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简龙婷作品

我的父亲

简龙婷(北京)

小时候,我最讨厌的人就是父亲。

在我幼年朦胧的记忆里,家里总是剑拔弩张,气氛沉重。父亲脾气暴躁,而且年纪轻轻就身患顽疾,又治疗不当,身体状况极差,无法从事体力劳动,这就使他的脾气更坏了。他嘴里总没有什么好话,还经常向母亲挥舞他的拳头。而我的母亲,身材矮小孱弱,总是默默地伺候他,还得要忍受他的粗暴。终于有一天,或许是我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她和我父亲离婚了。但是我的奶奶以及周围其他人都告诉我,是因为我母亲嫌弃我们家太穷,没有楼房。但不管怎样,她离开了。他们离婚公证那天,公证员问我要跟着谁,我没有回答,但我一直站在父亲身边,我母亲拽我,我也不理。所以,我就自然而然跟着父亲了。

那年我才只有六岁,还不太明白这一行为的意义,以及不同的选择会给我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所以我完全是遵循自己的内心。由于母亲常年外出打工,我与她感情并不深厚,而且在此之前,我就已经从许多人那里听说了她与别人的风言风语,所以对她心有抵触。但更重要的还是,年幼的我十分依赖我的奶奶。为了奶奶,我选择了同样感情疏远的父亲。

母亲离开后,我好多年都没有再见到她,只是偶尔听到只言片语,说到她离婚再嫁,日子同样过的不好,她新的丈夫也打她,还让她永远失去了再次成为母亲的资格。而我的父亲离婚后也很快外出打工了,他的身体依然很不好,多次回家治疗,数度病危。而在此期间,我和他不但没有培养起相依为命的深情厚谊来,反而产生了直接的冲突,矛盾日渐尖锐。

他每次回到家,总是两袖清风,一身病骨,满脸颓容。看谁都不顺眼,和爷爷奶奶说话时恶声恶气,对我更是恶语相向。我至今都记得一幅画面,他举着一根磨旧了的扁担,扬言说要打死我,我吓得躲到奶奶身后。我当时年幼怯懦,被吓得好几天放学不敢回家。但我不会像爷爷奶奶那样一昧的忍让他,明明他那么恶劣,还依然四处筹钱,带他求医问药。我虽不敢和他正面顶撞,但我会用冷漠嘲讽又充满仇恨的目光瞪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总有一天能够反抗他的暴虐。

记得那几年,爷爷外出打工,奶奶常常带着父亲外出看病,一去就是好几天,而我则被托付给邻居照看。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时,他们也常谈起我的父亲。他们都很怕他,认为他面相凶恶。而且他身量颇高,但骨瘦如柴,走路时双手向外分的很开,很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这姿势十分怪异可笑。而他们就喜欢模仿他这样子,逗得大家哄笑不止。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沉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我渐渐讨厌被寄放到他们家里,所以后来我就学会了撬开家里的锁,躲回自己家里。

这样折腾了许多年,幸亏奶奶一直没有放弃,他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每天吃药就能控制住了,否则恐怕真要像他自己说的,坟头的草都几尺深了。不久,他又外出打工了,每年只有过年才会回家。也许真有距离产生美这回事吧,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矛盾渐渐淡化,亲情开始占据主导地位。我的家乡地处偏远,那时电话还不普及,我们每年也只有寥寥几次通电话的机会。有时过年前,他会打电话回家,问我想不想他,我通常会迟疑一阵子,感觉心里有一股热流涌动,但喉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等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干巴巴地回他一句:你回来吧。也有时候,他告诉我们说今年不回来了,人太多,车费贵,过年期间给人看守工地还能多挣些钱。但最后临近年关,他又总会改变主意,说一年到头十分想念我和奶奶,还是决定回家过年。

