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论辩——郭沫若以“历史唯物主义”之名

当年《兰亭论辩》“出版说明”一文中说,“应当指出,这种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在这种不公平的讨论之下,那么还有真理可言吗?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085集:“郭沫若与兰亭论辩(二)”与“明”字。

主持人:田老师,咱们在上一期的节目当中,跟您一起聊了有关郭沫若与兰亭论辩的上一集。

在那一集当中,我们一起说到了这个郭沫若,特别是在这个兰亭论辩方面的一些合理性的观点。那我们特别想知道,当时这个郭沫若是就任什么样的一个职位,他怎么能够在这个文化界,特别是书法界引起了如此大的这样一种争论呢?

田蕴章:当时郭沫若的位置和身份对兰亭论辩的影响非常巨大。

尽管在他之前,75年前,就有清代清末时期的书法家李文田,就和他持有相同的观点,对于《兰亭序》产生质疑。但是这个质疑,当时因为李文田,因为是他人微言轻,所以并没有引起来书法界广泛的注意,很快地就销声匿迹。

郭沫若第二次把这个问题拾起来,那么就加以补充、扩大、发挥。

主持人:1965年的时候。

田蕴章:1965年,郭沫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从1956年就开始了,到1965年才正式发表,那么郭沫若可以说是用心良苦的。当时郭沫若的影响巨大的原因就是他的职务和他自己具备的文学水平、书法水平等等这些实例上,确实对文化界、书法界是一个很大的震动。

▲郭沫若▲

郭沫若当时兼任了很多职务,当中有一个最关键的一个职务,就是中国科学院院长,所以他的身份当时处在了文化界的一个巅峰位置,巅峰位置,所以他的话往往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这场兰亭论辩的轩然大波,跟郭沫若有关系,这是一个方面。

同时,有康生的支持,康生当时位置比郭沫若还要高,而且康生在学问方面、在书法方面也都很有研究,至于这个人他有其他的问题,在我们书法讲座当中不涉及那些问题,我们就不谈了,就单谈康生在文学方面、在书法方面也是有很高造诣的。

▲康生▲

所以他支持郭沫若,在康生之后仍然还有背景。所以我们看到,这个《兰亭论辩》出版的时候,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大家看一下,这个《兰亭论辩》,用的就是《爨宝子》的那种书体,这都是有用意的。再看一看。

主持人:是什么用意呢?

田蕴章:这个用意就是说让你看一看和王羲之字迹的不同,王羲之的字迹如果有真的,就应该和这样的字迹类似,才可能是王羲之的,如果差异很大,那就肯定不是王羲之的。

主持人:也就是说,按照郭沫若先生的说法来说,王羲之的字迹应该是这样的字体。

田蕴章:对,接近于这样,就是有隶意,有隶书笔意,就这东西。大家看看他在出版说明当中,他在出版说明当中,你看,他这段话,大家注意看,他说:

“郭沫若同志的看法在学术界引起了热烈讨论,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多数文章赞成郭沫若同志的意见,支持他以(注意这句话)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态度,推翻历代帝王忠臣的评定。但也有文章持相反的看法,‘兰亭’真伪之争由此进入一个新阶段。”

再注意后边那句话,他说,

“应当指出,这种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

这就是以势压人了。本来是个学术讨论,他把这个学术讨论,凡是反对郭沫若的观点都列为唯心史观,就是唯心主义的史观,而把郭沫若提前就定位于是唯物主义的史观。因此在这种不公平的讨论之下,那么还有真理可言吗?

