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1】——大宋残山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主题歌-

还我河山朝天阙

此地是神州,岂容匪祸!

激浊扬清,泱泱国风,文明儒道佛。

延革我华夏历代风物,浩浩统传一脉。

十五跃马骋征战,血泪交织,碧透江河,

精忠保中国。

方翘首,摹画新国家,奈奸恶!

千年轮抟转眼过,拊膺向天说。

鄙吝小人今安在?跪我。

还我河山,奠我心魂,待从头收拾着!

堂堂英雄气,从黄帝说到岳!

忠贞心志化圣莲,万宇朵朵金摩诃。

——启嘉春秋


(旁 白:两千年来,没有哪一个朝代,比两宋更苟且。两宋近三百年,没有哪个一人物,比岳飞更伟岸。在儒释道文化交相辉映的中华戏台,在大唐风度犹存、北宋军力不振、辽金次第凌虐、南宋君相卖国的现实背景之下,岳飞短暂而光芒四射的一生,便在公元1103年至1141年间,浩浩荡荡展开。)

第 一 章  大宋残山

1

西岳华山,云海茫茫,五峰张开,犹似一朵巨大的莲花。东峰上空,紫气盘旋,霞光万丈。东峰之巅,陈抟侧卧在一块凌崖伸出的岩石上,岩石的苔藓已经爬满他全身,他和岩石似已结成不可分割的一体。

陈抟悠悠醒转,半坐而起:“童子,童子!”道童从百米外的草庐飘出:“师父你一睡三年,今日终于醒来,不知有何吩咐?”陈抟问:“当今天下,谁做皇帝?”道童说:“姓柴名荣,国号周。”陈抟摇摇头:“没到,没到,我再睡。”

陈抟作势欲睡,道童赶紧抵住他的后背:“勿急,勿急,当今皇帝有一问。”陈抟说:“他和我无缘,所问何事?”道童说:“他问大周国运。”陈抟说:“好块木头,茂盛无赛。若要长久,添重宝盖。”言毕,倒头再睡。

道童伴岩石而坐,反复念诵四句话,百思不解。

华山春秋几度,忽遇一个丽日高照、万里无云的日子。道童遥望山麓华阴城,突然发现大“周”旗缓缓降落,大“宋”旗缓缓上升。道童拍手欢笑:“知了,知了:'木’上添盖,原是'宋’来。却不知这大宋江山,又能'长久’几何?”

陈抟似醒非醒,声音却清奇舒缓:“两百有余,三百不足,前后十八帝,一代比一代不如。”道童叫道:“师父你说,当今皇帝,姓甚名谁?”陈抟盘腿而坐,抖落一身尘灰:“姓赵名匡胤,曾和我下三局棋,输掉华山租税。”道童“啊呀”一声:“原来是他?当年他来下棋亭,不过一个江湖浪子。”陈抟说:“他即将从玉泉院经过,你去叫他再来。”道童应一声“是”,转身欲走,陈抟又叫住他:“且慢。你多转告一句:有赵普随行即可,多一人不行。”道童再应一声“是”,雀跃下山。

陈抟叠印、瞑目,口中喃喃自语:“大唐贞观之后,圣王又将再三再四入尘,历尽万般苦楚。倘我道中之人都不配合,还待依靠谁个?”陈抟对天默祷,华山万籁俱寂,金光万丈。

陈抟睁开眼睛,道童带赵匡胤、赵普二人已到跟前。

赵匡胤施礼道:“又见道长,犹不忘当年你一语双关,道明今日天子。”赵普深施一礼:“得见道长仙颜,委是三生有幸!”陈抟说:“贫道乃闲云野鹤,既不贺黄袍加身,亦不行君臣大礼,更不欲唠叨聒噪。”赵匡胤说:“朕欲长保江山社稷,却别无良策,恳请道长指点。”陈抟目视赵普:“相公既有远虑,何不当面直言?”赵普说:“下官劝陛下许众将以高官厚禄,借机收回兵权,而后以文驭武,崇文抑武。陛下却迟疑难决。”

道童说:“好一个'杯酒释兵权’!然以小童观之,此例一开,他日必为不肖子孙与奸佞小人滥用。”陈抟转向道童:“童子不得妄语,且带相公去草庐。”道童应声“是”,随即对赵普说一声“请”,赵普便跟过去。

