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血色的献祭

我希望旅行的经历不只带来当下的享受和之后的谈资,更是要对生命产生一点更深远的影响;我不希望我的游记读起来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经历;我希望能通过我的笔,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神殿、祈祷的人与莲花

当我在2014年4月第一次来到迦利卡特神庙时,我大概很难想象这个地方将成为我的本科、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甚至博士论文依然要和它打交道。这座位于加尔各答南部的女神庙是印度为数不多的依然会用活牲去祭神的神庙,也是我在世界上去过最混乱的宗教场所,没有之一。大概是由于心理错觉,每一次回来,它都会给我新的震撼,每次都觉得仿佛人更多了,狗和苍蝇更多了,祭祀时砍的山羊也更多了。那些不良祭司发明出的骗钱的招数更多了,那些乞丐、还有低种姓的“工作人员”更多了。庙里的火烛,以及包括乞讨声、祈祷声、鸣铃声、喊叫声以及山羊的哀号声在内的各种噪音也更多了。这些“多”被我的感官无数倍放大,形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震撼,对我的眼耳鼻舌身各个感官的撞击,甚至比我昨天看到的公元前二世纪的阿育王铭文来得还要强。

午后,我和在神庙一角牵着山羊的“工作人员”攀谈了起来。那是一群来自于“巴格迪”(Bagdi)种姓的低种姓人,他们聚集在神庙的西南角,穿着短缠裙(dhoti),赤裸上身,一脸横肉,带着明显的部落气质。听闻我询问山羊祭祀的事情,大家笑嘻嘻地指着其中的一个身材很强壮的小哥说,“一会儿就是他去砍山羊,你想来看的话领你去啊。” 于是我就这样被领到了祭台旁边的台阶上,旁边放着祭祀时要敲的鼓。虽然前年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已经看了好多次这样的祭祀,但却是第一次站在这么“VIP”的位置,近得羊血几乎可以飞溅过来,让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和恐慌。

很快,那只可怜的小山羊就被牵了过来。它凄惨惨地叫着,一个小哥粗暴地把它脖子上的花环扯了下来,举起四蹄使它凌空。而刚刚那个很强壮的巴格迪小哥手举一把大刀走了过来,他驱散了祭台旁的人群,一脸严肃。祭鼓响了起来,小哥手起刀落,热乎乎的羊血溅到了站在我旁边的人身上,他骂骂咧咧地用手在衣襟上揩着。而此时身首异处的山羊肢体,依然徒劳地在地上抽搐着,在地上留下一滩血红。巴格迪小哥从容地用一块毛椰子皮擦洗了那把祭刀,收在一旁,看我在一旁吓得面色惨白,他收起了祭祀时的严肃神情,腼腆地笑着安慰我说,“我砍嘛,又不是你,你怕啥”。他看起来还不到20岁,笑容里还有些稚气,“我每天做这个,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有啥好怕的呢?这和在医院里给人做手术开肠破肚有什么区别?”

看我在一旁吓得发傻,另一个名叫拉朱(Raju)的小哥说,“别害怕了,我今天放假,带你去我的神那吧。”离迦利卡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着加尔各答著名的火葬场(śamśāna),那里也是供奉坟场迦利的地方。拉朱的神没有神龛和庙宇,就在一棵树下,名叫“Mahakala Baba”(大时神),似乎是作为湿婆神的一个化身了。那是一个大蛇模样的黑色石头,蛇口上还突出了两个金属棒,上面插着燃烧的香烟。旁边供奉着湿婆的座骑青牛南迪,和湿婆林伽。拉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草,熟练地把它卷进了一个纸烟卷里,然后将烟卷点燃,插在了神像口中。

我们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大时神“享受”着他的供奉。当我以为他的祈祷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拉朱突然起身,把烟从神像的嘴上拔下来,狠狠抽了两口。随即,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地照着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粘稠的血液登时便从伤口缓缓流下来,滴落在了神像的头上。

