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意识被车窗切割,变得恍惚(朗诵:张婷/书法:胡飞)
旅行记
在运动中,我不能理解其他存在。
在火车上,意识被车窗切割,变得
恍惚。因为动和静的奇妙共存。如果
接受康定斯基的比例。
面对面坐着,两个人。我率先打破
沉默,问他的名字,并伸手与之相握。
我是厌弃了孤独的物理学家,擅长写诗——只能
这么分类和自我否定。沿途抓拍一组
照片,或用儿童画的手法表示好奇。
(2017)
[书法]:胡飞
[胡飞:大别山书画院院长、安徽大学兼职教授]
状态
“我看”且“我触摸”,
直到肯定为止。
忘记无益于身心的知识,或觉察
哪儿的构造和比例关系不对。
在水中,反复擦洗一块石头,
我对自己说:这真的是石头;
爬上一株山楂树,找到
若干颗山楂:肯定这是山楂树。
无疑,我也在这里。一直匿名。
(2018)
雪篇
我们需要依附。而雪无疑
是最好的。有一种同一性,
从未被表达过。
山石和崖树,我们本可以
用全身去感受,并借助它们
记录我们来过世界一次。
在雪中,也有失忆的危险,
白色反射:直达山顶的、休克般
的寂静。但四周没有我们。
(2018)
仿赞美诗
下午一直很均匀,没什么可绝望的。
原野上,有很多开花植物,也有很多
无花植物。逗留的我们
被告知:提防年轻人的快乐。
可能存在的那么多世界,
唯独这一个,使她乐意留下来。
一个优雅的女性,从来就分为胸脯以上和
胸脯以下。卷角羊和刺猬。宁静及其尖锐。
灿烂的白玉兰树照亮了旁边的板栗树。
(2017)
认知篇
从听见到看见——两种角度,像争论,
没有结果。我绝望地绕着一棵柿子树
移动,注意力在树上,像个疯子
或傻子。柿子有青有红。而此时树上的
蜜蜂们还是那般嗡嗡蝴蝶们还是那般收放双翅。
我们的认知并不可信。爱也不能帮我们。无法
传递信息。像隔桌呆坐的一对老年伴侣。
如果有一天,只允许保留一个器官——我保留肺。
一个只有肺的身体,自由摆动,如昆士兰海岸伞状水母。
(2017)
自如索引
试着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无益的贪求。
想想诸物种的完善:松果、榛果;狮子、鹰,
它们所达到的解剖学美感各胜其类。我反对过
“心灵”的说法(现在仍反对),我更乐于
称其为“心”,一个音节,简单直接,不加
修饰,就像钻石在石层间闪烁,尚未被戴到
无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望着花瓶里
的郁金香,露水中刚采来的,此刻,它
的芬芳正沿着桌面弥漫。忘掉它的寓意,嗅它。
(制止神经元异常:这些年的损耗。)
试着排除杂念,长时间凝视墙上挂着的一件
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或者,顺着树冠向上,
眺望那无底的夜空,不为枝叶婆娑所惑。凡此
种种,这么训练你的心。找一处疗养胜地,
某某山庄,某某温泉,哪怕你是知行不一者。
一天,我在魔术表演的滚动字幕上看到一句话,
被惊到:如若你想成为幽灵,你来这儿就对了。
(2020)
绝望索引
通常,我依靠坏情绪来写作。从倦怠到
沮丧,逐步升级,直至最佳状态:绝望。在我
看来,绝望是至纯的——走进夏日山洞,看到一条
小溪流(上面竟还漂着浮冰)。一开始,人们
是怎么对待它的?害怕它,排斥它,武断地
解释它,傻兮兮地以为有梦想就好,就像临产女子
害怕见到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胎,甚或死胎。
自三十岁始,我就不再害怕绝望,通过经常向同伴
讲述绝望来减少对它的陌生感,使之成为平常物。
晚上,找一个可靠的邻居来喝茶,谈谈某段时间
老是发生的事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起做做评价
和预测。这些谈话有过滤作用(写作也是),在你
昏昏沉沉时。钢化玻璃般的那种过滤,实物不能
穿过而虚像能。伦琴射线。美颜照片。胎教音乐。从前
这些东西给过我慰藉,现在却效果难显。想着我也有
物理性(比如,不能飞),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因老而死,