陈抟对赵匡胤说:“陛下是否明白,贫道为何只叫赵普随行?”赵匡胤说:“朕已明白,且已暗下决心。”陈抟说:“明白与否,行与不行,俱在天道循环之内。”赵匡胤说:“朕还想与后世子孙立约,'誓不诛大臣与上书言事人,子孙有违此誓者,必遭天谴。’”陈抟说:“有心如此,必得善报。然而子孙不肖,亦未必保全忠直大臣。故立誓须重,警诫须严。你们下山去罢。”赵匡胤伏首作揖:“谨请道长随朕返朝,受大宋至高爵位,亦好朝夕请教。”

赵匡胤恭立半晌,却不见任何回应。突听得鼾声如雷,抬眼细瞧,陈抟已酣然高卧。

赵匡胤转往草庐:“仙童快来!”道童和赵普同出,道童问:“陛下唤我何事?”赵匡胤说:“你看道长模样,几时可以醒来?”道童说:“他这一睡,少则三年,多则三十年,极难预料。”赵普说:“既然如此,陛下须即刻下山。”赵匡胤轻叹一声,轻轻退开,与赵普降阶而去。

道童看他们走远,回头对陈抟大笑:“我想你是假睡,并没入深定。”陈抟一骨碌爬起:“我将从此远游。你想留此修道,或者返俗还乡,自可两便。”道童说:“虽有历代皇帝相请,你都执意不离华山。奈何一个赵匡胤,便使你动得凡心?”陈抟说:“你哪里知道,我是要寻访圣王。他千难万险入尘世,我岂得无动于衷?”

道童惊问:“圣王是谁,竟比天子尊贵,比老祖高深?”陈抟说:“讲来你亦不知。圣王乃万王之王的无上王,不入尘则将天上地下掌管,一入尘则牵动千秋万代渊缘。你作我老祖弟子,倒在其次;倘若将来某日,能作圣王弟子,才是天大幸事。”道童问:“那我何时,能拜圣王门下?”陈抟掐指一算:“辗转轮回数十代,长则千年,短则八百年。”

道童还想追问,陈抟却转眼之间消失。华山空空荡荡,道童惘然若失。

2

大中祥符七年,河北高阳关,大雪纷飞。杨延昭重病在床,奄奄昏睡,陈令等大小将官聚守榻前。医官皇甫诚摸过脉息,示意陈令跟出。二人来到都总管府外,陈令说:“不要对我报凶讯,我只警告你:倘若救不活都总管,你须知我陈家枪厉害!”

皇甫诚长长一揖:“都总管脉息全无,陈统制即使要我性命,我亦无能为力。”陈令大怒,一把将皇甫诚举过头顶,正待狠狠掷下,府内将官及时涌出,大呼“不可”,将他紧紧按住。陈令手一松,皇甫诚坠落,众人赶紧接住。

陈令挣开人群,跑往点校场抄起一把大枪,将一套陈家枪法“唰唰唰”施展开来。但见雪花随枪起伏,随势绕转,时而如银白长虹,时而如南山猛虎,枪枪都凝聚了万钧力量。众将聚集城头,无不伸颈、咂舌,看得如痴如醉。皇甫诚也悄悄到来:“他怒火万丈,悲气四溢,恐怕再舞下去,非死即伤。”众将问:“那又如何是好?”

皇甫诚说:“如若有谁和他佯斗,慢慢化解他的劲气,也许能将他保全。”众将你看我,我看你,交互议论:“陈家枪无敌天下,若非都总管出马,谁又是他对手?”“看他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保不准就捅你一个窟窿。”“如若都总管仙逝,陈统制又遇不测,这三关口还靠谁个把截?”

