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茎衣的我执困境

 牵 笔 君 子

温度◆品味◆性灵◆觉知

冯 茎 衣 的 我 执 困 境

  

  远  牵

《阅读与欣赏》这篇小说,好多人都认为是一部工厂小说,而在笔者看来却分明是一篇女性小说。因为,这篇小说呈现了一种普遍的女性困境,工厂只是人物存在的外部的物理环境,而小说真正呈现出来的,是女性内心某种幽微而又强烈的心理困境。

小说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国营工厂,如果以环境做题材标签,只能算次要题材;读了这部作品后,透过冯茎衣这个人物的生存境遇以及命运走向,牵笔认为作者还是着力想刻画出一个活生生的有时代感的人物来,尤其是一个与周围环境不太搭的带着那么一点出格味道的女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来,正是这篇小说在女性题材小说独到的点彩之处。

而冯茎衣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在她身上囊括了一个工厂单位里一个女性职工不同寻常的命运沉浮,从独树一帜到最后的被生活接二连三地捉弄亏待,这种悲剧性的走向对于女性,尤其是在关于自我与社会的相互认同与彼此圆融方面带有某种深层的启示与普遍意义,所以,找到冯茎衣这个独特人物身上她无法自知的人性问题,或者说是病灶,再通过作品传递的力量潜默移化地治病救人,这样也许能更好地挖掘出作品最本质的意义,这同时也体现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对现世人们所处困境的一剂良心解药的治愈作用。

那么,什么才是冯茎衣这个人物身上悲剧性的本源,或者说是性格上的病灶呢?作品并没有直接指出来,但通过冯茎衣这个人物身上貌似前后迥然不同的曲折经历可以看到,正是普遍存在于人物身上的一种盲目的认定,也可以说是人性中的执念,才可能会对人与外部的连接产生比较大的破坏力量,而这个执念正是病灶本身。

当这种执念作用在女性身上,它所引发的问题也是多方面的;对照小说中冯茎衣这个人物,我们可以来试着分析一下,这个执念的病灶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女性性格中的我执缺陷又都有哪些方面的本源来自?

 源于个体生命的丰富性

当人生还是白纸一张的作者与冯茎衣初识之际,作为一个风姿绰约的30岁的女人,冯茎衣充分展示了一个成熟女人生命的丰富性,并毫不掩饰她对这种丰富性的积极追求。

她作为一个业务精湛,技艺纯熟的带徒师傅,工作能力是她引以为傲的丰富资本,比如她作为全厂最好的班长。她在上技校时就参加过市里的技能大赛,拿过第一名。在给徒弟传授经验时,有这样一段儿话:"这就是一个巨大的丛林,成功的机会多,也隐藏着重重的危险。这些装置、设备、管线,以及它们上面的每一个螺丝、法兰、垫片、衬里,甚至是管线中的每一滴油,都是这个丛林中的一分子,它们就像是狮子、老虎、大象、猴子、蛇,等等。如果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位不高兴了,闹别扭了,使小性了,炸窝了,这块丛林就不太平了。而我们就像是猎人,我们不杀戮,我们只是给它们一个小小的警告。”

这是冯茎衣的工作经验,很牛,但在冯茎衣这里,工作经验几乎也等于是人生经验。她真诚地把这些话传达了出去,在废弃的工业味道里,她刻意地保持自己张扬的丰富性与独特牲,比如火红色的安全帽永远是全厂最新的,仿佛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一样,这是她的招牌。她有一张黑褐色核桃木的小桌坐落在车间的一角,桌子上摆着一个鱼缸,里面养着几条凤尾鱼,桌子上还有一个瓷杯子,上面画着仕女的图案,很雅致。

一个人有自我的丰富性无可厚非,这本是人性最自然美好的一面,但冯茎衣作为人物个体的丰富性还另外表现在男女性关系的丰富性上,随着人物命运不断向时间纵深处延展,这种丰富性就不可避免地在世俗标尺的衡量下使得她与外部世界的连接出现了极强的冲撞对立。

 源于女性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对立性

冯茎衣说过,她喜欢看小说,但不认可小说《绿化树》中的女主人公马缨花,她觉得马缨花这样的女人是作家凭空想象出来的;在冯茎衣的眼里,她不接受女性妥协被动的影子,她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直到将自己置于舆论的漩涡,直到名声尽毁,她依然能安之若素,并自认无愧于心。

美貌是冯茎衣的通行证,再加上精湛的舞技,她得心应手地游走于不同的男人之间。舞场如情场,情场如战场,不断交换舞伴儿的娴熟使她惯用"致命一击"的制胜手腕,并自认为是打开男人脆弱的万能钥匙。作者说"她频繁更换的男人的故事,像是在上一堂堂有关女人、有关社会、有关欲望的社会课。"

