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禅香雪散文:清明,然后通透
我终究没有理清,窗外的树,风向到底是东南,还是西北。看它时,它总是朝着背离我的楼群,歪下大半个树身。待我走出门去,站到对面的楼洞,它满身的绿叶,连同初生的女贞子,齐刷刷地逃离我的视线。
这泥土的物事,又怎能随了我的心意?我不是阳光,不是空气,不是水分,更不是想怎么吹就能怎么吹的风姨。我只能低了头,或者抬了头,听我的鞋跟,磕击水泥地面的单调的碎声。听着听着,泪就飞起来。你隐身在你的世界,看不见我泪飞起的弧线,竟然是朝着你的痛点,划伤了潮寒经年的心事。
时光老在山头。你朝上走,我朝上走。我们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只是路径不同,只是栖息的草房不同,只是参天的古木不同。我想走走你的鞋印,看看我的鞋掌,能撷取你多少体能,飘举我进入远离尘寰的草房子,剥落一世浮华,清明,然后通透。
我绕着山走。我知道山的走向。我走了四十余年,还没有走到山巅。我总想逢着一个清明的居士,他教给我清明地睁眼,看转山溪流淌的曲线,是如何隐现,是何等的悠远,或者看穿山林深处的烟火,只是两棵肉身月起日落的野居。
你走你的路。你的头昂向天空。我看见你的腰身,缠满了绿莹莹的青藤。青藤挂满粉白粉白的花衣,一圈一圈,抖落给风一波又一波的欢喜。我站在你的视线之外,心汪成山涧的一泓水域,给过路的风掩埋了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水语。
老想追着一个人,给他说,我渴。期盼他满满的水葫芦,挪移到我的肩头。我行走一步,喝水一口,然后晃一晃,给他笑说,这遥遥无期的路途,竟然这么容易天黑,或者天亮。而我浑浊的心井,忽然就能装下一片星空,一方蓝天,还有落进去的温馨的双影。
我看见过水葫芦,看见过一个疏阔的背影。可惜,山峰一转,他就飞出界外。我紧走慢走,也没捕捉到一丝水汽。我干涸得开裂的喉咙,发不出一丝清亮亮的水声。我蹲在黑戳戳的山脚,听山鸡高一声低一声地和鸣,孤寒到连自己的影儿都寻不见。
孤独是一个人命里长出的毒菌。逢着雨水,便会疯狂地拔高。有人路过,慈心大发,他会帮你切掉孵出肌肤的这层菌瘤。如果,他命定不是操刀的名医。他不会深刻研究你的身体,不会对症下药,不会挖掉你的病根,再为你包扎,然后看着你健康的肌体长出流逸的芳菲。他只是顺手救灾。救一把就足矣。你怨他不得。毕竟,他不是上帝派来拯救你的那个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只有你,傻傻地,把康复的希望混沌地寄托给每一位风客。
参不透泥淖的池塘,何以擎起一支莲的心事?莲,知前世,知来生,懂得进退于季风的枝头,收缩自如。为何却把自己的根底植入污泥之中,自取其辱?相比之下,更喜欢清澈见底的山溪里,裸露于卵石夹缝的一株草。它柔韧到与彻夜不息的水流抗衡,清明到与昼伏夜出的星月对语,通透到没有一丝藏匿。
泪流到黛玉的高度,谁还能再高?是否听过,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的话?黛玉撩开泪帘,看清贾史王薛背后肮脏的交易,终究殇了自己的花身。而流过太多泪水的我,为何还是看不清世事的烟云,藏污纳垢的重量?相对黛玉的抬头探路,我更喜欢低头犁地,看层层泥浪翻卷悲喜幽怨,古老的民族淳朴通透的味儿,让我恨不能钻进泥土深处,融变成一粒潮湿的泥土,托起花枝柔软的根须。这样,透过泥团的缝隙,我能嗅到花开枝头的春意,便心旌摇弋。
他们聚在一起,给我说,你是多么多么的优秀。背转身,便将报送的表格转让于他人。他们看我的笑容,是浑浊的塘水。即便泡进去一片阳光,阳光也是暗褐色的云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起初那些年,我看不懂笑容背后暗藏的人情世故。而今,我以为我懂了。他却说,我看懂的仅仅是细密的表皮。揭掉假象,人心比肚皮下的肠肠还要复杂。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他人。即使流出一条九曲黄河的泪,也会有万里黄沙迎风而起,遮住你远望的刺疼的目光。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是圣人,他清明。所以,他敢在弟子面前发毒誓以证清白。他懂得剥离,他知道满口讨人喜欢的花言巧语,满脸的伪善神色,没有什么仁德。现世社会,能如孔子般看得清明的有几人?更多的人被巧言令色之徒吹气球般,捧起来,升至高空,摇摇欲坠。如果真的坠下来,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就会远远躲开,把罪魁祸首的高帽箍在围观者的头顶,满脸事不关己的神样。早知如此,你还不如拂去谄媚的眼神,解开名利的羁绊,贴住地面行走,一步一窝脚印,即便跌倒,爬起来,扑扑浑身的尘土,还能继续前行。
可是,凡夫俗子,谁又能如诸葛孔明般料事如神?他能算出三天后的大雾,他能断定曹操不敢贸然出兵,他能知道鲁肃不会告诉周瑜他的行动,他能感知魏延日后必反。我以为,这不是诸葛天生就有的智慧,而是基于后天丰厚积淀的一种推演。这样看来,我看不清,参不透,是我的阅历不够厚实,是我没有参与进去,再抽身退出,然后登高瞩目。
即便今日开始历练,我又如何能像留侯张良,看清自己丛生的险境,退居秦岭深处,避免韩信、彭越鸟尽弓藏的下场?这么多年,我的眼睛早已给浮尘蒙住了清明,日益加厚的阴翳,黯淡了日光落进树丛的亮丽。我不知道,是否还能逢着一个通透的清明人,用他饱经忧患愈益温厚的手掌,在我日日栖留的窗外,给我比划夏日的女贞树,到底是东南,还是西北的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