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味人间精选之:苦涩的米花糖
老杜是我在报社工作时的一位同事,后来去做生意,是我认识的不多的商界成功人士。他说他这辈子做的第一桩生意,就是卖米花糖,那一年他刚8岁,上小学三年级。
老杜的家乡在南部县定水乡碧龙观村,虽然地名里又是龙又是水的,却是干旱的丘陵地带,物产并不丰富,生活相当艰难。老天爷并不因此而怜惜他,而是将大块的灾难,往他那原本就艰辛的家中砸来──最早是用病魔,夺走了他的父亲;接下来,用自私夺走了刚刚可以为母亲分担家务的哥哥。哥哥以打工为名逃出家乡,并从此片纸不回的那一年,老杜只有7岁多,便开始早早地体会到人世的苦和辣,以及周围那种没有来由的恶意和欺凌。
乡村缺水,村里唯一一口水井永远都络绎不绝地排着队。7岁多的老杜和体弱的母亲与姐姐,因为打水慢,成为人们嫌弃甚至仇视的对象。为了不妨碍大家用水,自尊心强的母亲总是选择在晚间到井台上去打水,这样就不会妨碍大家打水,也听不到厌弃的指桑骂槐,看不到鄙视而刻毒的眼神。虽然在黑暗中打水的难度和痛苦度大增,但老杜母子却因此而感到心情稍安一点。
但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管井的队长不喜欢有人半夜来打水,于是把井杆锁了起来。老杜的妈妈没办法,只好自备一根长绳,打上无数的结,拴上扁担钩去井台打水。绳子不仅勒手和滑,而且很容易脱钩,而一旦脱钩,桶掉进井里,大半夜都挂不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母子俩只有在井台上相拥而泣,在成长的那些岁月里,他喝的每一桶水里都有眼泪。
家里有两棵梨树,长在院子外边,每年秋天,都会结上几十个梨。梨虽然不大,味也并不特别香甜,却是家里不多的可以拿去换钱的东西,像数额并不大但偶尔可以取现的存折,家里的油盐和偶尔一次的肉,都指望着从那上面摘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几毛一块地换回来。正因为如此,拥有两棵梨树的老杜家,偶尔吃一次梨,也是家人一起分着吃,在民间,分梨与分离谐音,是不吉利的事。即便这不吉利的吃法,也不常有。幼年老杜和姐姐们最常做的事,便是在树下数梨,一个梨,一个憧憬;一个梨,一个想象。生活给予的不多的甜味,都在那一次又一次地眺望与计数中了。
这一年,树上的梨每晚都会少,最大嫌疑是邻家的孩子。有一两次,他们甚至已看到对方匆匆逃去的身影。无奈之下,跑到对方家里央告,求其高抬贵手,放过那些梨。求来的结果,却是树上所有的梨,甚至连梨树本身,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摧毁。老杜和姐姐,还挨了打。
眼见着交双金款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油盐可以忍,柴米和皇粮国税却没法忍。8岁的老杜擦干眼泪后开始谋划起生计。他的想法,是去卖米花糖,他先前吃过的米花糖,几里之外的南部县城卖6分钱一封,到乡下就卖8分钱,每一封可以赚2分钱。
老杜之所以选择卖米花糖,与他幼年时跟着大人进城赶集的经历有关。有一天,在县城大街喧闹拥挤的人海中,他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这是一种油与米再加糖的甜糊味,交织在一起的混合香味。那香味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着鼻子,将他带到一个做米花糖的作坊前。他看见一个胖胖的师傅,正从锅里把一团金黄的米和糖,还有花生混合物倒到涂了油的模具里,压平压实,等晾到半冷时,趁着那点热乎的软劲,用一把大刀,把它切成小小的方块,他这才认出来,那是他最喜爱吃的米花糖。
