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始于祛妄

文/ 梅子酒

这个月是丁玲月，我便插着空把丁玲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都找来读了读，《我在霞村的时候》算得上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丁玲的作品。这部小说篇幅不长，以对话和心理描写为主，非常女性化的叙事手法，既沿袭了早期作品的细腻温柔，又多了经历沉淀后的沉稳练达，难得的是透着股飒落清爽气，感觉彼时的丁玲已经是祛了妄，开始越活越通透了。

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我”是一个驻村女干部，丁玲笔下的知识分子女性有着特有的善感、细腻和关照底层的自觉，从事思想政治工作的“我”对村里老百姓特别是女性的思想动态有着天然而职业性的敏感。很快，“我”了解到村里刘大妈的女儿贞贞的一些情况：

贞贞年方十八，早年被日本鬼子掳了去，“被很多人糟蹋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如今回来治病。家人曾想把她嫁给另一个村的米铺小老板当填房，贞贞不愿意。她有个要好的同学夏大宝是磨坊里的小伙计，如今在自卫队当排长，两人曾经“两情相悦”，夏大宝对贞贞倒是痴心不改，但贞贞似乎有别的打算……村里人大都戴着有色眼镜看贞贞，“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贞贞与“我”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一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贞贞说：

苦么，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的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

……

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是因为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至此，“我”才得知，原来贞贞从事的是地下工作，被安插到日本鬼子那里通过特殊身份获取情报。而这些事实真相，不能为外人道。所有的误解和有色眼光，她都默默承受着，独自隐忍着。

“我”即将离开霞村了，对于贞贞，“我”有着善意的关切，也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的“上帝视角圣母心”：

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从没有表示过她希望有一个男人来要她，或者说是抚慰吧；但我也以为因为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就有了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可是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好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在经历了被村里一群女人的逼婚后，贞贞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没有“我”所预想的“大哭一场”，而且彻底颠覆了“我”先前的判断，她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没有接受青梅竹马的爱情，而是决定再次离开：

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XXX去治病，那我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XX，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扭，我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

听了贞贞这番决定，“我”又在她身上看到了“新的东西”，并且觉得“她的话的确值得我们研究，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

这个结局，对于彼时的左翼文学创作而言，是非常成功的升华笔法：一个背离了乡亲，背离了家庭的女孩子，说自己“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舍小爱成大爱，毅然投身革命，前途自是无限光明。来自集体主义的父权的温暖，让离开小家的年轻女性在大家庭中有了新的归属感，信念坚定，无有恐怖。

但真正的升华不在于此。回归对女性乃至人类命运本身的思考，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确实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觉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掷地有声地抛出一句“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仍然是那句，选择自己做，主意自己拿，结果好坏自己担着。更难能可贵的是，通篇下来，看不到她为自己的选择有任何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也看不到任何对革命，对伟大事业罗曼蒂克的憧憬和抒情，这就让人觉得真诚安心很多，是一个真正想明白的人做好了的人生选择——任何层面的祛妄，都是成长的开始。

几乎所有激动人心的宏大叙事或者时下流行的爽文爽剧，编导作者都擅长造神织梦，但是一枕黄粱，大梦三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随境转，境随念动，心不妄动，才是生路。最近看了一部电影《送我上青云》，大体讲的就是这么个理儿。人生路这么长，遇见的事儿可海了去了，既然难有一双拨云见日的慧眼，至少，保一颗清静中正的明心吧。

本周主题书

2019.8.19~2019.8.25

「我在霞村的时候」

荡妇名与英雄事 | 江河

当女人的身体被杀死之后 | 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