皇甫诚见众人议论不休,急忙喝问:“情势危在旦夕,你们再不出手,其命休矣!”众将一时哑然,战战兢兢,不敢应声。皇甫诚抓起药囊大叫:“你们怯懦不前,且待我赤手空拳,拼一条老命去救统制!”皇甫诚疾步跑开,众将一愣,各自急慌慌解下佩剑,鱼贯下城,准备与陈令缠斗。

突然传来一声巨喝:“退下!”大家回头一望,竟是杨延昭,不知何时已站到十步开外。众人齐蓬蓬揖拜:“参见都总管!”杨延昭哈哈大笑:“阎王不肯收留,道是要我亲自会会陈家枪!”众人齐叫:“不成,不成!都总管病体未愈,如何可以打斗?”杨延昭不由分说,大手一挥,已如轻燕掠过,直落点校场。陈令旁若无人,恰好施出陈家枪绝技“千头攒动”。只见他手腕一抖,枪尖绽出千百朵枪花。

杨延昭和身一扑,点钢枪没入陈家枪阵。众人“啊呀”一声惊呼,声音还没消散,陈令已枪落人定,和杨延昭面对面凝视。皇甫诚大喜:“杨家枪破得陈家枪,同时救得陈统制!”众人大叫:“都总管神勇,我等望尘莫及!”

一抹血丝从杨延昭嘴角渗出,陈令悲呼:“都总管如去,我独存何益!”杨延昭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言道:“快来扶我……到北门城头……我要再看一眼……燕云!”陈令扶住杨延昭,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丝,再将自己的全身盔甲卸下,缓缓替他披挂停当。陈令大叫:“教众将士跟上,都去北门!”

杨延昭手握点钢枪,一步步挪向北门,再登上城头。杨家军全体将士,一个个衣甲鲜明,刀枪锃亮,齐整整排满城墙。杨延昭枪尖伸出,指定北方:“下官惟一恨事,是不能收复燕云,以致我大宋江山,至今残缺一角!今日我如先去,诸将有自暴自弃,而不以三关为重、不以燕云为志者,当同此枪!”杨延昭将长枪一震,枪杆立即断折,枪尖坠落城下。三军肃寂片刻,继而高呼:“并力向前,为国尽忠!并力向前,为国尽忠!”

一头驴丁丁当当北来,驴上一老道,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一个为国尽忠,好一个志在燕云!呵呵!哈哈!”陈令怒喝:“我等正折枪盟誓,你是何人,竟敢取笑?”老道悠悠吟咏:“我乃华山一野鹤,飞来飞去无原由。今朝得见杨总管,要讨陈令点个头。”

杨延昭问:“来者莫非陈抟老祖?”陈抟说:“在杨总管面前,我岂敢担当'老祖’二字?我一把老骨头,最多替总管敲敲边鼓。”杨延昭说:“老祖乃得道高人,何出戏言?”老道说:“天机不敢轻泄,总管转眼自知。辗转轮回无数,总管须计来日。”

陈抟抬头仰望,远天飞来一只大鹏。杨延昭随他看大鹏,口中“咦”出一声:“原来如此!”陈令忙问:“何事如此?”杨延昭说:“我听说陈家枪有祖训,只传陈姓长子长孙,不传外人,是否?”陈令说:“先祖将此枪法称作'平天下’,确曾留下此等遗训。”杨延昭说:“不如对祖训补一句:'但遇可平天下之人,传亦无妨。’你意下如何?”陈令说:“既然都总管开口,我从新立训即可。”

陈令取来陈家枪,跪下后高高托起,面向上天立誓:陈令谨报列祖列宗知晓,并请天地诸神见证,自我之后,陈家枪主传长子长孙;但遇可平天下者,纵是外姓,亦可悉数传授,不得隐匿!”

陈抟拍手大笑:“好!好!陈令已经点头,老道无事自忙,杨总管一路走好!”陈抟拨转驴头,丁丁当当远去。却又探手轻轻往后一摆,一支枪尖从雪地飞起,飘然進入他的袖口。杨延昭自语:“人生如梦,我却清醒。力保中原,竟在众生。从此百年,谁计燕云?从此千年,谁悟真谛?”

皇甫诚对陈令耳语:“都总管似已支撑不住,须扶他回府。”陈令上前一步,扶了杨延昭要走,却被他一把推开。杨延昭慨然言道:“身为将帅,岂得老死床第?我且再舞杨家枪,既助陈家枪更上一层,也将三军士气激励!”

