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60:越是莫名其妙,越有合理逻辑
材料:
(太长了,白话走起。)
白话:
张释之跟随文帝,来到禁苑中养虎的虎圈。
文帝向上林尉询问禁苑中所饲养的各种禽兽的登记数目,先后问了十多种。上林尉仓惶失措,左右观望,全都答不上来。站立于一旁的虎圈啬夫(sè fū,既农夫)代上林尉回答了文帝的提问。文帝十分详细地询问禽兽登记的情况,想考察虎圈啬夫的才能;虎圈啬夫随问随答,没有一个问题被难倒。
文帝说:“官吏难道不应像这样吗!上林尉不可信赖。”于是,文帝诏令张释之去任命啬夫为管理禁苑的上林令。
张释之停了许久,走近文帝说:“陛下以为绛侯周勃是什么样的人呢?”文帝回答说:“他是长者。”张释之又问:“东阳侯张相如是什么样的人呢?”文帝答:“长者。”
张释之说:“绛侯周勃、东阳侯张相如被称作长者,他们两人在论事时尚且有话说不出口,哪能效法这个啬夫的多言善辩呢!秦王朝重用刀笔之吏,官场之上争着用敏捷苛察比较高低,它的害处是空有其表而无实际的内容,皇帝听不到对朝政过失的批评,却使国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现在陛下因啬夫善于辞令而破格升官,我只怕天下人争相效仿,都去练习口辩之术而无真才实能。在下位的受到在上位的感化,比影随景,响应声还快。君主的举动不可不审慎啊!”文帝说:“您说得好啊!”于是不给啬夫升官。
文帝上车返回皇宫,令张释之为陪乘。一路上缓缓而行,文帝询问秦朝政治的弊端,张释之都给以质直的回答。车驾返抵宫中,文帝任命张释之为公车令。
这故事讲的是:张释之,官至廷尉,主管司法审判,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长。这人在史书上挺有名,不少名人都评价过他:严守法度。换句话说:他业务能力不错。
他人生前半段有点意思。
张释之做官,起自骑郎,也就是文帝的骑兵保镖,但他这个骑郎是花钱买的。上岗之后,一干就是十年,未有升迁。
可以看出,张释之是有一定政治目标的,他就是想做官,要上进,不然衣食无忧想不到做官,更熬不了十年。得不到升迁,原因或许很多:皇帝骑郎不少,张释之不出挑;或者没有袁盎一般的机遇和眼光;又或者没机会向文帝展露才华。
总之,他混沌了十年,终于在要辞职的时候,遇到了贵人:袁盎。
袁盎时任中郎将,是张释之上司,把张释之推荐给了文帝。理由是“知其贤”,就是他认为张释之很贤明。说实话,“贤”这个东西,很主观,没有标准,无法量化,仅是他觉得张释之不错。
真爱也不过如此吧。
什么是真正的贵人?不是他有什么,而是他不仅有,还愿意拿他有的,实际帮助你,不然都是空。袁盎就是张释之的大贵人。这种推荐还不是出于利益、或是关系,而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是同一类人的同频共鸣。
从张释之往后仕途上的种种表现来看,他跟袁盎就是一样的人,很直,有话就说。
张释之见到文帝后,聊起了利国利民的大计方针,文帝来了句:“不要高谈阔论,整点贴近生活,马上能实施的。”于是张释之聊起了秦亡汉兴的原因。文帝很高兴,让他做了谒者仆射(pú yè),是个管礼仪和传话的官儿。
看这段我就想到贾谊,他给文帝的只言片语,都被记在了史书上。而张释之与文帝的这次交谈,什么都没留下。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张释之说的,真不怎么样,才华有限;
第二,秦亡汉兴的原因,并不贴近生活,也不能马上实施,文帝听了还高兴,原因是文帝作为一个偏藩入主,在动荡后接手风雨飘摇的政权的皇帝,当前最关心的是稳定,保住他现有权位,而不是什么利国利民。这是大政治家,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是最重要的。
而,张释之也只是拣文帝爱听的讲,他有一定的政治敏感。这也是他跟袁盎最大的不同,俩人虽说都很直,但袁盎是直中直,不会拐弯抹角,张释之是曲中直,比较迂回,说话懂得给对方留三分面子,又达到劝诫的目的。
张释之见过文帝之后,尽管表现差强人意,但也升了官,虽说升得不多。尽管张释之才华不是很高,但敏锐的文帝还要用他,应该是文帝感觉到他和袁盎是同一类人,可以用来巩固自己势力,用来对付功臣集团。想想后来文帝把他安排去当廷尉这么个得罪人的差事,就能看出这么个道理。张释之自己肯定也明白,所以廷尉干得特别好,只要能把工作干好,获得皇帝赏识,就算得罪太子和梁王也不怕呀……
张释之升官之后,一次陪着文帝来到上林苑,发生了文章开头的故事。
讲真,我第一遍看今天这段材料的时候,是懵逼的。
我不明白,张释之跟这个啬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要莫名其妙断了人家的升迁路。我也不明白,张释之的说辞前后矛盾,文帝为什么还要听他的?
