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9-10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2024-08-02 22:45:56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李 清 照文|郑洁第009章:将欲废之必兴之寺院大门紧闭。赵明诚引着背了李清照的木易,朝树林深处疾走。两株古柏在月光下静立,周围蔓草杂生,将几方断碣遮没。历史在这里沉寂,人在此突然失语,似乎顷刻被摄去魂魄。木易沿着院墙转了很久,纵身跳至一颗树上,翻越高墙。刚一落地,一个大网兜头撒下,回头看时,跳下来的赵明诚也被几人制住。树影浓厚,交叠着高墙的影子,阴沉黑暗,难见天日。兰棂从树后转出,指着李清照,蹙眉冷笑:“好个刁钻的妖女!没的让这两个男人为你拼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今晚只想要一个人的命。你可以选择!”兰棂左右全是武士,手握利刃蓄势待发。李清照看看受制的木易、赵明诚,不由五内生寒,冷冷的朝兰棂道:“如何选择?”“你若即刻咬舌自尽,我便放了他们两个。”兰棂笑指赵明诚、木易:“当然,你若选他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我也应允。”“杀我,放了他俩!”木易、赵明诚、李清照异口同声道。“啊嗬!”兰棂冷笑一声道:“抢着死的人,我今晚竟见到三个!”夜阑人寂,寺里的灯光越过高墙,在树梢打出朦胧的光。李清照猛地朝兰棂左旁的武士刀口撞去。众人同时发出惊呼,看着鲜血从她的胸口汩汩冒出,在银线丝綾蓝袍上洇开妖艳的花朵。赵明诚疯一般挣脱羁绊,扑上去将李清照抱住,呼唤了数声,不见动静,一时面色苍白,心如死灰,环顾苍凉天地,犹如落雪千里,鸟兽无迹。兰棂气含笑上前,伏身看着明诚道:“你也可以选择!是留下她,还是为她陪葬?”赵明诚颤抖的抱着李清照,心都碎了,瞪着血红双眸,厉声道:“一起走,一起死!”“为什么?赵公子”兰棂有些绝望,有些歇斯底里:“你眼里只有妖女?从来没有我?”树荫之下透出些许微光,映着赵明诚通红的双目:“兰姑娘,不,蔡夫人!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头顶树影颤抖,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悲又怒:“我今天才看清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你……还要做些什么?!”“哈哈……”兰棂宽颊重颐,三白眼裹水灵动,神情三分暴戾、三分桀骜、三分狡黠,挥臂如刀,指向李清照:“我还要做什么?我只要她死!她总算死了,咯咯咯咯……”“你,你你你……”赵明诚目呲欲裂,浑身发抖。“我可没动手!不过试探一下。是她见你们这般无能,便伤心、绝望透顶,才自寻死路,咯咯咯咯……”兰棂的冷笑飘荡在树梢,挥手从属:“走!”她的长发被风吹乱,石榴红裙襦,裙裾上绣满彩蝶,缀着珠玉,外层的白纱在风里拂动,如一抹缥缈魅影。深林,荒径,青石松柏间荡着那一抹旧时月色。空气里氤氲出一股诡异景象。彼时,寺院里钟声已歇,潺潺的溪流,伴着孤独的光阴在花间流淌。虫声在草底起伏,似在诵一曲古老的梵唱。小厮打扮的丫鬟跟在兰棂身后,边走边劝:“妖女被逼自尽,小姐没的该放下这桩了。”“我输了,我输了……”兰棂似哭似笑,似悲似咽:“凭什么他会这样对她?凭什么她李家可以世代名扬,我蔡家就偏要这般不幸?她抢了我喜欢的人,李格非弹劾使我公爹罢官削职,还有我兄长的死!他们李家赵家却快乐逍遥!老天为何要厚此薄彼?我不甘!不甘……”黄昏时风催薄暮,蝉鸣飘荡在树梢。圣旨像惊雷在李府炸开,如乌云压在庭院上头,使李格非夫妇喘不过气来。他们送走传旨的童贯,恰见王珪拉着孙女王美娘,带着一群侍卫,从石阶上走来,便施礼迎进。院中各处次第掌灯,从房屋到廊下一片通明,廊檐下摆满花卉盆景。房檐左边正是风口,挂上去的灯笼很快熄灭。春香搬了高凳,踮着脚再次点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王珪身上紫罗袍,满脸细纹,风度儒雅从容,稳稳落座明间。王月新便跪地哭道:“照儿重伤在身,限定半月后送进宫去。我夫妇万般无奈,求父亲大人拿个主意吧。”王珪沉声道:“后宫佳丽如云,六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三千粉黛,八百烟娇……今上酷爱文艺,只是诏个侍读!你等何苦如此?”