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非之趣| 木生手记
赖非兄新书《考古拾趣》我是一气读完,当然因为我喜欢赖非这个人,更因为书中的一个“趣”字是久违了的。铺天盖地间的文多无趣,滚滚红尘里的人多无味,突然遇到这样意趣横生的人与文,不一气读完岂能罢休?
赖非学成于北京大学考古系,一生致力于考古事业,硬是将一个很难有趣的事情,捣鼓得趣味盎然。实在忍不住,请允许我从书中扒拉出几件“趣闻”,供好友们喝酒时的谈资——
拾趣一书从酒开始,以酒结束。尾篇《吹牛玩》记与好友数人从诸城喝罢酒回济南的路上,车只一闪他便说刚刚经过一处墓地。大家心想他在“吹牛”,却不明说,只是非要调转车头查看。车停,都下车,他不下,待到大家茫然“两眼一抹黑”后回来请他,这才“大大的架”下来,果然就发现了一处西汉晚期的墓地。再上车就借着酒劲,在一片佩服气氛里放言:“考古人阴阳眼,隔地看三尺”。其实他还有一句难遇知音、常处孤独、又无比自信的话说给世界听,那就是“隔行如隔山”——多少人不懂哇。
书的首篇则叙说他雪天里与挚友喝酒,喝得回到办公室便“腾云驾雾”起来,踉跄歪斜着爬上抵墙的画案,“饱蘸浓墨”,就可着办公室的一面白墙,写下“中午喝大了”五个大字。按照赖兄的说法,这五个字,每个字都有五斤重。顶头上司馆长大人来与他商量事情,见此情景扭头便走,边走边说“字写大了”,惹得赖非凭空想起1400多年前北齐的那位酒友皇甫亮:三天不上朝,皇帝诘问,他还带着酒意潇潇洒洒地回答:“一日雨,一日酒,一日酒病(醉)。”
赖非的亲近酒,当然有长年野外挖掘拓刻时的祛寒消累,我想更多的,则是他“清高处世、角立称奇”时的避尘与裸我。酒是他的“桃花源”,又是照亮与点燃他人性旷放自由、不同流不入俗的独立自任的火焰,不仅烛照地下的历史,还熙暖世道人心。
卖书的赖非
赖非考古一生,净做填补空白的事,《山东北朝摩崖刻经全集》,就是山东刻石博物馆以他为主创的一部重要学术著作,“是地球上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的艺术宗教考古的绝好材料”(赖非语)。
如此重要的学术著作,遇到了出版的困境。齐鲁书社向全国征订,只落实了36本,书社总编辑陈延年约石刻博物馆馆长王思礼与赖非,提出出版的关键条件:必须包销一千册。需多少钱?七万八千元。全馆每年经费也只有三万元。为这部书,光是将散布于齐鲁大地21座山上的刻经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成拓片,就用了整整6年的工夫。室内整理又是非常人所能想象:按经文顺序一个字一个字地拍照贴妥制版,耗去了没法计数的日日夜夜。将足足一个人重量的制版小样绑好在自行车上,赖非心怀虔敬一路小心地从刻石馆送往出版社,负重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歪倒他一个人竟然无法扶起。
心血东流,奇葩萎枯?赖非一咬牙就将这一千册的销售答应下来,还在合同书上清清楚楚签下“赖非”二字。那可是1992年,七万八千元不是天文数字也是一宗巨款,穷得叮当响的赖非真有些“耍赖”的胆魄:不管怎样,书要出版唯此为大。
两个月后,装满《山东北朝摩崖刻经全集》的东风大卡车就停在了石刻馆门前。书的个头真大,印得真是精神,每本八、九斤的大书捧在手上,孟子老乡的赖非简直就让幸福淹没了,仿佛6年的岁月都活生生地流动在这部大书里。
只幸福了一天一夜,开始坐蜡的赖非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了。焦躁也就一会,石刻馆大门口便出现卖书的赖非:坐一个小马扎,马扎旁是一把椅子,一摞大书就堂皇地“坐”在椅子上,比皇上还尊贵地沐浴在秋阳下。凉的风摸着书也抚着卖书人,心疼他的夫人崔老同又捧来杯热茶,感动得赖非雄心勃勃:“有坚强后盾,何可惧哉!”