整个上午,他守在作坊前,看着师傅一次次把炒米或膨化米,放入麦芽糖或红糖熬制的糖浆里,再加入香脆的花生,然后翻炒、入模、压实、切块,用印着图案的油纸包好。这是一个美好而神奇的过程,他的心中充满快乐和幸福感。而更让他感到快乐的是,这里的米花糖每盒只卖6分钱,这虽然也是一个成年男人小半天的工钱,但比起乡里,整整便宜了2分钱,而这巨大的利润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几公里山路而已。
梨树被毁之后,老杜想到了这个可以见到现钱的生计。他和母亲商量,把家里存下的几个鸡蛋拿去卖掉,卖了1元多钱,然后兴冲冲地跑去米花店进货,走乡串户,四处吆喝,第一天就赚了三毛多钱,这可是一个全劳力一天的收入,而且是现金。这对于家中没有一个全劳力的老杜家意味着什么,那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从那以后,少年老杜就开始为他的米花糖奔跑。常常是一放学,就飞奔进城里,飞速买到米花糖,一路叫卖回家。运气好,到家时米花糖已变成了钞票,若运气不好,则有可能晃悠到天黑,一脑门砸手里了的郁闷。在这快乐和郁闷的奔跑中,家里的双金款、油盐柴米、姐姐弟弟的过年新衣,以及偶尔的门户差事和问病请医,都有了现金支持。虽然它小如石壁滴水,但对久困沙漠之中的旅人来说,却是救命的甘霖。
这种小小的幸福感,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老杜发现自己的脚越来越不给力,脚后跟一天天肿大起来,估计是平时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太热太累下冷水,或者奔跑中硌了石子或扭伤了哪里。脚变得越来越肿,并且开始失去知觉,人也开始发烧和犯困,去乡医院看,医生说得锯。他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更重要的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锯。于是又被驮回家,用当时乡下人传统的对付疑难杂症的方法──拖。拖得过拖不过,都是命。
也许这一次老天爷都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就在老杜在家里昏睡的第三天,他家的猪圈突然莫名其妙地垮了,妈妈请邻村的石匠大叔来帮忙修理。石匠走乡串户,见多识广,看到老杜肿胀的腿,就热心介绍他们村子里的草药师傅来帮忙看看。草药师傅用银针插肿胀处,说如果出来的是黄水,可治;如果出来的是血水,就不能治。结果是黄水,草药师傅于是下药,一大包中药,煎出药汤喝,药渣敷伤。几碗药水下肚,痛感消失大半,人也精神多了,显然是药对路了。
随后问题又来了,中药一服价格一元八角,这对于老杜这一贫如洗的家,几乎就是个天文数字。在吃了两天之后,药钱就断了。母亲为了筹集药钱,费尽了心力,也流干了眼泪。
眼泪没有感动亲友和邻居,却感动了草药师傅,他主动提出把孩子领到他家去治,一则免自己奔跑之苦,二则可以让孩子吃得稍稍营养一点,有利于恢复,至于报酬嘛……草药师傅挠挠头,四顾这个一无所有的小院,突然看到追逐玩耍的两头小猪,对母亲说:“你就好好养猪,等猪长大卖了钱,给我送锦旗,帮我传个名就好!”
那一年,小猪和老杜的腿都很争气,到春节前后,伤愈后的老杜背着卖猪换来的钱做的锦旗,还花了10元请了电影队,在草药师傅家的院子里热闹了一回。草药师傅的名气,也在十里八乡热闹地传播开了,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再没出现过像老杜的腿这样的神奇效果。
老杜又继续卖米花糖,凭着由此激发起的商业兴趣和积累的营销经验,逐渐转行并发展,三十多年后,他拥有了不菲的资产和兴旺的事业,在远离了家乡之后,做了几件事:一、在县城买了门面,送给生计艰难的草药师傅;二、把家乡小村的泥路修成水泥路;三、给老家周围邻居安了自来水管,包括当初锁井的老头和打梨树的人家……
他大半生没再吃过米花糖。早年不吃,是怕自己贪馋,吃光了本钱;现在不吃,是因为每次看到米花糖,嘴里都会冒出浓浓的苦味。
(发表于2020年12月24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