我的奶奶对他总是抱有殷切的期盼和真挚的热情,但年复一年,我却不再如她一般了。因为我渐渐明白我们之间陷入了一个魔咒。本来一年的分离足以让我忘记他的坏脾气,从而也隐隐地期待着他的归来,但每一次,无论时间长短,我们一定是不欢而散。这是一个怪圈,年年如此。他刚回来那几天,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我们的关系尤为融洽。但渐渐的,激动的心情平复,尤其是在年后,他即将离开前的那几天,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使他对我的奶奶产生强烈的不满,从而爆发激烈的争吵。但是,每一次都是他单方面的指责甚至责骂我的奶奶,而我的奶奶起初会争辩几句,但是实在没有他嗓门儿大,也学不会他无情无义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整晚整晚难以入眠。我的奶奶会忍,但年轻气盛的我不会,自幼与奶奶相依为命,我见不得任何人让她受委屈。每次看到奶奶忍气吞声,我心里的怒火就会熊熊燃烧,烧得我理智全无,冲下楼去对他破口大骂,用更嚣张得气焰,更冷酷的话语去压制他,让他不能再伤害我的奶奶。然后家里就产生了两个阵营,我坚定地维护我的奶奶,他则对我们横眉怒目。然后他就结束了今年的回家之旅,带着满腔怒火独自一人登上了远去的列车。等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会若无其事地打电话回来,而奶奶也就真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他热情依旧,如此循环往复。

有一年过年,那时我还在上初中,父亲再次找到奶奶吵架,还摔烂了奶奶的手机,因为那是他出钱买的,他有权利摔。奶奶一言不发,我却怒火中烧,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机狠狠摔到地上,说:“这也是你买的,一起摔了吧,我们不稀罕。”他生气极了,猛得把自己的手机也摔到地上,摔得零件四射,朝我恶狠狠地说:“你不稀罕,那你也不稀罕我拿钱给你读书吧,好啊,明年开始,你不用去读书了,我也不会再拿钱了,简直都是喂了狗。”其实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害怕不能读书,但我的骄傲不允许我低头,所以我向他大吼:“滚,谁要你回来了,你一回来,我们全家都不痛快,”借此来表达我的愤怒,也掩饰我的不安。

后来好几天,我都没有理他,无论心里怎样紧张害怕,我都没有低头。他走的那天早上,没有人去送他,他来敲我的房门,我也没有开。他就站在门外,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说:“婷婷,爸爸要走了,你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读书。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有时候也应该帮着他们做些家务活,别让他们太劳累。”说完,他似乎站了好一会才离去。他走后,我打开房门,看见门外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一部新手机。我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我跑到天楼上去,看见他独自拎着一大包行李,走在初春泥泞的小路上。他还是那么消瘦,常年的病痛与辛苦的工作使他面色黑黄,脊背弯曲,三十多岁的年纪,满头却是掩不住的白发。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我不停地在心里拷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奶奶呢?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不好吗?

初中毕业后,我有两个月长长的暑假,父亲让我去他那里玩。十五六岁的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便答应了。我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车到达了父亲务工的广东惠州。父亲从工地上赶来接我,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满身尘污和汗渍。他带着我在外面饱餐了一顿,然后我们回到了他租住的地方——一间平板房,外加一间狭窄的厨房和卫生间。因为我的到来,父亲想要在附近再租一间房给我住,但是我有些害怕,就和他一起挤了。当晚,父亲带着我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回家后又亲自给我做饭吃,我才发现父亲竟然有一手不下于奶奶的好厨艺。

第二天,父亲就照常工作了。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出门了,早餐和午餐都在工地上吃,晚上七点多才会赶回来,做饭,洗澡,洗衣。于是我主动接过了做饭和洗衣的工作。没有父亲在的两顿饭我懒得做,都是随意应付了事。父亲没多久就发现了,声色俱厉地说了我几句,我们的关系又紧张了几天。后来,他就给了我几百块钱,让我自己出去吃。给他洗衣服是我最痛苦的事情了,衣服很脏,满是汗液,灰尘,经常还粘有已经坚硬了的水泥,把我的手硌得生疼。但是没过多久父亲就不让我洗了,说我洗不干净。

我只去过父亲的工地一次。那天,我不小心把门锁了,却忘记带钥匙,去找他拿。路很远,坐公交车足足花了两个小时。那里正在修建新的住宅区,每一栋楼都有四十多层,而我的父亲每天就工作在最高的那一层。接到我的电话,他很快下来了,一边掏钥匙,一边数落我:“怎么把钥匙锁家里了呢,这么热的天,跑到这里来,以后出门当心些。”他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我看见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下来,滑过脸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两只裤腿,一只高高的挽着,一直耷拉在鞋面上;破旧的胶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脚趾已经快把鞋面戳穿了。我接过钥匙,父亲就连忙赶回岗位上去,炎夏的热浪卷起他空荡荡的衣服,他的背脊已然弯曲,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大山,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坚韧,仿佛再多的重担也不会使它折断。我站在那里,费力地抬头仰望父亲的顶楼,那年夏天的太阳格外炽热,热得我后来的每一天,只一想起,便心里发烫,浑身冒汗。

