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论人生进退
这时日以来,生活中突然就挤进了两字:进退。一时间,“进退”在我身上到处标签!
一则是范公《岳阳楼记》之皇皇大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有一默写考点,即“进”、“退”分别指代什么。我生怕学生不知道,课堂与早自习反复抽问,务求让学生滚瓜熟烂,这等小问题,岂能出错?其实我心里是泛嘀咕的,进退亦忧,范仲淹肯定长了一张大义凛然的脸。
于是,我就想起范公身世来,他老娘在范大爷死后,带着两岁的范仲淹找了富商朱大爷依傍。至于怎么找的,史书没记载,不方便透露。但我想,能带拖油瓶再嫁的范妈,肯定风姿绰约。朱大爷对范仲淹两母子不赖,范仲淹改名朱说,光看姓名,就知道朱大爷也是一个挺欢乐挺脱透的人。但范公却偏偏要玩“断齑画粥”,等到功成名就,先是改回范姓,接下来直接将老娘接回家奉老,两波神操作,不陪朱大爷玩了!这进,这退,无不彰示范公之凛凛然。我就好奇,那朱大爷居然就同意了。
于是,我进而想到,再富贵的人家,肯定是玩不过官家的。
范仲淹的进退,是政治家的选择:有时候退是为进,有时候进是为退,进进退退,浮浮沉沉,属于政治生态学。欧阳文忠公的进退,则显然秉持了文学家的操作范式。退而寻山林之乐,朝往暮归,悠然四时之景,快意汲泉而酿。是进亦醉,退亦醉。两个难兄弟,欧公还是为着范公秉公直言而被牵累贬谪,但两人“退”之选择却迥乎不同。
于是,我又想到,进退之选择,全在乎各人之性情。没有好坏之别,优劣之分。
又譬如王禹偁《黄冈新建小竹楼记》,亦是贬官之作。其文悠然自得,随遇而安。与欧公同调同弦!其安排季候从容不迫:“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安顿自我妥妥贴贴:“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住一小小竹楼,却得意趣良多。不光如此,王禹偁还让自我逼格一升再升:“退之暇,被鹤裳,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读《周易》,在我看来,这是读书人之最高逼格。但凡能读《周易》的,我都一律作仰视状。孔子有五十读易之梦想。偶尔想到自己五十未至,读《易》似乎还来得及,就有阿Q样的不胜欣喜。我其实对《易》一窍不通,里面的字也多有不识,曾读过一两页,却翻查字典无数次,不胜其烦,丢开!王禹偁肯定是懂《易》的,其文集收录《小畜集》。“小畜”之由来,即出自于《周易》之“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某天偶然,从芳菲微信圈里读到白乐天的《与元九书》一文,就更加确证了古人之“进退”,原是有个说法的。现摘录其下,以供读书人赏玩品味一二: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
白乐天,发现并诠释了古人“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之道。在“道”与“时”的摆荡中,给生命寻到一支点,找一理由。简单说,就是无论进退,务求自爽!沉吟咀嚼,这进退两字,不由自主就爬到我背上来了。
人至中年的生活,越发琐屑。犯难之际,我便常常思忖父亲。想我从前犯他所怒,想他每日在工作与家之间的孑孓而行,想他奋力骑行于乡间碎石公路的身影。父亲老了,也会悔念从前之待我们的不好。他是个孤儿,性情傲岸,进退之间,乏人指点,所以难免工作生活中处处碰壁。我亦是如此。一个不知进退之人,是人生之大蠢物,是螳臂挡车般的可笑之至!我是很明白这一点的。
我常常为此教导儿子,要做一进退有度之人。但他多半不睬我,生作吾儿,自带吾之性情,以后当不知会遭遇怎样的窘迫事。但人生滋味各自品,多说亦无宜。我只能放开,由他去!
我自己,就是进退之尺度拿捏,一律乏艺术的。我行我素,且永远死性不改。不为别的,是一种娘胎里自带的骄傲。进,岂倚他人垂青?退,亦绝不自怜悲戚。进,则以凛冽之势光芒万丈咄咄逼人;退,则以淡然消隐无声无息悠然作壁上观。其性拗然若此,我也曾常以自己性情为病而苦恼。是后来的某一天,突然读到:性真,即是天真。天真,乃是人间之大可贵者!天赋如此可贵,我岂辜负了它去?从此之后,我便欣然,并以此自傲于人。
乡下人有句俚语,大意就是直的岂得妄图掰弯。一个气急败坏的人曾这样教育过我。但我偏地头一昂:老子就要叫板,把直的给掰弯了去,又如何呢?我想,这大约就叫拗性!父亲老了,在他的脸上,我读到了古老巴人血脉里的烈性!很显然,我的身上并未调和一丁点母亲古粤人的性情。
进与退,时也,势也,更是性也!对此,我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