而且,郭沫若也不断地在以势压人,譬如他在和高二适的讨论文章当中,高二适提到,《兰亭序》应该是真的。当时像唐代宗李世民这样一个睿士英主,而且唐太宗李世民精通书法,文学造诣高深,他的那些个名臣们,欧阳询、褚遂良,等等这些人,给予《兰亭序》的这个鉴定、评定的认可,难道不比你郭沫若更高明吗?而且唐太宗李世民仅距王羲之的这个。

主持人:年代更近一点。

田蕴章:死的时间,就是年代时间,仅距离二百多年的时间,而你郭沫若距离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当中,怎么能证明唐太宗和欧阳询他们的评价是错的呢,褚遂良他们的鉴定是假的呢?等等这些东西。

提出来本来是很有道理的,而郭沫若却是拿出来一个以势压人的口气来压制不同意见。比如说像其中的这段话,郭沫若说,他说:

“我们也赞扬唐代宗的,但这样无条件的信仰,却不能不踌躇了。毛主席《沁园春·雪》里的名句,‘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是脍炙人口吗?”

大家听,我们在谈学术问题,在谈唐太宗的这个活动时间和王羲之仅距二百多年,他所得到那些资料比我们现在要多的多的多,这应该是唯物的,应该是被认可的。可是郭沫若这时候不谈自己与唐太宗之间的差异,拿出来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里边的一句,就是说唐宗宋祖,稍逊风骚,马上谈到唐太宗也好,宋太祖也好,宋高祖也好,这些人与我们现在比起来应该说他稍逊风骚的。

那么毛泽东这个词里边,它是一个比兴两法当中的艺术发挥,他修饰千古也好,他蔑视前人也好,它从词的角度是个艺术的东西,应该是个形象思维。而你在这搞的是逻辑思维,你具体要谈到唐代宗究竟哪不对,哪里可能有问题。那么唐太宗的稍逊风骚,难道是对你郭沫若是稍逊风骚吗?

主持人:可是这句话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具有权威性的。

田蕴章:对呀。

主持人:从政治立场上是谁也不敢推翻的。

田蕴章:你引出来毛主席的话,于是大家就哑口无言了,就没有法再往下谈话了。所以就是有点以势压人了。

所以,幸好高二适也好,章士钊也好,当时没有谈到秦始皇和汉武帝,如果把他们那出来再做佐证的话,那么郭沫若马上又引出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另外一句词,那就是“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就没法谈问题了。因此我们说,郭沫若当时他持有的这种态度偏激是非常明显的。比如说他后边还谈到,他说:

“唐太宗是生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如果他生在今天,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并肯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他的‘玄鉴’和‘睿赏’无疑是会深入一层的。”

这就很可笑,肯定是李世民那时候没学到过辩证唯物主义,没学到马克思主义,这是肯定的,但是李世民当时处在那个年代,他所具有的资料,他所具有的那些东西也是今人我们所得不到的东西。因此,用这种口气说,也有时候显得未免让人哭笑不得。

主持人:而且再说,我想唐太宗李世民所在的那个年代,又是一个封建制度下的这样一种帝王制度,是不可能理解唯物主义的。

田蕴章:李世民当时搜罗来的那些王羲之的字迹,被郭沫若认为你那时候都是假的,而李世民死后的一千三百多年以后,郭沫若现代所具有仅有的这个出土的墓志资料,确认为比唐太宗那时候要高明得多、要可信得多,我们能够轻易地这样相信吗?

而且从文学水平也好,从这个书法,特别是从书法水平上,这种鉴赏能力来讲,郭沫若与欧阳询、褚遂良相比,我觉得还不能相提并论。

主持人:田老师,据我所知,在当时反驳郭沫若先生的这个观点的时候,有章士钊和高二适两位先生。

田蕴章:还有其他人。

主持人:还有其他的人。

田蕴章:以这两人为主吧。

主持人:那以这两个人为代表的,像他们这样的一个群体,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职务,跟郭沫若相比起来,他们有怎样的一种话语权呢?