王月新哭道:“那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争宠夺爱,党同伐异。照儿羊入狼群,焉能自保?”烛火闪烁,窗外是呼啸的风。王珪无奈、愁苦道:“圣命如天,难以违抗啊……”王月新匍匐在父亲脚下,哀声哭道:“求父亲上疏官家,收回成命吧!”无论女儿怎么哭求,王珪沉声不语接连叹息。王月新哭得神情呆滞,抹泪入内。不久,便有丫鬟哭着来报:“不好了,夫人……夫人投缳自缢了……”待王珪李格非惊悚入内,小厮已将奄奄一息的王氏救下,王珪横抹一把老泪道:“老夫这就去求官家!只怕是竹篮打水,把人也沉进去了!”慈元殿宫灯灿亮,金碧辉煌。蔡贤妃疯一般扫落满桌的物什,朝蔡京和兰棂怒吼:“竟要我劝谏官家速诏美人入宫?你们神经错乱了!李格非女儿一旦入宫得宠,那些儒官就会结党铲除父亲!”指向兰棂:“这种为仇人搭桥引渡的计谋,也只有你能想得出了!”蔡京须发已灰,眉目疏朗俊秀,与生俱来的美男子气质,丝毫不妨碍他的阴毒狠辣:“娘娘,作为皇帝的女人,最是不能小肚鸡肠,凡事要往大处着眼。新皇登基,天下大变,已经不是以前!李格非参奏,为父被贬,你伯父保全不了,自章惇出事,一帮政敌妄图牵连,拼命的弹劾你伯父。咱全家的前途,就全靠我的姬儿了。”蔡贤妃仰头冷笑,笑掉了发簪,笑出了泪:“真好啊,真好!我这个家真好。先因父亲被贬,伯父被参,我的皇后位置被元符刘后的外甥女儿抢去,贵妃位又被向太后的侍女占住,这还不够!一家人居然琢磨着皇上的胃口,忙不迭要给我的夫君再送美人……”她痛恨皇权,顾影自怜,痛恨世俗之力,被怨恨填满的心无法呼吸,酒醉一般趔趄着,低伏在桌案上呜咽了一声,便再也无法自控,悲愤爆发自腹底,哭得一声比一声破裂,一声比一声尖利,终穿成一串连在一起。蔡京的脸色永远苍白如纸,少有鲜活颜色,目光寒冷如冰,仿佛带着地狱的气息,上前拄起女儿下巴,盯着她泪痕纵横的脸:“我当初将你嫁给瑞王,从没巴望他变成皇帝,以为怎么也轮不到他。既然他赶上作了皇帝,这就是天命!你知道什么是皇帝?他一高兴可以给你高爵厚禄,给你无可比拟的富贵荣华;一不高兴又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权谋之争激烈残酷,争取的捷径,就是尽死力让皇帝高兴。皇帝高兴了,你会将天下人踩在脚下!否则,你将被天下人踩死!”赤金烛台上,红烛跳跃,如同人难以掌控的情绪。蔡姬抽泣着站起来,死命地推开父亲,嗓音嘶哑地冷笑:“说到底,父亲为官这么多年的觉悟,就是竭力服务皇帝,而不是国家,更不是天下百姓。瑞王登基以来搜集花石、建明堂、建延福宫、建九成宫、建良岳、立九鼎、崇道教,哪一件不消耗国家的物力人力?人事、财物筹备、调度,肥了多少当事官员,误了多少朝政?国库不足,便从地方上调。地方财物从何而来?还不是加重税赋、盘剥百姓?对于这一系列劳民伤财的工程,手握大权的我的伯父和父亲,不仅不劝说皇上以民生为重,还找出'丰、亨、豫、大’的借口,让他安心享乐。孟子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而你们完全颠覆了儒礼。你和伯父整天口头上为百姓谋福祉,实则揭取民脂民膏!可叹啊,我胸藏韬略的伯父和父亲,生灵涂炭的大宋王朝!”蔡妃心怀怨怒、妒恨,平生第一次言辞激烈地嘲讽父亲,极尽挖苦、责备,满希望父亲回心转意。说完这番话她觉得好累,跌落在紫檀椅上支颐垂泪。蔡京以不可思议的情绪悲悯着女儿,像是面对懵懂的婴孩,唇角荡起一抹讥讽:“真正可叹的是历代皇帝,而不是你可怜的父亲。历代皇帝无不重用邀宠的佞臣,还承袭祖宗教条,对大臣极为猜忌,将决定权和任免权紧握自己手里。任何得宠之臣,任何经天纬地之才,都得看皇帝的脸色行事,一切投其所好。在皇帝眼里,大家都是奴才,都是他随意玩弄的棋子。”“一切权力尽在皇帝掌握,所有人的利益全都取决于皇帝的意志,想要产生出不逢迎讨好、不围着皇帝好恶打转的官员,无异于痴人说梦。父亲有卓越的政治手腕、经济才能和行政能力,也不免如此行事。政治最是无情,娘娘就不要再怨父亲了。”兰棂说着,上前为蔡妃插好发簪,捋顺她如瀑的长发。蔡京对兰棂颔首,轻拍啜泣的女儿。蔡妃不屑地别过头去。他便弯腰抚平她裙上的褶皱,悲天悯人道:“为父被贬,去得匆忙,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与你听。我的十个子女中,就你最小,也是我最痛爱的,九个兄姐便都让着你,下人也都捧着你,将你的调皮捣蛋当成天真无邪,将你的刁蛮无理当成率性可爱,由着你撒娇任性,倚小卖小。可是姬儿,你已嫁人了,便要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了。须知妇者,以丈夫为天,以顺从为德。诸皇子中,瑞王的性情最是温厚,但如今他已是王者之尊。