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砺志

弗洛伊德说玩笑里都有认真的成分，历史记录类似，不正经里有正经，不可信里有可信。

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匈奴属大邦。《史记·李将军列传》云：“中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此即射虎中石故事，后世好事者移来一巨石，中有裂缝，煞有介事而言之凿凿。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弓开伏石，可以信，绝非这般模样。

类似者尚有恒山的驴蹄仙踪。石板路上，几个很深的蹄迹，附会为张果老至此修行期间，骑驴下山途中的仙迹。一种成功，不落车辙，留下印记，未必成功，张果老属野史留名者。

刻铭石上，彰示来者，古来如此。嘉庆本《灵石县志》记云：“手痕碑在阴地关。唐大历四年，崇徽公主出塞，道出汾州，以手拓石壁，遂有手痕。旧立有碑，今已漫灭，独其手痕至今宛然。”阴地关即南关的官名，时为天下要冲，国家藩卫。安史之乱后，丧师失地，能臣良将殆尽，国势大不如前，为免征讨，屡屡采取和亲之策，以求片刻之安，遂有崇徽公主回纥和亲一事。公主本非金枝玉叶，乃罪人家属，后封为代宗李豫之女，事在大历四年。

和亲路线，出潼关，入河东，沿汾乘舟北上，一路自是旗幡招展，远近围观。然一去千里，永诀故土，一行在阴地关弃舟登岸，黍离之悲顿生。选择了这个起点，从此再无回头之路，虽曰鲸向海，鸟投林，较之宫室重重，千门百坊，未必不是好事。然想想代地独寒，空风北啸，此时年在破瓜、许配而未嫁的公主，愤然以手拓壁，竟能留下手痕。山风刚劲，擦壁如琴，弱柳扶风，纤纤玉指，却是有情落日照崖壁，无论信与不信，皆酸楚而凄婉。事隔经年，李山甫为此吟道：“一拓纤痕更不收，翠微苍藓几经秋。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寒雨洗来香已尽，淡烟笼着恨长留。可怜汾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末忍休。”欧阳修云：“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涧草自春秋。”出塞属实，手痕附会，美人在骨不在皮，崇徽公主皮之不知，而骨堪立。天地之大，人物之盛，以和亲留名者夥，而以故事广布者稀。

一些传统不过野蛮的修饰，一些美徳无非鞭子的残痕，以势力折人，招尤之未远，虽诟病，阳刚者担当。“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之祖训以批判视角，将“不和亲”列首位，大端无非两点，一则不自辱，一则不被辱。

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涉石则砺志。嗜石成癖者，津津乐道于米芾，但其行迹未必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