高三那年,由于巨大的学习压力和长期的饮食不规律,我的身体一度很差,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时常精力不济。但当时奶奶年事已高,病痛缠身,我便没有告诉她,就这样硬是挺过了高三的上半学期。那年过年时,我告诉了父亲。父亲沉思了一会,决定在家休息半年,到学校附近租房子照顾我。

那是我和父亲单独相处最久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六点,他会送我到学校门口,然后回去准备一日三餐,每晚九点再到学校门口接我。我们依然常有矛盾,但已不会再像幼时那般,大吵大闹,只是冷战,不说话,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有一天晚上,父亲在学校门口等了我近一个小时,才见我慢吞吞的出来。父亲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大骂了我几句,就气冲冲地回去了。我根本没有理他,慢悠悠地走回去,自顾自地洗漱完毕,就上床睡觉了。父亲只租了一间房,里面放了两张床。父亲回去后就在灶边忙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面到我床前,说:“吃了面再睡吧。”我用被子把头捂住,不愿理他。他又生气了,朝我大吼:“你还有气了,你看你多久才出来,所有人都走了,你在里面干什么呢,我煮的面都烂了!”他话音刚落,我就捂着头大哭起来,不停地哭。其实那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模考失利了,他的话让我一直以来的压力和委屈突然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于是就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我的床前,愣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怎么了,别哭啊,你不想吃就算了。”他伸手想拉下我的被子,我死死攥着。“婷婷,你别这样哭,会生病的。”我根本不管他,只顾宣泄自己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也不知他在我床前站了多久。第二天一切如常。

那半年,我经常情绪不稳,喜怒不定。有一次,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走出校门看见他在等我,却一点也不想说话,就径直回去了,一个招呼也没打,就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他跟着我回来,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端菜,盛饭,又是几天冷战。其实当时我立刻就后悔了,不应该这样对他的,但却依然什么都没有做。后来,慢慢地,我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有意识地去控制自己的脾气和糟糕的情绪,渐渐地,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稳定而融洽的状态。

如今,我已经是一名大三的学生了,对生活的压力与激烈的社会竞争有了初步的体验。我的大学很好,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佼佼者,我时常感到自卑,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个地方,迷惘彷徨,抑郁苦闷。每当负面情绪积压到顶点时,我都会偷偷找个地方哭一场,然后重振旗鼓。我和父亲每星期通一次电话,每次不过一两分钟,“吃饭了没有”,“你那边天气如何”,“要好好照顾自己”是我们仅有的话题。但我经常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又高又瘦的身影隐没在漫天尘埃的工地里,然后就能获得无限的力量。我的父亲一生命途多舛。幼时家里穷,没读过什么书;年纪轻轻又得了病,丧失了劳动力,几度在鬼门关外徘徊;青年离异,唯一的女儿也并不贴心。但他依旧坚韧不拔,堂堂正正,脚踏实地生活着,辛辛苦苦挣的每一分钱,除了自己的生活必需外都给了我,还经常打电话说,要吃好一些,穿好一些,别让同学看轻你。我的父亲没有再婚,他说他清楚自己的经济实力,再找一个,通常对方也有子女,能给我的就少了。我父亲的一生,都是为了我。或许对于我母亲而言,他不是一个适合相伴终身的好丈夫;于我奶奶而言,他也不算一个能承欢膝下的好儿子;但于我而言,他是一个好的父亲。虽然他没有像我那些同学的父亲一样,时常给与子女学业和生活上的指导,他也没有他们那么有钱,有地位,有人脉,但是他却能倾尽一生,为我的成长和发展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尽管他从来不说,但我明白,他爱我,哪怕我不够优秀。我想,哪怕我的人生也终将默默无闻,我也应该向父亲一样,始终坚强乐观,踏踏实实地生活,找到属于自己的平凡的幸福,也还给父亲一个无忧的晚年。

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血脉相连,我其实也是爱您的!

【作者简介】简龙婷,女,四川达州人,现就读于北京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是一名大三学生,性格沉稳内敛。热爱写作,热爱中外文化,立志将文学写作作为终生的事业,希望将古今中外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渗透于文学创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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