他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千万不可象往日一样任性,须知别人不会象父母一样爱你,把你的缺点全当优点;不会象自家人一想容忍、迁就你。你还这么年轻,一生很长,很多人很多事,必须自己去考量、判断。为父有生之年可以帮你,使你不至偏斜,但立于不败之地,最终还要靠你自己!”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终说的蔡妃怔住,回想起昔日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情形,不由泪眼相望,见父亲两鬓斑白,满面枯皱,叹父亲竟老得如此之快。曾经山一样可依的人,仿佛一瞬间就变成枯枝羸叶。兰棂在旁道:“那李格非之女与赵挺之之子过从甚密,两下里必是有了盟约的。她信奉儒家的舍生取义,追求道家的逍遥,相信佛家的因果,求人格平等情爱之尊。这种人只会忤逆官家,犯下灭门之罪!”蔡京道:“将欲废之,必固兴之。这是圣人之道,蔡姬你要弄懂,学学你嫂子的胸怀,请旨让李清照进宫,哄得官家高兴,你只管作壁上观,等着别人鹬蚌相争……”兰棂接道:“娘娘你看,宫殿这么大,谁不想从官家那儿分得一杯羹?请旨让李格非女儿进来,娘娘就等着李家满门获罪,娘娘您圣宠不衰吧!”蔡京此刻又心痛女儿身为后宫的诸多不易,语重心长道:“乖女儿,这世间男人,只有你父亲真正痛你爱你,切记,切记!”蔡妃哭着扑进蔡京怀里,捧起他的脸:“父亲保重,孩儿听您的便是。”蔡京本是偷回汴京,偷偷进宫的,终劝得女儿开颜,便戴上人皮面具,扮作侍卫,拿着宫中腰牌,趁着夜色,一径沿着朱漆长廊去了。当王珪在童贯示意下闯入慈明殿时,蔡妃正引着一大群后宫,跪在赵佶面前,口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并赞李清照堪比卓文君蔡文姬再世,入宫侍读乃是天子之幸天下之福。紫衣常服的向太后正和赵佶博弈,阅尽千帆的沧桑妇人,满目淡然地收尽了眼前景观,轻走一个棋子,不动声色道:“这个蔡妃,还真是贤淑,到底无愧于贤妃封号。”蔡姬神色如常,叩首、伏拜:“启奏皇太后,皇上身系天下,他的福气就是我等后宫的天恩。圣人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王珪跪在地上,颤声道:“老臣叩见陛下。”赵佶走了一个白字,冷冷道:“说过不叫人打扰,你怎么进来的?”王珪瑟瑟发抖道:“微臣死罪!”赵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倚老卖老,你胆子可不小啊!”王珪叩头道:“臣有本奏,迫不得已。”赵佶不屑道:“朕不想听,正忙着呢!”向太后朝王珪一笑:“王卿请讲,哀家倒想听听。”王珪叩头伏拜:“如今新皇登基,人心未稳,百废待兴。陛下应当励精图治、整肃纲纪、以固国本、以稳国基,而不应将心思花在他处。老臣恳求陛下,收回诏选李清照侍读的圣旨!”殿顶夜明珠光彩四溢,赵佶的面色阴晴不定:“都说你这三旨丞相胆子小,原来你胆子不小。”愠怒的指着王珪:“竟敢忤逆君主!”蔡妃在旁叩头道:“臣从君,忠顺;君从臣,忤逆。但番君子,都有严谨的行为准则,并时刻遵循。可怕的不是天,而是小人的种种违背礼义道德的举动!”王珪的苍颜溢出悲愤:“君主以臣下为手足,臣下就以君主为腹心;君主以臣下为狗马,臣下就以君主为路人。身为臣下,以忠诚的态度辅佐官家,这叫君臣大礼,叫地道。身为官家,听从臣下的劝谏,体恤臣下的困苦,这叫君臣之道,叫天道……”赵佶穿着月白色金线纹龙袍,腰中玉带随意束得洒脱,乌黑茂密的头发束缚以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冷笑道:“王爱卿,朕敬重你是几朝元老,声名远播的儒官,但你也别失了君臣之仪,下去吧!”王珪跪地,哭着叩头道:“陛下不准,老臣就跪死在这里。”赵佶冷笑道:“恐吓朕?”扬声道:“来人,拖出去!”“陛下,请收回成命吧!陛下,请收回成命吧……”高喊着的王珪被侍卫们拖了出去。“夫人,您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熬坏了身子,谁能替你受罪?您就喝了这碗燕窝粥吧。奴婢给你跪下了。”冬雪惴惴言罢,端着青瓷盖碗跪在床前,默默流泪。李格非的白色圆领宽袖锦袍围拢出儒雅气度,上前扶起妻子,抿去她眼角泪水道:“凡事从长计议,夫人若是病倒了,一双儿女有谁照看?”王月新愤然推开他:“什么从长计议?你这酸儒,遇事完全没有主意!”李格非颓然落座,双手紧扣搭在膝头,眸色黯然默无一语。屋里就这样静了下来,窗外的叶舞依稀可闻。秋菊绣着花鸟的布鞋拂过一路飘落的茉莉,进入后院的明间,跪拜道:“奴婢有个主意,或可一试。”