不怕是不怕,熬了一整天,一本也没卖动。干脆将书搬一批进了济南的英雄山文化市场,五毛钱的地摊费、五毛钱的卫生费交罢,赖非同志便大张旗鼓地卖书喽!一等再等,就差吆喝,不仅没人买,就连看一眼翻一翻的人也没有。赖非不信邪,提笔在包装纸上写下一首《采桑子》:卖得书钱还书钱,六年甘苦,千年僧安,鱼贯君子不销眼。自古学人多那堪。冷坐书前,哭笑百味,秋风白杨伴我咽。谁理你“酸酸的”酸?在当代中国,“清高”一文不值。又是一整天,一本也没卖掉,而且半年的期限到时还是一本也没卖出。文明古国,对这样一部淋漓着古代文化艺术元气的书,冷若寒霜。
真是吉人天相、憨人憨福,万难与孤寂里,这部书竟让日本淑德大学的坂田隆一教授看中,全部运往日本,迅速销售一空,还引发了外国人来齐鲁观研摩崖刻经的小热潮,并由此让摩崖刻经成了国际佛教考古与艺术研究领域的一大热门课题。但卖书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出版社见书钱到位,问能否再版一次,远没走出卖书阴影的赖非回答“等我有了钱”(牛年马月他也无法凑齐这样的钱,想想:一桌酒菜一掷数万没人心疼,出版一部利在当下与后人的书倒都成缩头乌龟);考古学会打来电话让其填个表为这部书申报一项不算小的奖项,赖非回答“等我死了以后”。
上帝每人只给一个碗
他形容一次诗书画印展:“音乐震耳,场面喧嚣,领导们一一挤到主席台上整齐地站,我与徐老师在主席台下随意地坐。”这位徐老师是山东大学的徐超教授,当时还贴着赖非的耳朵说了一句话:“上帝每人只给一个碗。”赖非心安如镜,知道自己的这个碗就是一辈子的野外考古,官场商场都不是自己落脚的地方。书中有一段表明心迹的话:“我天生害怕大场面,尤其惧怕开会发言,因为这,我什么组织都不想入,怕的是开会、讨论、发言。”试想,要是让陶渊明、李白、苏轼之类整天拘在会议中,恐怕这三个名字早已磨灭不存。
虽不愿上台面,有些台面却逼着他上。上就上,到了台面上还那个又真又实的赖非。一个省委老书记到曲阜视察,见“汉魏碑刻历经劫难、斑剥漫漶”,便想出一个将这些碑全部复制一遍的主意。老书记又有民主意识,就请了包括赖非在内的几个专家“论证”,可这个楞头青赖非呀,直言得连个过门也没有:“书记,你那个‘碑林’没人去看,懂行的,去看真的,不懂行的,真的都不去看,假的就更不看了。”结果呢,“老书记板着脸,不太高兴。就这样,会散了”(《对不起老书记》)。他还上过另一种“台面”,跟着人去蒋维崧家,请他为《云峰刻石全集》写个序。谁知等了两年也没见序,他们又登蒋门去催,并提出实在不行先为蒋先生写个草稿让蒋先生改改签上名。但蒋先生这回有些着急地说:“那我不成了干部了?”赖非心里是佩服并赞同蒋先生的,文章的末了说《全集》出版没能印上蒋先生一句话,“虽是遗憾,可也不能把蒋先生逼成干部呀”(《蒋先生步想当干部》)!
“一寸长的小官也不想当”的赖非,《拾趣》一书60篇文字,篇篇都有好玩的题目,比如这个《我的中午觉——给个省长也不换》。不仅官不稀罕,就是最需要的钱,他也慎之又慎,有时会探汤一样躲之唯恐不及。
其实赖非非常需要钱,需要钱出那些极有学术价值、却因为书“冷”而很难出版的书。比如那本《山东新出土古玺印》一书的出版,自己就拿了三万八千元。二十多年前,这个数可是一笔大钱,努死人也难筹措。为了这部书的出版,腰椎颈椎都不好的老父亲,最热的天从邹城搭公共汽车辗转赶到济南,褂子被汗水溻得透透的,就为了给儿子送那藏在一排玻璃杯下面的一万元——东借西磨的一万元。当他一个个拿开杯子见到用报纸包着的一万元时,赖非是掉了眼泪的。
越是需要钱,他对钱越是警惕。那是1994年,参加一个笔会,好吃好喝还外加300元润笔费(比他当时的月工资多一倍)。可是第二天神就静不下来了,“看书错行,练字跑偏……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而桌上摞着的就是十几年来跑田野积累下的资料正等待研究整理。他立刻警醒,规定自己:笔会,去不得!遇到,拒绝!看到,速躲!还写了一副联挂在门后:漫卷诗书频举杯,闲步文籍懒开门。
1986至2016,他沉下心、静住气,从从容容,将30年时间花在佛教石经的调查研究上。他听到佛说“佛可喜欢你呀”、“干吧”!那就全身心地干吧,一干就是一辈子。已经退休在“下坡村”(自己的斋号)的赖非,正在修改8卷本的《赖非文集》。这些文字,是如岩石般实在,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的。肯定又会遇到资金短缺的问题,但我想信,《赖非文集》最终肯定会出版,毕竟它们的价值就摆在那里。
作者: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二马中国梦精神家园文化交流群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