而冯茎衣则说,“我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和你在小说里看到和写到的女人不一样。只是一个现实而利己的人而已。″

冯茎衣执意将自己开成一朵浓艳的花,开得热烈而凶猛。却不曾想到,没有适当而安全的环境庇护,花的浓艳凶猛恰恰正是花的悲剧的开始。

无论从生存智慧还是伦理道德上讲,家庭都是女人最安全的庇护地,到这时侯作者从容将视角转换,为我们揭开冯茎衣不为人知的婚姻生活的内幕。

父母失败而无爱的婚姻让她对爱情缺乏足够的认识与清醒的追求,冯茎衣的婚姻,实际上是一场没有爱情内涵的外部交换,"我看中的是他家的家世和地位,他看中的是我的美貌和容颜。”这样的婚姻渐渐走向了形同虚设,没有感情,没有责任,也使冯茎衣在自我认定的执念上越走越远。在冯茎衣感情生活丰富多变的背面,实是缘于她家庭内部情感获取的异常贫乏;在现实而利己的态度下,她不仅没有用积极的态度去积极地培养改变,反而是在外部力量的诱惑下,活出了一种她自己认为的任性洒脱,执意将自己的生命之花开得无比张扬恣意,凶猛浓艳,无怨无悔。

而恰恰是,这种凶猛而浓烈的我执风格,不作收敛、没有退路地一往直前,造成了冯茎衣这样一个本来在人群中相对出众的女人与外部世界的直接对立,她于无形中被排斥,被否定,甚至被她本来瞧不起的人们嘲笑鄙薄。

● 源于女性本我认定的盲目性

作为女人,冯茎衣无疑是有蓬勃生命力的,是坚毅的,对自己认定的事,她乐意用但丁说过的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来开脱,来安慰,甚至是来激励自己;而在别人眼中,包括作者的眼里,冯茎衣完全是一个顺着自己内心意愿生活的女人。如果不是她丈夫突然过世,她会继续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丈夫的死让冯茎衣为此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她把丈夫的死理所应当地认定为自己的过错,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放荡无拘而导致了他放纵自己,最后铸成了大错。这种认定,一方面当然地反映了冯茎衣的善良,另一方面按照弗洛伊德的梦的原理,"其实你是孤独的,你的潜意识是痛恨自己的,只是你自己不承认而已。"这是冯茎衣内心最真实的自己。

但她这种来自潜意识的认定,并不是事物的本相,在她一厢情愿地决定为她所谓的错误赎罪时,她也毅然告别了以前自己喜爱而热衷的生活方式,转而又努力地求得身边人们的原谅与认同,这种性情大变的背后,是基于冯茎衣对本我的非此即彼的否定与重新认定,而这样的认定,依然是一种执念,这使冯茎衣依然摆脱不了盲目而简单的自我局限。

如果说前一种生活方式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冯茎衣对别人的不公平,那在冯茎衣这种自我努力转变的背后,其实又不可避免地造成对自己的一种伤害与不公平。从刘建东小说中叙述的冯茎衣后来的命运走向看,也完全印证了这一点。

可惜的是,冯茎衣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当她一点点从外界的认同中有了新发现,并找回自己身上这一种新的自我力量时,盲目的执念又一次使她用力过猛。

 源于自我唤醒后的逆反性

冯茎衣发现自我身上的觉醒的力量,除了想得到别人的认同,更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别人。抢修工程中的力挽狂澜,使她的自信衍生出某种巨大的责任感,为了帮徒弟调动,她能用身体去交换,责任心的膨胀,让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多年不和睦的父母重归于好。然而一切良好的愿望,在遇到阻碍时,需要一种柔性的迂回才能平稳过渡,冯茎衣的个性中却只有执着向前,而且她骨子里的真诚强势也导致了她对别人推拖到自己身上的罪责也全盘接收,因为她觉得自己够强也能够承受,这反映出来的是冯茎衣对自己内心的一种强烈而盲目的遵从、恪守与期望。

当冯茎衣觉得某些时刻给了她一种在任何她想改变的事情上她似乎都可以掌握主动时,这不是她执念下的错觉吗?当她勇敢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错误与责任,她的人生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波折。先是事业上受挫,这使她强烈的进取心只能空留遗憾,只能在与徒弟的交流中获得一些安慰;然而原生家庭的阴影最后还是给了冯茎衣致命一击,她介入父母复杂的婚姻关系,亲孝失当与防卫过度,使她不明就厉一瞬间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弑父杀人犯。