她一身橘黄色褙子,系着褐色丝绦,白绸裙上的芳草纹绣,像是沾了活灵活现的青草。王月新不屑的目光自她的裙裾向上,一点点飘移,看到她秋水似的双眸流出卑微,藏着隐隐的桀骜,再看那张芙蓉面时,心里倏忽一喜,上前将她扶起。时间一闪而逝,这日灼灼晨辉,众目睽睽,李府大少爷头上金钗、璎珞,薄如蝉翼的霞影纱玫瑰胸衣,粉红锦缎褙子,绛红色羽缎披氅,与父母挥泪惜别,由冬雪扶着上了辎车。辎车轱辘辘地轧过青石地面,轧过飘落的茉莉,轧过一片聒噪的蝉声和阳光万缕,自桐花巷拐向敞阔的潘楼街李府二少柱淡烟绿罗褙子,金丝芍药纹绣,白锦千褶裙,裙裾上缀满珠玉,腰间丝绦上系着玉连环,素雅如琼枝一枝,栽种在高墙之外,尽得天地精华;又似和田美玉,落于谢宅一隅,散发着淡淡华彩。她目送着马车在视野里消失,抬袖抹泪,语声怔忡:“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只有默默祝福……”春香举起手帕在她面前绕绕,好奇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嘻嘻笑道:“秋菊,自从你被认了义女,成了少主,身价嘭地涨了。这一打扮,比大少主还大少主,连说话都一样。”她话音甫落,肥臀上挨了一脚,一个趔趄一声尖叫,回头一看急忙跪倒:“夫人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王月新逆光而立,语声冷冽如刀:“蠢蹄子,再这么浑说,打一百板子赶出府去!”天虽冷些,潘楼街人也不少,马车只好放慢速度。李格非押着金顶紫帷马车,苍郁的目光掠过密集的人群,辉煌建筑伴着市声鼎沸,心里却是苍凉无际。堂皇的宫城仪门将辎车拦截下来。朱门上鎏金铆钉、瑞兽铜环锁,映着阳光熠熠生辉,迎接的司仪仪仗严肃、口令整齐。李格非退后,冬雪近前,挑起璎珞流苏装饰的紫帷车帘。从轿门探出来一只粉色锦缎花鸟纹绣鞋,高跷的鞋头缀着金银丝线流苏,流苏正中两颗明珠。冬雪紧盯着鞋头的明珠,伸臂将主子搀扶,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艳夺目。司仪队伍走过一路的花光摇曳朱阁凝彩,奢华、凛然之气在周际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艳霞万道照亮丹墀,冬雪虚扶着主子拾级而上,进入仁明殿,朝拜帝后。王皇后提出留她们在仁明殿,学习宫仪三个月时间,赵佶只有应允。童贯进来禀事,引着皇帝去了。蔡贤妃进来拜见,要替皇后分担,将李府少主领回慈元殿,将丫鬟冬雪送往秾华殿里。……寒气袭人的冬月之夜,秾华殿里灯烛辉煌,燃着炭火,点着素香。刘淑妃半卧在炕上,将蚕丝被拉到胸口以上,由四个宫娥围着捏肩捶背。冬雪刚在门口探下头,刘淑妃踮起一个青瓷花瓢摔了过去,骂道:“好你个贱婢,鬼头鬼脑的作什么!”冬雪偏头躲过,花瓢弹在门上,碎成闪亮的瓷片,她忙跪地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刘淑妃的斥骂惊破了满屋沉静:“贱婢,又上哪儿钻沙了?进宫半月了,还是不懂规矩!”冬雪脸上血色尽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奴婢旧主,奴婢旧主被蔡妃关了……”刘淑妃冷笑道:“哪门子的旧主?慈元殿的奴仆!泡脚的柚子水,熬好没有?”冬雪爬起来,微微抬头:“早熬好了,在火上温着,奴婢这会子就去端来。”刘淑妃看着冬雪去了,稍倾,端了冒着热气的大木盆进来,轻轻的放在地上。由宫娥伺候着刘淑妃坐了绣墩,冬雪蹲着为她洗脚,按摩脚底,细声道:“娘娘这样坚持洗一段柚子水,今冬脚就不会冻了。”一个宫娥进来和刘淑妃私语,刘淑妃满脸讥诮道:“一大把年纪了,还为脸上长斑哭?不长斑又怎样?偷偷给官家找个老子不成?”倏忽一笑:“说是说笑是笑,我还得感激她。”宫娥点头笑道:“说的也是,小姐能有今天,也是她的照拂。”冬雪往刘淑妃脚上撩水,偷眼瞧她,怯怯的道:“奴婢有怯斑秘方,保证太后药到病除。”刘淑妃疑惑道:“有怯斑方子?果真管用么?”“一定管用。”冬雪低头道:“药方在奴婢旧主哪里,娘娘若是有意,奴婢明儿便去讨来。”“我便信你一回。”刘淑妃傲然道:“谅你也不敢诳人。”“奴婢岂敢逛了娘娘。”冬雪言之凿凿,主子受难,她便使尽浑身解数,以赢机会。第二天一早,冬雪便拿着秾华殿令牌,去慈元殿的禁闭房里去见旧主,偷偷送了吃的用的穿的,讨到怯斑单方后,抓药、洗淘、煎熬、过滤、浓缩,一概亲力亲为。刘淑妃拿着药膏晋献向太后,果然使太后容颜回复如初,赏赐甚厚。微寒的月夜,霜月凄迷,秾华殿后院的一池荷塘早已没了生机。刘淑妃想着要去延和殿给赵佶送参汤,心里竟是漾出一圈圈温情的涟漪,梳妆齐毕,接连换了六套衣裙,才朝外道:“快些!参汤还没好吗?”