足以令人伤感。这一类物理过程。这是最近一次的绝望。
(2020)
写作导论
不去满足读者的洁癖(他们还有好多异乎
寻常的癖好——对某些颜色和梦想蓝图、某类
食物、调味剂和排泄物、某种体型和残疾),
不去裸体相见,也不去穿上对方的衣服表示亲近:
那样有可能会被他们误认为嘲弄,撕开你的拉链,
抓伤你。为读者写一本书,将价格定得高高的。
价格围绕价值?不,善用其所好,让愿望、需求
包含在抽象劳动中,但只占很小的比例,几角钱
或一块钱。他们会纠结,在书店的书架间徘徊不宁。
认识到我在美学上是天真的常常令我更孤僻,不肯
轻言挫败。我也可以虚以委蛇,寄生于权力,以公开
或较隐蔽的方式,像某某和某某某。或许会做得更称
人意。多触须的水母舞。耐心的花期和果实。金库中
的贵金属和一般等价物。为写作建立云计算模型,处理
古典主义感伤,用二进制(有一个灵与肉的对照组)。
像女王独身那般让人不可思议。烦躁了,用牛奶沐浴,
平静了,坐着等待人们照样儿塑像。这有点儿反人性。
(2020)
恍惚导论
一条腿悬空站立时,你凝神于另一条腿的感觉。
听人讲话时,我就是这么做的,不管对方是
学者、教官、验身官、示威者、上司,或情侣,
也不管他们讲什么,引用书中语录或一段趣闻轶事。
我有一件印有“精神恍惚”的T恤衫,是一个
朋友赠送的,出席婚礼或会议时,我常穿着它。
目的是否定它所言,但又想让人们信以为真。多数
情况下,我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有人认为肢体粗壮
很美,此为一种人。有人爱看失去触须的蟋蟀干架,
被咬断了尾巴的壁虎摇摆着游水,此为另一种人。
而我想成为一个与现在不同的我亦即与他们相区别的
第三种人是我的梦想。不是说我多么值得研究,而是
不在乎类似“夏天是反春天的,秋天依次也是”这样
的奇怪论调,据此修正我的爱、判断力和理解力。
对过去的岁月我有一个总体性把握:一个体能即将
耗尽的体操运动员,做引力向上时双腿的失重感(噢,
我的双腿还在),伤感袭来时一个后空翻转体360度。
(2020)
乡野散记
阵雨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宁静,很难得。
刚刚生齿的田鼠挤在洞口张望。青蝈和蚱蝉
的鸣器沾湿了,还在舒展中。(宁静也像是
卷着的——纯个人主义的。)这一刻,不分空无
一人的时刻(幽静),身旁有同伴的时刻(寂静)。
两种静,都为我所有。有人说我是虚无派,
也不妨认可,恰合此情此景。你就当我是个
盲人。跟我谈鸟儿?谈发梢上雨滴和脚下云朵
的样子?你拿什么打比喻?怎么形容?所谓“群峰
起伏,层峦叠翠”等等,都是较为宏观、空泛的表达。
看到松冈上一座座坟墓,我不再感到惊恐。我明白,
我已不是一个四处寻求感官刺激的少年(好在也
没有了焦虑和怨尤)。乡野更适合我?我不这么认为。
在草丛间,辨认墓碑上的文字,姓名、生卒年、遗留
的儿女,猜测着他或她是怎样的人,生前怎样活着。
我无力去证明另一个人。山谷那边,一个女孩蹲在溪边
洗手,一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在更远的山下河边垂钓。
(2020)
余怒(1966—),当代诗人,著有诗集《守夜人》《余怒短诗选》《枝叶》《余怒吴橘诗合集》《现象研究》《饥饿之年》《主与客》《蜗牛》和长篇小说《恍惚公园》;先后获第三届或者诗歌奖、第二届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第五届《红岩》文学奖·中国诗歌奖、2015年度《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第一届年选文学奖·2017中国年度诗歌特别推荐奖、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等奖项。
张婷,1983年生于安徽亳州。爱好演讲、朗诵、写作。曾获得安徽省新媒体演讲比赛一等奖,多次获得省级和市级演讲、朗诵、征文比赛奖项。自创公众号心观花木,跟随时代的进程,用文字记录成长。
【作者】余 怒
【书法】胡 飞
【朗诵】张 婷
【组稿】路 顺
【编辑】路 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