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052）：休养生息——释“养”（養）
本文约6350字，阅读约需要13分钟
汉字探微
（052）
休养生息——释“养”（養）
朱英贵
“休养生息”这个成语是指在战争或社会大动荡之后，减轻人民负担，借以安定生活，增加人口，恢复元气。其中的“生息”有人口繁殖的意思，而“休养”则有社会休整与增强供给的意思。今天我们说到“养”字，总要想到供养、赡养、培养、教养、滋养等词语，其实这些词语的意思都跟增强供给的意思有关，可见“增强供给”是“养”字比较早期的意思，然而它却还不是“养”字的造字本义。那么，“养”字的造字本义是什么呢？根据“养”字的构字理据，它的造字本义应该是牧羊，这有它的古文字字形为证。
一、“養”（养）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養”（养）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的“养”字由“羊”和“殳/攵”两个构件组成，是一个表示手持牧杖或者牧鞭来牧羊的会意字。它的造字本义当为放牧羊群。可见，在造字时代，放养牛群为“牧”，放养羊群为“养”。
金文的“养”字跟甲骨文一脉相承，也是一个表示手持牧杖或者牧鞭来牧羊的会意字，只是由于铭文熔铸的特点，其文字符号略粗以及文字线条由方折变为圆转而已。
如果按照甲骨文与金文的构字理据，“养”字的形体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而应该是类似于“牧”字的结构，写成由“羊”和“攵/殳”两个构件组成的会意字，比如可以写作“𢼝”或者“䍩”。然而，“养”字的小篆字形却发生了变异，将“攵/殳”这个构件讹变为“食”并由左右结构演变为上下结构，再经过进一步的隶变与楷化，就成为了现代汉字正体字的“養”字，再经过简化便成了今天简化字的“养”字了。
由于“養”（养）字将“攵/殳”这个构件替换为“食”，于是它的字义也便由“牧养”（放养）变成“喂养”（圈养）了，这也就为后来“養”（养）字引申出供养、生育、繁殖等义奠定了基础。
《说文解字》卷五食部：“養，供養也。从食羊声。𢼝，古文養。”
许慎对“養”（养）字的解释意思是：“養”就是供养的意思，它是一个形声字，其字形采用“食”作表意偏旁，“羊”是声旁。“𢼝”就是古文的“養”字。
许慎的《说文解字》依据“養”字的小篆字形来解说字义及构造原理，有违于它的造字本义及造字方法，应该说，“養”字是个会意字，“羊”也是表意构件，而不是声旁。幸好许慎还根据当时能够看到的大篆字形补充说“𢼝，古文養”，这才是最切近构字理据的字形。
二、“養”（养）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根据“養”（养）字的构字理据，它的造字本义应该是“牧羊，喂羊”，此义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文献书证材料了，卜辞前5·45·7（残片）有“……分养……”二字，疑其应该接近本义，但因为是残片不便解读，其义存疑待考。
“養”（养）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供养，奉养。供给人食物及生活所必需，使生活下去。例如：“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史记·魏公子列传》）这段话的意思是：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再如：“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又如：“初，蜀亡，有晨兴过摩诃池上者，见锦箱锦衾覆一襁褓婴儿，有纸片在其中，书曰：‘国中义士，为我养之。’”（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又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曹禺《日出》第一幕）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饲养。例如：“圉人，掌养马刍牧之事。”（《周礼·夏官·圉人》）再如：“灵助驯养大鸟，称为己瑞，妄说图谶。”（《魏书·刘灵助传》）又如：“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聊斋志异·促织》）又如：“水库里养的鱼很多。”（赵树理《张来兴》）
二是表示抚育，供养。例如：“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荀子·礼论》）意谓：父亲能生下自己，但不能抚育自己；母亲能抚育自己，又不能教诲自己。再如：“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韩非子·五蠹》）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古代，男人不用耕种，野生的果实足够吃的；妇女不用纺织，禽兽的皮足够穿的。不用费力而供养充足。人口少而财物有余，所以人们之间用不着争夺。又如：“逮至衰世，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淮南子·本经训》）
三是表示培养。例如：“蒙以养正，圣功也。”（《易·蒙》）孔颖达疏：“能以蒙昧隐默自养正道，乃成至圣之功。”再如：“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又如：“礼乐交错於中，发形於外，立太傅少傅以养之，养犹教也。言养者积浸成长。”（《礼记·文王世子》）
其二，表示生育。例如：“季遂立而养文王。”（《韩诗外传》卷十）再如：“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杂曲歌辞·筑城曲》）又如：“月娘对如意儿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金瓶梅词话》第五三回）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特指哺乳。例如：“父能生之，不能养之。”（《荀子·礼论》）杨倞注：“养谓哺乳之也。”再如：“臧氏之母，养公者也。君幼，则宜有养者，大夫之妾，士之妻，则未知臧氏之母者曷为者也。”（《公羊传·昭公三十一年》）徐彦疏：“《内则》大夫之妾、士之妻并陈之，谓士妻不吉，乃取大夫之妾，亦得事不具矣。何者？乳食一男，何假二人乎？”