“好了好了,侯娘娘示下。”端着红木填漆盘子的宫娥进来道刘淑妃看看盘子里放的参汤和胭脂果道:“汤里放了红糖没有?”“谨遵娘娘吩咐,放过了。”“那好,不然会有苦味。胭脂果开胃,皇上最是喜欢。” 第010章:起来慵整纤纤手刘淑妃由宫娥伺候着披了粉缎小提花斗篷,带着一群宫娥、太监,朝外走去。夜色沉寂,灯光映着朱漆大门上的流金铆钉,熠熠生辉。刘淑妃看起来心情很好,飘飘袅袅地走下几层台阶,却突然失足摔倒。“娘娘!”“娘娘!”“台阶上有蜡烛末!”“是哪个讨债鬼撒了捉弄人的?”众人惊慌失措的上前搀扶,七嘴八舌咋呼一阵,由太监背着脚踝受伤的刘淑妃折了回去,刘淑妃痛得面容扭曲,刚进入大门却回头吩咐:“参汤,给皇上送去。”宫娥们齐声应允,却争着跟随主子娘娘回去,要作那些眼前光活。皇帝那儿总有挤破头露脸的嫔妃,若是碰上总不免讨打讨骂讨罚。端着填漆木盘的宫娥,生硬的将差使推给冬雪。冬雪窃喜,接过木盘,回望着乌泱泱挤进宫门的宫娥、太监,露出诡异的笑。延和殿浸泡在星月交辉处,沐着辉煌灯影,如同琼楼。高大威武的童贯站在丹墀上,头上金丝妆点的幞头,身上紫罗袍,仰望夜空上的一片星光闪烁,意态痴迷。一排侍卫分立左右。冬雪出示了秾华殿腰牌,便施施然入内,裙裾扫过阶面的声音窸窸窣窣。延和殿里,仙鹤衔芝香炉里袅袅青烟,御案上奏折堆叠,皇帝玉玺,墙挂佩剑,另有屏息敛神的太监。冬雪勉力镇定,瑟瑟跪地道:“请皇上用汤。”赵佶头上貂蝉冠,被白色蟠龙纹绣锦袍衬得仪态不凡,正凝神批阅奏折,直到冬雪重复三遍,才抬头打量她,语气淡然:“哪宫的?”冬雪举着木盘,不敢抬头,报上姓名,额头冒汗,冒着被砍头的危险陈述来路,哭求赵佶救她的小姐。赵佶早知许多后宫心术,已然不胜惊诧:“动辄关押,她们也太狠心了!”“皇上,我家小姐进宫之日即被蔡贤妃领去,明面上说是学习礼仪,实是干着洒扫、浇花的粗活,每天提着水桶走好远的路,吃的是剩饭睡的是草铺,如今还被关了禁闭,那闲置的殿里除了床,就只有老鼠……求皇上救救我家小姐啊!”赵佶埋头于奏折间,面色幽暗:“知道了,你下去吧。”冬雪不甚明白赵佶的态度,也不敢多问,匆匆走到延和殿的丹墀上,在迎面而来的夜风里倒吸口凉气。延和殿前悄然沉寂,云破月,花弄影,露华浓,夜月倾洒无尽芳华。蔡贤妃带着一群宫娥太监,刚巧走到合欢树下,看到冬雪从大殿里出来,劈面搧了她两个耳光,喝道:“小娼妇私闯禁地,对官家图谋不轨,拉下去,处死!“救命啊,救命啊——”冬雪绝望的呼救。众宫娥拖着冬雪就走,将她的悲惨哭声抛向身后,一瞬间飞满夜空。“慢着!”一个威严的声音凌空传来,蔡妃愕然回望,见赵佶在丹墀上巍然而立,被灯影映着桀骜的影子,几分虚幻几分迷离。蔡妃急忙跪地拜见。赵佶声色俱厉:“来给朕送汤的人,便是有功,谁敢问罪?”蔡妃一瞬呆成木雕泥塑,为后宫佳丽怼她也就罢了,为一个小宫娥也要怼她?在进宫以来的漫长等待中,她头一次无法忍受这样尖锐的内心刺痛,嘴唇哆嗦许久,方才出声:“为什么?臣妾身为贤妃,无法治罪她一个宫婢……”赵佶的帝王威严,隔空逼得人毛骨悚然:“蔡姬,你敢忤逆朕?”“须知别人不会象父母一样爱你!”父亲的话响在耳边,蔡贤妃打了个冷颤,哇的一声大哭,朝夜幕深处狂奔。折磨、禁闭李氏之事,怕已泄密,会被官家怪罪。她一路想着怕着,回到内殿已是钗松鬟乱,早已取了臂帛,摔向一旁,看到迎出来的兰棂便冷眼斥道:“又来作什么?”兰棂一把拉住蔡妃,耳语一番,蔡妃勃然变色:“什么?李府还有个小姐,是李格非夫妇新认的义女,长得和李清照一模一样,而且也会吟诗作赋?这,也太巧合了吧!”兰棂眼珠乱转,斩钉截铁道:“这不是巧合,是预谋!宫里这个以逆来顺受等待时机的李清照,是个赝品!李格非舍不得亲生女儿,用了偷梁换柱之计!蔡贤妃挥退宫娥,仰头冷笑:“得赶快拿到证据,揭穿李格非的欺君阴谋,治罪李格非这只狐狸!”她得意地展开双臂:“待伯父和父亲重掌乾坤,后位舍我其谁!”兰棂暗藏心事,瞪着眼睛,看起来凶残暴戾:“这个自然!不劳娘娘费心,只需配合!”蔡贤妃的怨恨、嫉妒、懊恼已然退潮,此刻像个充满斗志、亟待迎接胜利的斗士。四壁炭火生暖,使得人汗津津的。宫娥端来糕点、瓜果,蔡妃兰棂怀中放着手炉,吃着瓜果,低声谋划。一个宫娥进来,呈上薛涛笺:“启禀贤妃娘娘,奴婢依着少夫人吩咐,弄到李氏笔迹。”蔡贤妃略有笑意,展开薛涛笺,念道: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兰棂看着头顶灯影,瞥唇冷笑:“听听,听听,尽是些淫词浪调。”又两个宫娥慌慌张张进来,跪禀道:“娘娘,关禁闭的李氏,被官家放了。”啪,一个画瓢被蔡妃摔碎,面向窗外,瞪着眼珠,脖子扭得像要断裂的百合。幽静的花木,阒静的大宅。月亮仿佛一个避世者,在一首曲子的某处深藏。后院的西厢房里张着灯笼,燃着熏香,生着壁炉,摆着书案,放着古琴。李府二小姐一丝不苟地伏案疾书,缥缈白裙无风自荡,仪态安详。