▲章士钊▲

田蕴章:当时应该说,章士钊还有一定的权威性,因为章士钊他当时是中国文史馆的馆长,职务也很高。当时郭沫若除了中国科学院院长之外,还兼任着中国文联主席,等等还有很多职务,什么人大常委等等,有很多职务。

主持人:身兼数职。

田蕴章:但是郭沫若所处的位置,应该当时比章士钊更重要一些。

你谈到的这个另外一个关键的人物,就是高二适与郭沫若的争论,应该我们对于高二适先生倍加敬佩,因为他当时的身份只是一个江苏省的文史馆馆员。他这个位置和郭沫若相比,真是有点以卵击石,但是他确确实实笔锋犀利,与郭沫若的争论非常激烈。

▲高二适▲

我们现在读到他的文章的时候,感到他有很多的观点是一再值得我们咀嚼。因此我们建议大家,可以在网上搜寻一下,就能搜到高二适的文章。好,我们现在把高二适的这篇文章,暂时的向大家展示一下,因为文字内容繁长,所以请大家另外去想办法阅读吧。

好了,大家来看一下,这就是《<兰亭序>真伪驳议》,高二适。

就是这篇文章,应该在书法史上应该很有价值的。高二适先生的文学水平也相当的深厚。高二适先生的书法水平在我看来,应该在郭沫若先生之上,他的书法相当之好。但是高二适先生当时他的位置和郭沫若不能相提并论,仅是江苏省的一个省级的文史馆里边,是个馆员而已,居然敢与郭沫若来对抗,确实是有胆有识,有水平。这就是这个高二适的这篇文章,大家可以看一看。

但是现在整本的这篇这个《兰亭论辩》这本书,大家来看一看,这个《兰亭论辩》的这本书,现在是不好买到了,但是大家只要注意搜寻,也是能够买到《兰亭论辩》的,这是整个当时1973年出版的这个东西。

这个高二适当时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各个刊物杂志都不予发表,不给他发表,因为他的很多言辞也很激烈。最后找到他的老师章士钊,就是前边发这篇文章的人,这篇文章就是《柳子厚之于兰亭》,也是批驳郭沫若先生的一些观点的,章士钊,是中国文史馆馆长。

找到章士钊之后,章士钊拿了高二适的文章去见毛泽东,几次请示,最后毛泽东认可了,就说了一句,“笔墨官司,有比无好”。

主持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

田蕴章:说了这样一句话,“笔墨官司,有比无好”,就认可了,这篇文章就发表了。但是实际上,毛泽东是在暗暗地支持的是郭沫若,因此允许你发表文章,好来显示证明他讲的那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但是在讨论当中,是不公平的,是一面倒的意见。

所以高二适的文章在当时群起而攻之,在郭沫若的引领当中,这一些个文人学者起来,就是集中炮火攻击高二适。但是五十年过来了,我们看到高二适的这篇文章仍然闪烁着光彩,值得大家读一读。我建议大家看一看。

但是从文学水平上看,我们比较一下,觉得郭沫若的文采更加风流,更加精彩一些个,所以也和大家说,郭沫若的当时的很多优势,包括个人具备的学养,也应该说是一流的,是顶级的水平,所以我们读完这些文章之后,对史学上的很多东西,特别是书法史上的东西,知道很多很多东西,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们来向大家说明这一点。

我们现在要向大家最后要阐述的是,郭沫若他用隶意,就是隶书的笔意,我们把这个字写出来,大家听不太清楚。

主持人:不是那个隶吗?

田蕴章:隶意,隶书的笔意。郭沫若所谈到的隶意就是隶书的笔意,这个隶书的笔意,实际上强加给王羲之,而且郭沫若找到了很多很多的论据来说明那个年代应该王羲之的字具有隶书笔意。

所以我们看他引证的康生的一些个话,大家看一看。康生当时积累的一些个话,郭沫若给抄录过来。康生找到了很多的证据,说王羲之善草隶,善草隶在郭沫若和康生那里认为,草就是章草,章草就指的带有隶意的那种草书。那么指的“隶”,这个“隶”字就是指的是隶书,实际上这是天大的错误。