二是指扶育而非亲生的。例如：“四年春二月丙子，初听中官得以养子为后，世袭封爵。”（《后汉书·顺帝纪》）再如：“文庄尚幼，有道士爱之，乞为养子。”（宋·孙升《孙公谈圃》卷上）又如：“《宋史》、《岳云》，飞养子，年十一从张宪战，多得其力，军中呼‘赢官人’。”（清·梁章钜《称谓录·养子》）
三是表示蓄，积。例如：“白露之日鸿雁来，又五日玄鸟归，又五日群鸟养羞。”（《逸周书·时训》）朱右曾校释：“养羞者，蓄食以备冬，如藏珍羞。”再如：“以髡头为轻便，妇人至嫁时乃养发，分为髻。”（《后汉书·乌桓传》）又如：“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偌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个俗人？”（《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六）
其三，表示种植，培植。例如：“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管子·牧民》）再如：“南冈深竹养，下有鹧鸪鸣。”（宋·梅尧臣《腊笋》诗）又如：“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龚自珍《病梅馆记》）此为培植花草。
由此又可引申出耕种的意思。例如：“方田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孟子·滕文公上》）孙奭疏“同共耕养其公田。”
其四，表示保养，保持。例如：“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吕氏春秋·本生》）再如：“养笔以硫磺酒舒其毫，养纸以芙蓉粉借其色。”（唐·冯贽《云仙杂记·养笔砚墨纸》）又如：“这些小石子养在水里，五颜六色还有些看头。”（孙犁《秀露集·石子》）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补养，使受补益。例如：“凡食养阴气也，凡饮养阳气也。”（《礼记·郊特牲》）再如：“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周礼·疾医》）又如：“薰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三国·魏·嵇康《养生论》）又如：养病、养心、养性、休养、营养、养精蓄锐等词语中的“养”。
二是表示恣纵，助长。例如：“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庄子·徐无鬼》）成玄英疏：“而独夸万乘之威，苦此一国黎庶，贪色声香味，以恣耳目鼻口，既违天地之意，窃为公不取焉。”再如：“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沈蛊衽席。”（《新唐书·奸臣传上·李林甫》）又如：“何路养贼，即此路将帅之罪。”（清·魏源《圣武记》卷九）
三是表示医治，疗养。例如：“掌养万民之疾病……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周礼·天官·疾医》）郑玄注：“养，犹治也。”再如：“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儒林外史》第五回）又如：“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巴金《寒夜》十八）
四是表示教育，熏陶。例如：“立太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也。”（《礼记·文王世子》）郑玄注：“养者，教也。”再如：“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孟子·离娄下》）朱熹集注：“养谓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又如：“舍侄末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平山冷燕》第十一回）
五是表示修养，涵养。例如：“若彼中无所养，则赴市之时，神魄荒扰，呼天请命之不暇，岂能愉心和气，雍容奏技，如在豫暇时耶？”（宋·何薳《春渚纪闻·叔夜有道之士》）又如：学养有素。
其五，表示役使。例如：“养民不苛，而防之以刑辟。”（《晏子春秋·问上十八》）吴则虞集释：“《广雅·释诂》：‘养，使也。’”再如：“将以其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乎？”（《文选·范晔〈宦者传论〉》）张铣注：“养，使也。”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用作古代役卒的通称。例如：“五乘者有伍养。”（《管子·轻重乙》）马非百新诠：“伍养者，谓有厮养之卒五人也。”再如：“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史记·秦始皇本纪》）司马贞索隐：“养，即卒也。”
二是特指伙夫。例如：“寇在城下，时换吏卒署，而毋换亓养。”（《墨子·备城门》）再如：“厮役扈养死者数百人。”（《公羊传·宣公十二年》）何休注：“炊亨者曰养。”又如：“吏人窃其牍换鹅炙，灶下养思染指，不获。”（清·林璐《丁药园外传》）
三是表示主持（者），执掌（者）。例如：“执养宫事。”（《大戴礼记·夏小正》）再如：“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书·大诰》）孙星衍疏：“《汉书》作‘若祖宗迺有效汤武伐厥子，民长其劝弗救。’……颜氏以‘民养’为‘长养彼心’。非也。民长，盖长民者。”
其六，表示攻取。例如：“于铄王师，遵养时晦。”（《诗·周颂·酌》）毛传：“养，取。”孔颖达疏：“毛以为……率此师以取是闇昧之君，谓诛纣以定天下。”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取法。例如：“论法圣王，则知所贵矣；以义制事，则知所利矣；论知所贵，则知所养矣；事知所利，则动知所出矣。”（《荀子·君子》）王先谦集解：“陈奂曰：‘案养，取也。知所养，知所取法也。’”
二是表示探取。例如：“申侯伯善持养吾意，吾所欲则先我为之。”（《吕氏春秋·长见》）马瑞辰曰：“今按持、养皆取也，‘善持养吾意’犹云善探取吾意。”