曲幽小径上芙蓉满枝,虫声东西。春香一手端着果盘一手去捉萤火虫,不小心弄掉了几颗胭脂果,急忙踢到黑影下,踩碎了又踢了落叶盖上去,自语道:“省得被二小姐看到了打骂。”撅着嘴往前走,又歪头思索,捶自己额头:“别用老眼光看新问题了!秋菊那蹄子原本猛浪,可自从身份变换,整个人都跟着变了,再不张牙舞爪了,像大小姐一样斯文、慈悲了呢!”灯影迷离,几片合欢花幽然飘落。李府二小姐运笔如风,在宣纸上留下一行遒劲的颜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春香往桌边放了木盘,用竹签扎了切好的香瓜递上,笑道:“二小姐快歇歇,尝尝这瓜吧,在冰窖里储藏着,味道可鲜了。”话音未落,扎在竹签上的香瓜掉落在宣纸上,废了两张宣纸。春香陪着笑脸收拾了废纸,自黑自责着又递上一块瓜,偷偷瞧着小姐的侧影,讨好的笑道:“瞧二小姐这书法,都练得和大小姐一模一样了呢!没的教人不佩服。”春香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扭头看到夫人,吓得急忙跪地,结结巴巴道:“夫人饶命啊!奴婢又说走嘴了,该打!二小姐和大小姐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都不一样,都不一样……”一边自己掌嘴一边连说都不一样。王月新指着她道:“你这蠢蹄子,真是蠢透了的,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被闹荒了诗兴,李府二小姐扶钗、整衣,坐下弹琴,琴韵里飘荡着山河无疆,雪满大地,曲调深婉。她凝神弹奏,自持于沧桑,将自己放逐到时空之外。灯影被风搅动,窗外的芙蓉花随风飘落,王月新坐在桌旁,支颐聆听,心底升起了一片清明月光,欲言又止的模样。春香收拾了残局往回走,看看四下无人,便拿出染了香瓜汁液的废宣纸看了又看,满脸捡了宝贝的喜悦:“这破字也能换个玉如意,跟在二小姐身边伺候,好处大大的!”月光洒满枯藤缠绕的红墙,赵明诚侧坐于曲调起伏的花墙,染了一身的琉璃白,四周一片静谧。这墙头又高又宽,青砖墁顶,坐上去很稳,不用担心会摔下去,下面的大街小巷一览无余,纵横交错的道路、古朴厚重的建筑、鳞次栉比的民居,远处的御街,气势恢弘的宫殿。冬月的风连同未熄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他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心神荡漾。西厢房里,李府二小姐纤指轻动,意态痴迷,琴声缓缓流淌在地上,飞上树梢,倾洒于草底,初似蓓蕾乍放、人间花开,又似沙弥独行、空谷寂寂;再如林木深处枝蔓交叠、溪声淙淙、虽无雨来,空翠已湿人衣;如冷月孤绝,擎于田田荷叶,让诗情、禅心共起,清风徐来,翠盖摇曳,清香四溢,雾霭冉冉;后如灵台拜佛,香烛明灭,唯余一丝袅袅之态,终归于清静,如雪落千里,覆盖故园、亭台,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只片刻功夫,那琴声已将人间生死,世道轮回,无一不清晰地呈现出来。任是你再桀骜不羁,再冷漠无情,心也会随着琴声浮动起伏,归于虚无。赵明诚听呆了,灵魂出窍般的,隔着后窗朝房中凝目:“像,太像了!”人仿佛跌入难测的梦里,周围的一切都虚无得遥不可及,却又似触手可得。“三少爷,你长千里眼了?隔这么远就能看到屋里啊?”赵真在墙外的树下道。“像,太像了!”赵明诚凝神赞叹。赵真一听急了,猴子一样敏捷的爬到树上,停在与少爷同高的位置,探头朝院子里的厢房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拍拍脑门道:“噢,原来人家灵犀相通,可以意象啊。”赵真在风里打着寒颤,大提花蓝缎袄、黑绸长裤随风颤动,伸臂去拽赵明诚,却是够不到,压低声音催道:“三少爷,快走吧!天冷的很啊!”他喊了几遍,赵明诚才如梦初醒,纵身跳下,拍拍手弹弹衣袍,怅望高墙,心思杂芜。轻薄月光透过树隙洒在地上,将花草的影子浸透,很有几分雅静幽美的况味。赵真朝赵明诚嬉笑道:“少爷,少爷,李姑娘早进宫了,您还在这儿,像小人骑墙……”赵明诚扭头给他一个响栗,赵真痛得跳脚,笑着跑开了。眼看天已晚了,赵明诚却恋恋不舍的立在墙外的风里。这里飘着她特有的气息,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雅静、幽美。似见月光下她白衣胜雪,灯影里她明眸似水。谁能将迷雾拨开?又谁把心事暗递?冬月的阳光透过栖纱窗,照得亭子里温暖如春。蔡贤妃在亭中坐了很久,对着两张纸反复研判,举手投足间尽现豪门大院里长年规整的优雅,脸上是血统高贵者含而不露的威仪。