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之间

旧有旧的好,新有新的恶,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那是个激进年代,青年以决裂旧有为能,以追逐新生为尚,试图以他人的精神与方法,改变自我,从而改变国家。有人望天,天高云淡,有人说秋,秋高气爽,破旧立新行为,赢得过广泛称许,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创刊号创刊辞《敬告青年》中即赞美青年:“青春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贵之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时间之生命。”君子立论,存心宽厚,凡事刻意,必有其谋。
破格与守格间,不乏中庸者。胡适的高明,是在历史的风烟里,如蝶蹁跹,通中外之情,如燕呢喃,载远近之事,如鹄翱翔,尽古今之迁,遂有“吾于家庭之事,则从东方人,于社会国家政治之见解,则从西方人”的处决。人生总有几段场景,几幅画面,永远铭记。1935年7月13日,钱锺书与杨绛在苏州举办婚礼。当日,拜完长辈拜祠堂拜灶神,杨绛磕过无数个头。知善固贤,好女有德,自己本无所谓,只是担心父亲知道后难免心疼。“从旧俗,行旧礼,一点没有‘下嫁’的感觉。叩拜不过跪一下,礼节而已,和鞠躬没多大分别。如果男女双方计较这类细节,那么趁早打听清楚彼此的家庭状况,不合适不要结婚。”与山民海客、贩夫走卒不同,杨女士可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风吟花开,暗香袭人,同时还是清华大学的洋派学生,光斑跳跃,熠熠生辉。远嫁之人,十有九伤,也不是,洛阳女儿对门居,两家相距不远。
保持自我,拒绝迎合,自带高冷光环,若如此,钱锺书或不会见其可爱而爱,不会内心同情内心。即便采用了时尚的新式婚礼,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的消磨,缓步到头,无以免俗,市井味道总会沾染。“世上原没有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老舍所言,是许多场婚姻的无言结局,彼此不讨厌,已为久处不厌。爱情所选,哪有对错,婚姻如水,冷暖自知;可以欺人,无以益人,可以自欺,不可自修。婚姻正是一场两个人的修行,这世间若真有势均力敌的爱情,便是看到了真实的童话,只可惜可遇而不可求。皮囊再美,抵不过岁月,肉身精致,未必装得下灵魂,除却感情什么都没有的婚姻,最终真就什么也没有。
1962年2月24日,胡适因心脏病猝发台北去世,老蒋亲往祭吊,并书挽联一副:“新文化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新思想的师表。”新与旧之间,使之成为上世纪中国矛盾的一个中心。言而有信,行而有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今天看来,这位新文化运动旗手的“旧”,才是其立人之根本。对于婚姻,其“深深懂得旧式婚姻中女性的地位”,终因“不忍伤几个人的心”,没有推翻这桩包办的婚事。1917年,留美归来、已为北大教授的胡适,八抬大轿迎娶了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的小脚江冬秀,从此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生活原本沉闷,跑起来才会生风,既然不随流,不盲从,不屑为伍,何必害怕标新立异。和而不同,周而不比,你的独特,总有人能懂。奇怪动物会被保护,奇怪之人反遭排挤,为此付出了值得不值得的代价。人已进入现代,甚至超越现代,社会却仍滞留既往,缓步徘徊,而人又不能脱离社会,有时只能妥协之。无论新旧,面对世界,实则面对自己。降志辱身,有人妥协,依然故我,有人笃行,新与旧之间,妥协于外,笃行于内,所谓成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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