杨延昭执定陈令的长枪,就地腾挪跳跃。很快,他脚步踉跄,身形摇晃。陈令大叫:“住手!住手!”杨延昭面色惨白,却淡然一笑:“我舞不完全套,却能将最绝妙的招数施展。”杨延昭跃起,叫声“泰山压顶”,大枪凌空抡下,如枪似棍,颤动团团枪影。杨延昭又叫“游龙出洞”,枪尖刺出一道寒光,却起伏、蜿蜒不定,似乎无休无止。杨延昭再叫“回马封喉”,人、枪前行,却突然侧身、翻腕,枪尖倒后斜刺,如同雷鸣电闪。

陈令击掌大呼:“妙,妙,妙不可言!”杨延昭遽然收枪,枪尖拄地,全身紧靠枪杆兀立:“众将士珍重,我去矣!”皇甫诚急步上前,想要抱他下去,杨延昭却摇手将他阻止。杨延昭对陈令点点头,陈令会意,進前挽住他的腰,让他站得更加挺拔,更加威武。杨延昭遥望北方,枪杆再次断折。三军一齐跪下,恸哭失声:“都总管,都总管——”

陈令拾起城墙上的枪头,独自步出北门,要找城墙下的另一支枪头,却遍寻不着。陈令自语:“并无将士来过,枪头为何失踪?莫非老道随手拣去,另有深机?”陈令纳闷不已,遥望燕云悲呼:“老道,老道,你拿枪头何益?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复得燕云!”

3

少室山深处,群峰连绵,林木苍翠,一座草庐傍山而结,似是山川自然的造化。庐前一片空地上,少林武师谭正芳正自演练“意拳”。谭正芳身形高大,虎须浓黑,双目深邃,拳风所到之处,落叶纷飞,尘土激扬。

丛林里传出一声喝彩:“好拳!”谭正芳立即顿住身形,厉声喝问:“何方好汉,可知武林共识:偷拳者死!”丛林复归静寂,并无任何回应。谭正芳又叫:“无论何人,务须立即现身!不然,休怪贫僧手下无情!”声如龙吟虎啸,激起一阵松涛。

慧海从林中轻轻悠悠飘出,朗声大笑:“哈哈,呵呵!”谭正芳飞身迎上前去:“师弟,居然是你!想你四海为家,却不知是哪阵香风,吹落我这里?”慧海合十道:“一切随缘随遇,一切又皆有因果。”

谭正芳引领慧海到空地一侧的石桌前坐下:“师弟此来,必有原故。可惜我醉心武学,早将禅法搁浅,竟猜不透话中玄机。”慧海笑而不答,谭正芳问:“莫非答案,将会自然明了?”慧海朝来路一指:“答案便在那边。”

那边多出一条壮汉,沿羊肠路迤逦而上,身负三百斤神臂弓,踏地却似无声无痕。壮汉趋前便向谭正芳下拜:“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谭正芳早已弹起,一把抓住他的双臂:“且慢!周统制名满天下,射技独绝,如何向我拜得?”周侗说:“朝廷宁愿年年输送岁币,亦无意收复失地;奸贼把持西军,尤恼我一味伐辽的议论。我虽弓马娴熟,又能有何用处?因此想专事武学,以待将来。请大师万勿拒绝。”

周侗又待下拜,慧海说:“他早闭门谢客,拜亦无益。不如先让我等瞧瞧你的射技,说不定他一高兴,乐得收个关门高徒。”谭正芳说:“那边飞来一只大鹏,你且射来试试。”慧海说:“如若射不下来,周统制有何交代?”周侗说:“射杀一只大鸟,于我何难?如若射不下来,我便不配拜名师!”

大鹏越飞越近,神色从容,姿态优雅,翼如两片轻云。周侗弓步拧腰,弯弓搭箭,其势如虹。利箭疾疾射出,更如电光石火。谭正芳叫道:“这一箭准中!”慧海淡淡一笑:“我看未必!”稍顷,大鹏依旧不紧不慢低飞,似乎没受丁点伤害与惊吓。一支箭破空到极处,然后垂落,丛林发回一串回响。

谭正芳惊问:“依周统制射技,岂得如此不济?”周侗目瞪口呆,继而大惭:“果是我不配拜师,就此告辞!”随即扔下一张弓,转身就走。慧海轻移一步,挡在他身前:“且慢!莫说是周统制一人一箭,就是全天下射手同时发箭,也伤不得大鹏分毫。”周侗止步,与谭正芳同问:“却是何故?”慧海说:“这只大鹏,被陈抟老祖誉为神鸟,来无踪去无影,百年才现身一回。百年前杨延昭曾见此鸟,因而顿悟天机,死而无憾。你们今日又见,必是吉兆,岂得说走就走,说不收就不收?”