兰棂分花拂柳走上石桥,进入凉亭,正要对蔡妃奉承几句。蔡妃劈面摔去揉皱的纸团,斥道:“笔迹完全相同,凭什么区分真假?看你还有什么计谋?别一到关键时刻就灭灯!”阳光被风拂动,层层洒落在帷幔上,洒在朱漆蟠龙柱上。兰棂沐着光影,眼珠骨碌碌转动:“娘娘放心!我总要揭开这个暗局!捉住李格非的狐狸尾巴,诛灭九族!”灼烈阳光倾覆书房,穿透窗口横枝,在赵明诚的白缎袍上撒了一层淡金。他神情黯然,将摆放的玉器一件件抚摸:“李姑娘,这些金石都饱蘸你的心血,是你偷偷跑出来,指导我买的。”将一个翡翠玉卧佛抱着,心潮起伏:“李姑娘,这件大日如来翡翠卧佛,我本舍不得买,你说它有收藏价值,将是我大宋珠玉中的瑰宝。我便狠狠心,买了……”他深情抚触玉器,如同抚触旧忆,怔忡自语:“言与司合,安字已脱,芝芙草拨……”赵真一溜烟跑进来,曲身行礼:“少爷,那媒婆又来了,提的是吴敏吴大人的千金……”赵明诚愣住片刻,怒不可遏地挥臂:“不要,除了李清照,我赵三一概不要!”赵真满脸的无奈,索性说道:“三少爷,既然木已成舟,您就另做打算吧。”“乌鸦嘴,滚开!什么叫木已成舟?李姑娘不会背弃盟约!”赵明诚心里巨痛,脸上血色褪尽,嘴抿成一条直缝,将赵真轰了出去,接连摔了数件古奇。庆贺李才人册封的宴会,设在宽敞明亮的延和殿大厅。厅中珠摇玉动,脂粉香浓,乐声绕梁,热闹非凡。赵佶头上通天冠金丝缠绕,身上明黄罗袍,交领微斜,显出不羁,端着七彩琉璃杯,环视依礼而坐的后宫佳丽:“李才人出身名门,才高八斗,令朕敬佩。以后你等要以姐妹相待,精诚团结,互敬互爱,不可相互怨恨、排斥、嫉妒。”众佳丽各着新装,发式各异,缤纷鲜花一般,齐声应道:“谨遵圣谕!”王皇后黄锦纹凤华服,九龙四风冠,销金刺绣的郁金香色千褶裙,装点繁复,缀满珍珠。她微窥众佳丽的假笑,扼腕沉思:历代帝王都希望后宫和睦,不要嫉妒,是他们太不了解女人,还是一旦叱咤风云就异想天开?阳光随风声飞溅,琵琶声似泉水淌过林间晨风。高台上的李才人正在献艺,水袖婉转,仪态娇娆,涂了丹蔻的指尖自桃红色水袖中伸出,嵌入丝绫裙的腰带上,绿缎荷花纹绣珠履轻盈地踩着琵琶音,就像那曲《菩萨蛮》攀着身体长出,一动一静间,将诗情禅意兼容并蓄,演绎到美的极致,不能不令人钦服。一曲舞罢,琵琶初歇,众人余兴未尽。赵佶爱到极处,脱口而出:“美人,快来歇歇。”李才人舞步初停,凝眸于那姿态柔软的右手,兰花指未待收回,眸光流盼,轻笑谢恩。蔡贤妃紧紧攥着裙幅,攥得手腕麻痛,目光如刀,截断了刘淑妃脸上的假笑,附耳道:“你看到了牡丹花么?我却看到了一棵贱草。”郑贵妃盯着她看了片刻,掩嘴笑道:“妹妹爽快!”低声道:“什么才女?不过是这宫墙边的一棵闲花野草。出身在那儿摆着,无论有多能耐,还能越到哪儿去?”李才人已脱了舞衣换上礼服,迎风弱柳般的,接受了皇帝举帕擦汗。王皇后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手攥得指节发白,切齿低骂:“贱人,妖狐!”郑贵妃不动声色的想:向太后说过,要想立于不败之地,总需报团取暖。见乔乔、韦薇两位宫婢在旁侍立,俱是花容月貌,如同出水芙蕖。她眸子转了几转,心里突然好痛好痛。李才人头上如意髻,金凤钗上的金丝流苏垂过两耳,白玉耳铛,栖红色褙子,杏黄锦缎千皱裙,丝绦上系着玉佩。她喘息方平,见王皇后派人过来敬酒急忙站起,说着感谢之词,伸手去接酒盏,那酒盏却在地上摔碎。皇后的宫娥撇过皇帝视线,冷哼了一声,满含不屑和挑衅。人声哗然中,刘淑妃的檀唇挑起讥诮:“后宫里的规矩最为重要,究竟多亏了皇后娘娘的训导,我等才不致举止失仪。”她玄紫色抽纱褙子,红色金丝穿花千褶裙,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曾几何时,便将皇后同谋的角色驾驭得滴水不露。亥时之末圆月更明,玉英阁浸泡在一片银色里。东西两厢房四壁皆由黄锦装成,锦毯铺地,金玉珍宝,富丽堂皇。大红锦绣龙凤双喜帷幔,多重大红锦障,红光映辉,喜气盈盈。帝王之家更希望多子多福,百子帐,百子被,朱红彩缎鸳鸯纹绣喜枕。床左长几上一对双喜桌灯,正中挂着幅牡丹花卉图,靠墙放着百宝如意柜。床右设紫檀雕透龙凤宝座两个,几上陈列着瓷瓶、鲜花、宝器、锦盒。壁炉里炭火明灭,满屋暖意。赵佶在紫檀雕透龙凤宝座上等待已久,脸上红晕目中渴盼,心情的迫切无逊于初夜。美人出浴,娇弱无力。李才人被宫娥虚扶进来,薄如蝉翼的玉色金罗广袖宫装,肌肤若隐若现,半隐半露的酥胸,发髻上海水玉缀珠明凰,脸上醉颜妆,额上金边梅花花钿。赵佶一时看得痴了,忙不迭环抱着入了罗帷,喘息急促:“朕,想你……”“臣妾,也想皇上,皇上,这么久都没来了。”李才人嘤嘤咛咛撒娇。“近日朕政务繁忙,因贬蔡京、章惇,众臣进谏,说蔡卞之害不在章惇、蔡京之下,朕将蔡卞以少府少监分司江宁府。众臣仍不停的进谏,求再降卞职。现已将他移居池州了。