着告诉父亲:该高兴。

捧着他给父亲看,说:“天禧。天禧啊!”

父亲勉强看了一眼,马上惊得倒退,喊着“什么天禧!祸胎!祸胎!!”手里的姐姐,差点儿掉地上。


父亲看到的“天禧”,长着一双三角眼,“小老头儿”式的面孔眉宇间,隐含凶煞之气,如同奄奄待毙只求最后一搏的猛兽!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祖父认定父亲着了魔障,抢过姐姐,留下句“给媳妇收拾清楚,好装裹下葬。”一并抱走两个新生儿,躲开父亲。

父亲磨蹭了好久,才按家传之法,给母亲缝合了肚皮,擦净了身体。

换了最后一盆清水,打理母亲脸庞的时候,母亲微闭的眼睛,似乎倏而睁了一下。

父亲吓得跳开,最后一盆清水碰翻。

母亲的眼睛,在铜盆落地的声响中,缓缓闭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莫名惊人的雷雨停了。

停的那么突兀,好像从没有来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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