三是表示隐蔽。例如：“兄之行若不中道，则养之。”（《大戴礼记·曾子事父母》）卢辩注：“养，犹隐之。”
其七，表示欢乐。例如：“养，乐也。”（《广雅·释诂》）王念孙疏证：“《韩诗外传》云：‘闻其征声，使人乐养而好施。’《白虎通义》乐养作喜养……是养为乐也。”再如：“按，养，长也……言日晷虽长，亦必继之以夜宴。”（祝廉先《文选六臣注订讹》）
由此又可引申出为偷情而私藏异性通奸的意思。例如：“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养和尚戏耍。”（《水浒传》第四五回）再如：“你说我养道士，养和尚，赤天大晌午，既是和尚道士打你门口走过，你不该把那和尚道士扯住？”（《醒世姻缘传》第十二回）
根据上面对“养”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养”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养”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养”字的相关成语较多，其中“养”字的含义大致有三种情形，现分别举例如下。
其一，成语中的“养”字含有供给、抚养或奉养的意思，例如：
娇生惯养——娇：宠爱。惯：姑息。从小受到长辈过分的宠爱和姑息。语见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似这几日，我看菩萨的面上，不和你一般见识，谁想娇生惯养了，你通常不像样了。”
养家活口——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语见《红楼梦》第九十九回：“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
养儿防老——父母养育儿子；防备年老时无人照顾。语见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养贤纳士——招养收容有才德的人。语见明·无名氏《孟母三移》第一折：“养贤纳士，修德治民。”
监门之养——监门：守护里门的人；养：衣食用度。守护里门人的微薄生活费用。比喻艰苦节俭的生活。源自《韩非子·五蠹》：“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
养老送终——子女对父母的赡养和殡葬。语见《西游记》第二十七回：“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又作“养生送死”，语见《礼记·礼运》：“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也作“养生丧死”，语见《孟子·梁惠王》：“养生丧死无撼，王道之始也。”
其二，成语中的“养”字含有保养或休养的意思，例如：
韬光养晦——指隐藏才能，不使外露。语见《荡寇志》第七十六回：“贤侄休怪老夫说，似你这般人物，不争就此罢休。你此去，须韬光养晦，再看天时。”
持禄养交——持禄：保持禄位；养交：交结权贵。指结交权贵以保持自己的职位。语见《管子·明法》：“大臣务相贵而不任国，小臣持禄养交，不以官为事，故官失其能。”
养生之道——指修养身心，以期保健延年的方法。源自《庄子·养生主》：“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唐成玄英疏：“遂悟养生之道也。”
遵养时晦——遵：遵循，按照；时：时势；晦：隐藏。原为颂扬周武王顺应时势，退守待时。后多指暂时隐居，等待时机。语见《诗经·周颂·酌》：“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终养天年——天年：指自然的寿数。过完应有的寿数，指寿长而善终
养精蓄锐——保养精神；积蓄锐气。语见《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且待半年，养精蓄锐，刘表，孙权可一鼓而下也。”
蒙以养正——指从童年开始，就要施以正确的教育。语见《易·蒙》：“蒙以养正，圣功也。”
怡性养神——怡悦精神，使之安适愉快。语见明·李贽《读书乐》：“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又作“颐神养寿”语见《晋书·嵇康传》：“永啸长吟，颐神养寿。”
颐养天年——谓保养年寿。语见京剧《杨门女将》：“老太君年过百年，就该颐养天年，何必身履险地？”
存心养性——保存赤子之心，修养善良之性。旧时儒家宣扬的修养方法。源自《孟子·尽心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怡神养性——怡：使愉悦。让自己精神愉悦以保养本性。语见明·归有光《上王中丞书》：“所以终日闭门，怡神养性。”
养尊处优——养：指生活；尊：尊贵；处：居于；处于；优：优裕。处于尊贵的地位；过着优裕的生活。源自苏洵《上韩枢密书》：“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
俭以养德——节俭有助于养成质朴勤劳的德操。语见诸葛亮《诫子书》：“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休养生息——指在战争或社会大动荡之后，减轻人民负担，借以安定生活，增加人口，恢复元气。语见唐·韩愈《平淮西碑》：“高宗、中、睿，休养生息，至于玄宗，受报收功。”
烟云供养——指山水怡悦性情。语见明·陈继儒《妮古录》第三卷：“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其三，成语中的“养”字含有姑息或纵容的意思，例如：
养痈遗患——生了毒疮不去医治；给自己酿成祸害。比喻对坏人、坏事姑息宽容；结果自己遭殃。也作“养痈遗害”、“养痈成患”。语见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博善化之虚名，溃败决裂乃至此，养痈贻患，我之谓也夫。”
养虎遗患——养着老虎；留下祸患。比喻纵容坏人；给自己留下后患。源自《史记·项羽本纪》：“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姑息养奸——无原则地一味宽容；就会助长坏人坏事。姑息：无原则地宽容；养：助长；奸：坏人坏事。源自《礼记·檀弓上》：“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