政事千头万绪,牵一发动全身,丝毫不敢懈怠,庆贺宴迟了些,才人不要怪朕便是。”“哪个敢怪皇上,臣妾感恩!”李才人躺在赵佶臂弯里,满面娇嗔。烛影摇红,锦幔的影子挡在地上,宫娥放下锦幔,悄闭朱门,徐徐退出。烛光将宫娥离去的身影拉长,李才人褪去外衣,只着一品红肚兜,如玉肌肤裹在红绫被里,皓腕上金镯衬着大红帷帐,一派喜色。初时极力迎合着皇帝,渐渐的便有了十分的快意。被册封后的李才人很快就陷入后宫踩踏与逢迎的泥潭,但随遇而安是她的强项,对于迎合传统规矩和庸俗的繁文缛节,她会做到滴水不漏。后宫佳丽们心肝乱颤地看着她姗姗走过,盘算着如何才能拔除这个突兀入侵的眼中钉,眼风如刀口气如箭,周际空气都变得粘稠。李才人只需轻轻一瞥,便知哪个是天生恶德、不容同性,哪个的仇视、怨恨、嫉妒,仅仅源于对前途的茫然无知,对未来的恐惧难测。她八面玲珑,思维敏捷,孤注一掷的要抓住未来幸福,彻底改变自己的宿命。一晃到了月底,风增了几分尖峭,宫娥夜值都穿了棉袄。如梦月光停驻在玉英阁窗口,自芙蓉帐顶缓缓滑落,照亮李才人熟睡的脸,粉嫩雪融,像映着湖水的芙蓉花一样娇美。睡梦中的她忽被一群人架起来,不容分说就往外拖。李才人如坠梦魇,拼命挣扎,厉声质问:“这是皇宫,你等要搞什么阴谋?”“贱婢,想死!”回答她的是一声冷沉的怒骂,接着挨了两耳光,还被踢了几脚,刚要呼救,被一个帕子堵上了嘴,脚下一滞,被猛地一推,差点跌倒,又被拖起,狠命的搡了几下。夜风呼啸,她光着脚丫踩着白石地面,每一步都发出噗噗的闷响,走过花坛时,被什么硌得脚掌奇痛。一帮宫娥嬷嬷驾着她走得飞快,脚步声纷乱、急促。夜色黑暗浓稠,一张张诡异的脸清晰可见,如同夜的身形。被拖下大殿的台阶时,她想要跌倒,又被粗暴地架起,拖向一条林荫小道。她惊恐而绝望地回头,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朱漆镶金门后探头探脑,多么希望那是冬雪!阴风凄凄的大殿,她被粗暴地推入,脚底的冷痛直贯肺腑。影影绰绰的烛光迎风打颤,浓重着一群人脸上的戾气。李才人看到李府二小姐时,便瞬间石化,耳听一人斥道:“你这忤逆的贱婢,见到旧主也不行礼?!”李才人抖了一下,很快平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冷静!迎向李府二小姐,拉起她手:“妹妹,半夜三更的,你如何会在这里?”李府二小姐跪地伏拜,垂着眸子:“妹妹是被贤妃娘娘请来做客的。”蔡贤妃从屏风后走出,看看二人,冷冷笑道:“本宫倒要看看,这真假李才人是如何欺君犯上的!”李才人眉毛跳了几跳,朝蔡贤妃伏拜:“贤妃娘娘,后宫最是讲究礼仪之地,向来众口铄金。娘娘理应以才德钦服众人,而不该以这样恶劣的手段,欺压、戏弄后宫。”蔡贤妃见她言辞犀利,并无怯意,一时气得发抖,指着她冷斥:“大胆贱婢,竟敢以下犯上,来人,拶指伺候!”兰棂站在门口,适时挡住了蓄势待发的嬷嬷,朝蔡贤妃丢了个制止的眼色。李才人将这般情形看在眼里,细长眉梢挑起冷笑:“臣妾以为,贤妃娘娘嫉妒生恨,妇人嫉妒,乃是犯了七出之条的。”(未完待续)-End--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作者往期作品回顾: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郑洁 | 李清照 (5-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赞 (0) 相关推荐 少年说|| 妙妙(155):李清照(五) 宋徽宗大观元年以后,遭到了蔡京的迫害,赵明诚的兄弟离开了东京.在东京时,李清照失家人的依托,孤立无助,还好赵明诚给了李清照温暖的照顾.可是赵明诚只能做自己做得好一些事情,而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他的内心 ...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 ... 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 ... 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 ... 郑洁 | 李清照 (11-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 ... 郑洁 | 李清照 (13-1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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