我瞬间便觉寒毛都竖了起来,在印度30几度的天气里,竟有些脊背发冷。我曾无数次地研读往世书中的篇章“修行者的血可以使女神愉悦”,但是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我眼前时,还是令我感到无比震颤。不知是嫌血流的太慢,还是故意要在我面前展现自己的勇敢,拉朱又往伤口上补了一刀。血在神像的头上凝成了一滩鲜红,他口中咝着气,我想他一定也是会疼的啊。我手忙脚乱地想要从包里掏湿巾给他消毒,他却不在意地抬手将流血的手臂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蹭了蹭,把手上蘸着的血在旁边的湿婆林伽上点了一个吉祥痣。

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都使我失语,以至于走出来的一路我都不知该对这个男孩子说些什么。在神庙里砍山羊祭祀的巴格迪小哥,用刀在手臂上拉一道口子把自己的血献给神的拉朱小哥,虽然他们的行为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原始甚至“愚昧”,但是我真的无法居高临下地说我的思想和信仰比他们更高级。无法告诉他这样只会创造更多的恶业和血腥,只会让生命越来越苦。就像拉朱对我说的那样:“大时神在哪,我在哪”,对于他们来说,宗教未必和哲学、解脱或者精神需求这些高大上的东西联系起来。宗教就是生活的一个部分,是工作,是社群,是生活习惯。也是除了生活的苟且之外,唯一稍微有些超现实的东西。我也知道,这些20岁左右的孩子们从来没上过学,不干这个也没有其他事能做。

更何况,在印度,神和人是一样的,都要分三六九等。高种姓的人去大庙,拜那些主流的神。低种姓的人,一般会有自己的小庙,拜一些奇奇怪怪的民间神。神谱中地位越低的神,越有一些这样的淫祀,祭祀他们的群体也就越边缘。巴格迪小哥和拉朱无疑都是属于这一群体,在印度教的语境下,他们除了这些神,也无处可依。

巴格迪人,野狗和神殿中扫落的花

走在火葬场旁的神庙边,看着人们对着一具具遗体做最后的仪式,我问拉朱道:“你害怕吗?” 这个19岁的孩子用戏谑而淡然的语气说:“我从来没有怕过死,这就是我们的地方。” 他是神庙旁贫民窟的孩子,没有教育,没有医疗,从小出来讨生活。不曾拥有过什么,所以也不畏惧失去。

像这样的人在印度千千万万,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生命真的如蝼蚁一般,但是他们却这样炽热而认真地活着。每次来到印度,都有一种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冲动。但是又清楚地知道,目前的自己除了多买点东西让他们赚点钱之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作为一个“居高临下”的研究者,我时常对此感到愧疚,他们拿我当朋友,而我的初衷是找他们套信息写论文;而那些论文有很多是为了满足西方话语体系的空话,于这些人的生活毫不相干……但是想到自己在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的瞬间,曾经给他们带来过这样的惊喜;想到当我询问起他们的生活时,他们是那么兴奋那么骄傲,仿佛眼里盛着星星,想要把自己的故事一股脑地讲述给我;想到曾经有受访者对我说“你改变了我,我很想像你一样,去远方旅行,去看外面的世界”,就觉得自己暂时做一个“虚伪的同情者”,似乎也并非全无意义。

我有时真的很恼火自己,论文干嘛要选这么暴力的题目;选了这个题干嘛不做纯文本,非要搞什么文本与实践;干嘛不浅尝辄止,居然从本科一直写到了博士;逼得我这个素食主义者跑到这样的地方看这样血腥的仪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经历不断在突破我对生命的认知。于我而言,旅行的意义不只是要看到路上的风景,感受异域的文化,更在于要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在印度的旅行经历总是让我看到自己的生活,只是广袤世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碎片;看到自己细碎的悲欢,无非是宇宙亘古洪流中转瞬即逝的瞬间。看到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奢侈。促使我要深刻地理解并尊重这个世界的多样性,要对每一个生命的每一种生活方式生起理解之同情,并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们自有其乐。

迦利卡特神庙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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