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折磨一个孩子,能换来所有人的幸福
01
这是一个故事:
有一座城市,那是你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城市。安定,温暖,充满各种各样的欢乐。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毒品,没有污染,没有贫穷,甚至也没有心碎。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和生活达成了和解。
夏日庆典到来了。天空明亮如镜,广场上音乐轰鸣。人们穿上鲜艳的衣服,骑着骏马,带着孩子,欢庆自己的生活。微笑,钟声,游行,赛马,帐篷,鲜花,风笛。
这是完美的城市,这是一个人间的乌托邦。没有人能写尽它的喜乐,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很困难。
但是任何一个乌托邦都是阴影。这座城市也是这样。
它有一个难以言说的秘密。
因为关的时间太长了,这个孩子已经成了弱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有一个三步长、两步宽的牢房,潮湿,恶臭。这里关着一个小孩子。他浑身脓疮,坐在自己的屎尿里。因为关的时间太长了,孩子已经成了弱智。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偶尔会哭喊几句:“放我出去!我一定好好的,不淘气!”
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知道这个屋子,都知道这个孩子。但是没有人敢去打开牢门,也没有敢去和孩子交谈。因为一项条约中规定得非常明白:只要这个孩子的处境有任何改善,整个城市的幸福生活马上会化为乌有。
正因为孩子在牢房里哭,牢房外才会有欢乐的队伍,拥抱的恋人,飘扬的音乐。就是这样。
人们是善良的。他们会隔着窗户看看这个孩子,既怜悯又无奈,有时候甚至还会陪着孩子掉眼泪。然后他们就会回去吃晚饭,享受生活。因为这是一个充满幸福和享受的城市。
02
这当然是个故事。准确的说,是科幻作家勒古恩写的一篇小说,叫《离开欧麦拉的人》。
欧麦拉就是这座城市的名字。
这个故事听上去很荒诞,但实际上,它在历史上经常出现,只不过形式不太一样。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活在黑暗故事里的小王子,介绍的就是法国历史上的路易十七。他就有点像欧麦拉牢房里的孩子。
《离开欧麦拉的人》不像是科幻小说,但是它得了雨果奖,因为它让人震惊。其实这篇小说并非凭空而来,它让人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左夫兄弟》。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疯狂的伊凡和善良的阿廖沙有过一段对话。伊凡列举了一大串虐待儿童的可怕事例,然后问阿廖沙:你愿意不愿意建立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它能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幸福,但是为了建造这个大厦,必须残害一个哭号无助的孩童。你愿意吗?
阿廖沙说:我不愿意。这个代价太高了。
这是一个幸福和正义的排序。勒古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个问题推到了极致,然后让读者去回答。
03
如果我们是边沁或者大刘那样的功利主义者,答案是很明显的。
边沁说,我们要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道德问题就是幸福的算术问题。一个单位的不幸换回来两个单位的幸福,就值得换;如果只能换回来半个单位的幸福,就别换。这个孩子当然很可怜,但如果能换回来更大的幸福,那就应该让他继续受苦。
我们可能会反驳边沁:换成你在地下室怎么办?
大刘我不敢说,但边沁确实是个善良的怪人。如果能够向他证明,把他关到地下室,躺进屎尿堆里,最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我想他可能真的同意躺进去。
但是即便不同意,这也不是大问题。按照边沁的理论,大多数人的幸福需要这个人躺进去,那就得强制这个人躺进去,不一定需要本人同意。
但是墨子不同意这个说法。墨子也是功利主义者,也坚信应该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但是他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可以自杀救天下,这个选择是高尚的,但你不能杀掉别人去救整个天下。
孟子最恨墨子,但是他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孟子说: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整个天下,这种事情是不能做的。
你可以劝说孟子,你这样的圣人如果得到天下,那能为世人造福,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黎民可以不饥不寒,用一个无辜者的生命换到这些,不值得么?那孟子的答复会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04
我们可能在理论上会更喜欢墨子和孟子的答案。但我们在现实中总是会采用边沁和大刘的方案。
在不需要考虑后果的时候,我们总是勇敢的。
《黑客帝国》里,尼奥面对两扇门,一扇门是去救崔妮提,另一扇门是去拯救整个世界。尼奥选择了去救崔妮提。我们为此感动,那是因为我们在看电影。尼奥推开那扇门后,我们真实世界依旧安然无恙,母体也没有派乌贼来杀死我们。
如果不是那样呢?
如果我们真陷入欧麦拉城,我们会用另一套逻辑来安慰自己。就像当年的希腊哲人们,他们心地善良,他们聪明睿智,但是他们深陷欧麦拉城中,所以他们努力去说服自己:奴隶是有先天残缺的,是理应被奴役的,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05
这篇小说不叫《欧麦拉的人》,而是叫《离开欧麦拉的人》。
因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年轻女孩或者男孩,看到这个孩子以后并没有哭一阵然后回家。他们会沉默一两天,然后一个人沿着马路走。他们穿过城门,走过郊区,经过那些透着橘黄灯光的房舍,直到走进黑暗的田野。
他们没有去打开牢房的大门。他们只是越走越远,离开了欧麦拉。作者说:他们要去的地方也许还根本不如欧麦拉,甚至也许根本不存在。但是,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似乎。
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大约是二十多岁。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结尾很文艺,也很伤感。
现在,我四十多岁了,再读这个结尾不再觉得伤感,而是觉得惊悚。这个短短的结尾太有象征意义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个社会都有这样出走的年轻人,曾不惜代价地去寻找也许不存在的决然的正义。一代又一代,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最终成长为没有心肝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