在东晋时期指的隶书就是指的楷书,指的草书就包括行书在内的今草和当时具有的那种行书体,并不是说指的章草和隶书,当时的隶书叫八分,这一直延续到唐代,大家看一看孙过庭《书谱》就知道了,所以里面所谈到的隶书都是指的楷书而言。这是一个地方。

后边又说,说王羲之“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就认为这个隶书指的就是那个汉代的什么《张迁碑》,什么《乙瑛碑》、《史晨碑》、《礼器碑》,就指的是那些东西,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这时候指的隶书就是指的楷书而言。

因为在钟繇以后,楷书已经是非常盛行了,所以完全拿墓志当中那些个隶体带有隶书的字迹比,这是错误的。墓志、碑铭当时用的那种书体,和平时人们手写的东西完全是不一致的。

那个年代所用的那种字体,比如说我们今天,我们要给某一个重要机关写一个牌匾,往往都用的是那种宋体字和其他的美术字,很少用书法这种形式来表现。如果拿那种字体和我们手写的这种书法的东西去相提并论,那就差异很大。

所以在墓志碑铭当中用的这种字体,当时和平常手札、尺牍、笔墨来往的这些东西差异很大。所以郭沫若就一口咬定,必须像《爨宝子》、《爨龙颜》。

▲爨宝子碑▲

这就是兴之墓志,这个郭沫若看到的这个当时东晋时期所墓志里边出现的这个。像这些东西,一定拿这个字体来要求王羲之,这显然是错的。

另外在前边来看一看,就是谢鲲墓志,谢鲲墓志和兴之墓志,这就是谢鲲墓志的,这基本就是隶书,虽然是在东晋时期出土的,这也是在东晋时期出土的,用这种墓志里边碑文上的东西来要求王羲之平常的手札、尺牍所写的这些东西,这是完全是一种错的。

主持人:就这个王羲之当时已经是王右军,已经是很高的一个官职,也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田蕴章:对,他们当时那些个重要的文学大师们,他们很少去给人写碑铭墓志,因此这些东西拿出来,去来推翻这些王羲之的一些个墨迹,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在上集当中给大家展示的《淳化阁帖》,大家看一看,这么多的王羲之的字迹,难道就被郭沫若这么一篇文章就完全否定了,那么我们试想一下,究竟这个王羲之他的真迹是什么样的呢?这些都是王羲之的这个流传下来的字迹。所以这些东西里边都没有隶书的笔意,没有。

如果说因为没有隶书的笔意就完全被推翻,实在是太主观武断。

那么究竟什么是唯物史观,什么是唯心史观,你真的也不好做出结论来。所以对这些东西认为都是假的,我们请问一下,这些字迹,褚遂良也好,虞世南也好,冯承素、欧阳询都达不到这个水平,那么这些字又是谁写的,是留下来谁的字迹呢?即使双沟复制等等,他原来的依据是什么呢?

郭沫若却拒而不谈,就笼统地说,这个东西没有隶意,因此都是假的。他等待着王羲之的真迹的出土,结果等来的是东晋另外高崧墓志的出土,上边楷书笔意非常明显,这样就在一定程度推翻了郭沫若的一些说法。

我们前一集讲过了,郭沫若有些地方讲的是有些个对的地方,是有些根据的地方,但是大量的东西说明郭沫若过于的主观武断,过于的霸道一些个,因此今天大家又重返旧观,重新对王羲之的《兰亭序》给予了另外方面的一些证实资料,然而《兰亭序》的疑团仍然还存在着,希望大家也应该再深入地、细致地观察《兰亭序》,这里边或多或少还存在某些疑点。

但是有一条不容置疑,那就是王羲之的字迹不必像郭沫若所讲的必须有隶意才能成立,如果是那样的话,王羲之的书圣地位也就根本不能成立。

(未完待续,接下来讲解示范“明”字楷行草技法。)

相关内容参阅:

兰亭论辩——郭沫若的质疑,是否合理? 084

“永字八法”并非起源于《兰亭序》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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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视频

文字编辑/彭澎

动图制作/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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