文帝询问上林尉,林中禽兽的登记数目。我查了一下上林尉的工作职责,至少在文帝时期他就是管这个的。文帝问了十来个问题,一个都答不出来,证明这个上林尉工作时在摸鱼,吃空饷。
而上林尉下边的啬夫能对答如流,说明啬夫是真正干实事的那个。上林尉连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尸位素餐说的就是这种人。
但诡异的是,上林苑作为帝王的私家园林,上林尉有机会且有胆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摸鱼,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恃无恐啊,背后有人给他撑腰,而这伙人不怕汉文帝。
文帝在了解了啬夫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之后,下令要把啬夫直接提拔到上林令,直接管理整个禁苑,官阶高于上林尉,这是越级提拔。而负责传达这个指令的人,正是张释之。
张释之与啬夫无冤无仇,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阻止文帝提拔啬夫?
我认为原因有三:第一,张释之要抓机会表现,他的志向就是当官,憋屈了十年终于看到前途,一个谒者仆射不会让他心满意足,当然要抓住机会表现,要上进。而且,头次和文帝见面,聊了秦亡的原因后,给文帝聊高兴,升了官,这次也是一样啊,换汤不换药的来了一遍;
第二,张释之的政治敏感,让他察觉到了上林尉玩忽职守背后肯定有不正常的因素。他搬出了周勃、张相如说事,这两位都是开国勋贵,实力、威望、影响力都还很大,这样的人在文帝一朝,是皇权的巨大障碍。
张释之把上林尉的一问三不知,跟周勃、张相如的口不能言,作类比。潜台词很丰富,言下之意就是上林尉可能有周勃等勋贵做后台,今天文帝出于对上林尉的不满,而越级提拔了啬夫,很容易让上林尉背后那原本在逐渐松散的勋贵集团,一下子感受到来自皇帝的威胁,反而抱成一团,更对文帝掌权不利。
第三,这么越级提拔,违反了游戏规则。当时提拔人不是这么玩儿的,皇帝要提拔人才,要么是用有名望的人,要么是经人推荐给文帝。总之,绕不开权贵这个阶层。
现在,文帝因为啬夫噼里啪啦的一顿输出,直接把他从底层提到上林令这个位置,这是什么?这是对旧遴选制度的挑衅啊,这在权贵阶层看来,是皇帝要自己直接联系人才的信号。
这对权贵们来说是有隐患的,谁拥有了人才渠道,谁就拥有了建立联盟的基础。一旦皇帝能绕开权贵们的引荐,自己直接接触、提拔人才,那么权贵们在这方面就没有优势了。也就是说,人才们不用依附权贵,而直接效忠于皇帝。
假如,此先例一开,那么很可能天下做下属的都会纷纷效仿啬夫,如此,在上位的人又怎么能再稳坐庙堂呢?
这是当时的规则,屁股决定脑袋,张释之也不能例外,既然吃到了旧遴选制度的红利,那屁股就不能再坐歪了。
所以,我们换个角度看,为什么张释之几句话就能把啬夫快到嘴边的上林令给撸掉?是因为啬夫朝中无人啊。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贾谊贾太傅,能力超群吧,那篇《过秦论》写得太好了,一篇《治安策》连教员都评价说“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
这么厉害的一人,文帝本来都想对他委以重任,结果呢?功臣们几句话,就让文帝打消了这种念头,还把贾谊外放到了长沙当太傅。为什么?朝中后台不够硬。
贾太傅尚且如此,更遑论上林啬夫。
我们再来品一品张释之劝诫文帝的话,有没有道理?
要我说:就是前后矛盾,没有道理。
首先他评价啬夫是多言善辩,其实啬夫“口对响应,无穷者”是出于对工作很了解,这是工作态度能力。要说多言善辩,张释之本人也不差的,而且他自己就是靠进言获得提拔的。
其次,他说秦亡于重用刀笔吏,导致了官场上形成浮夸风气。这是没什么道理的,秦亡的原因有很多,绝不是重用了什么人就导致灭亡。张释之这么说太片面了,纯粹就是为自己的论点套依据。
再次,朝廷用什么人,是上层的意志,下边执行层的人只是迎合而已,这就是“夫下之化上”。既然如此,按照张释之的这个说法,真正亡了秦国也应该是秦朝真正的统治阶层。又何来在下位的刀笔吏亡国亡政之说呢?
所以,张释之的说法本身就站不住脚。
而他这些前后矛盾的理由,汉文帝不可能听不出来,但文帝还是愿意听他的意见,取消对啬夫的提拔,还顺便把他提到了公车令的岗位。
这是为什么?
还是那句老话:实事求是,因时因势择人而用之。
文帝当时的情况是权力还没有完全在握,功臣集团对朝政和皇权还有一定的影响力,而张释之作为袁盎引荐的人,正好可以为文帝所用,既是用来巩固自身势力,以对应功臣集团,又可以给更多在朝中如袁盎、张释之一般的无甚根基,又想通过亲近皇权而谋求上进的这么一批人,再立一个标杆,来争取更广泛的潜在支持。
所以,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后,总有合理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