一个女人从风流韵事,到劳模风采,再到监狱人生,在这样不落俗套的命运翻覆面前,冯茎衣被打回了原形,她正如一茎无根之草在随风飘摇……一个人的命运犹如身上之衣,再美丽的款式,精良的质地也只是表相,唯有清醒的认知与觉悟才能真正让一个人摆脱划地为牢的困局,才能生成正确的物我判断,太顾念自我或太顾及他人,都会成为执念的一种,能既不被外界的浊流裹挟,也不盲目用力地去做无谓的抗争,也许在冯茎衣看来,这依旧不过是她所不屑的马缨花式的平庸活法儿。

然而平庸也是一种力量。尤其对于女人,因为本身的柔弱,选择平庸而不是出格的方式,自觉按生活的常理出牌,比起强烈的执念,倒也不失为是一种更省力更安全的生存智慧,正因为这样,冯茎衣身边的那些看似平庸的女人活得也都还不错,她们中如同事中马大姐会嘲笑冯茎衣"胸大无脑",她们中如冯茎衣的婆婆小姑会一起昧心欺瞒冯茎衣,她们中如冯茎衣的母亲虽然自身能破开某些困境,但在冯茎衣眼里却仍然是一个应该被拯救的平庸的存在。

平庸可能会衍生恶,但我执的力量同样也是可怕的,因为执念可能会生出一种罪过,后者比前者破坏力更强更大。如果说我执是冯茎衣个性中的破坏力量,那么她个性中的坦率与善良在这种破坏面前不仅没能护她周全,反而成为被我执这种破坏力量劫持后进一步升级的推手。

 源于主体困境的无解性

冯茎衣内心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困境,就像她经常做那个梦,"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我在跑步。和别人一起站在跑道上,我以为自己跑得飞快,可最后我总是落在最后。我发现跑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特别恐惧,周围雾蒙蒙的,天空是灰色的。不知道他们是早就跑完了,还是我自己把他们甩下了许多。″

冯茎衣口中的"我以为"这三个字,正是一种执念。

"那时我就是那样,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如果说以前的"那样",也是当时执念下的选择,那后来如此痛恨自己则是反向而行的另一种执念。

你痛恨以前的那个冯茎衣?”“是啊。”师傅目光坚定……“现在想来,我自己都在问自己,那是我吗?真是一场梦啊。好在,这场梦现在醒了。我看清了一切。”

但她真的看清了这一切吗?

作者笔下写到了冯茎衣作为局中人没有看清的一切,她情场上征服过的男人们会拿她来垫背,她坦然接受,她的丈夫欺骗她,她的公婆小姑蒙蔽她冷淡她,她的母亲怨恨她并一直不愿意见她,她三十七岁的生命因为过失杀人而画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她想拯救母亲但她母亲不领情反过来怨怼她)!也许这时侯身处囹圄的冯茎衣才会停下来问问自已,这一切是什么?她今后该何去何从?

作者最后对他的师傅冯茎衣说,不用等了,就现在,检修开始了。这个检修,恰恰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自审与内省,对我执的一种纠偏。

读完《阅读与欣赏》,冯茎衣这个文学形象让人不由与另一部反映工厂题材中出色女性人物自我成长的作品,另有一部作品是毕淑敏《女人之约》中的郁容秋,冯茎衣与郁容秋这两个人物身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只是冯茎衣面对的是自己的徒弟,郁容秋约定的则是高高在上的女厂长,两个工厂环境中的女性都在努力而旺盛地生长着,从某种意义上她们更像是一种困厄命运的共同体,她们最后陷入在了相似的困境里,并且仍然都自身无解。

这就是冯茎衣这个文学形象的意义所在。《阅读与欣赏》这样一部现实意味极强的文学作品,以从容递进的命运叙述,凭剥丝抽茧的性格纹理,比较全面地揭示女性精神世界里的一些盲点和误区,这对于女性自我的觉醒与成长,对于女性人格的自我完善,改善女性的生存状态,提升女性自身的人生幸福指数,促进个体生命与整体社会的共同和谐也是一盏幽微的醒世之灯了。▌

牵笔君子近影(陈晔摄于2018.11.22)

点击以下可读

[牵笔君子系列评论文章]

谁来救赎我们那令人绝望的青春

自由是一个人最美妙的奢华

过命的爱情当如何

《江湖儿女》:无情即正义

芳华》:生活会撒一场认真的谎

高招的那些招儿

欢乐颂下的大悲悯

婚姻揭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