周侗大喜:“如此说来,我这徒弟还能当成?”谭正芳说:“师弟像在说呓语,我一句不懂。”慧海说:“我正为你收徒之事而来。不期大鹏现身,更与我的证悟暗合。你再推辞,便是触怒天意,必致重罪!”谭正芳说:“我仍堕五里雾中,师弟禅理精深,须得直接点化。”慧海说:“天意初显,其真相到底如何,要待四十年后,你到江州东林寺探寻。”谭正芳沉思半晌,转身对周侗说:“听师弟一番隐语,我且收你为徒,授你一身绝技,也待将来。”周侗纳头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慧海说:“你们师徒慢叙,我先去了。”谭正芳问:“师弟去哪里?”慧海说:“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周侗跟前一步,深施一礼:“长老高人,可有言语教我?”慧海说:“一边习武,一边研读兵书战策,不要只做赳赳武夫;将来如不想留东京,不妨往汤阴一走。”言毕,昂首阔步而去。

4

杭州城内,童贯密室,珍贵书画与罕见器玩堆满大半间屋子。童贯坐案桌前,眯缝一双小眼,凝视几件最新搜刮来的几件珍奇。门人来报:“蔡相公来访。”童贯说:“来得正好,快叫他進来。”

蔡京進屋,抢先施礼道:“童供奉安好!”童贯还礼道:“蔡相公万福。且请坐下叙话。”蔡京说:“老夫乃是罢职的闲人,童供奉切勿以'相公’称谓。”童贯说:“蔡相公早迟要重回朝廷,不必谦逊过甚。下官正有几件新品,想请你辨别真伪。”

蔡京说:“童供奉真个信任老夫?”童贯说:“已请蔡相公鉴定五万件,如何不信?”蔡京说:“五万件确已不少,然能真正让官家动心的,不过两件。”童贯惊问:“哪两件?可在五万件中?”蔡京竖起两根指头:“五万件加起来,亦不及两件中用,可惜至今不得。此便是童供奉大船小船运往京师,却至今未被官家看重的原因。”

童贯屈腰下拜:“敢请蔡相公指点,它日成功,必当涌泉以报!”蔡京扶他起来:“童供奉下拜,蔡京岂敢领受!你我一荣俱荣,老夫岂得袖手旁观?”蔡京从袖口取出两幅卷轴,徐徐打开。童贯定睛瞧去,一幅是王羲之的行书真迹,一幅是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

童贯再拜:“官家梦寐以求的,正是它们。蔡相公恩重,如同再造!”蔡京安然受他两拜:“还有一件宝物,官家不爱,却为童供奉最爱,不知想取不想取?”童贯问:“此又是何等宝物?”蔡京说:“童供奉意在军队,常想做将帅,统领大兵。倘有天威神锏在手,岂不水到渠成,威风八面?”童贯激动莫名:“天威神锏,兵者之王!蔡相公于我童贯,煞是知己!请问神锏在哪?”

蔡京蹙紧眉目,欲语还休。童贯说:“蔡相公不必多虑。助你重返朝廷,早在我谋划之内。”蔡京眉开眼笑:“童供奉快人快语,老夫感佩不已!据人密报,神锏在宜兴某渔夫家中,原为他家祖传宝物。今既说与供奉,正好物遇其主,可差人速取,以免别生变故。”

蔡京拱手告辞,童贯送他出大门。待蔡京走远,家仆说:“一个失势的老贼,无钱不贪,无恶不作,如今被贬杭州,童供奉还亲近他作甚?”童贯说:“若我再造一个宰相,便将获得多大回报?你休聒噪,赶紧教人带兵往宜兴!”

初秋黄昏,宜兴乡村的一条小径上,李渔背负鱼网,手提鱼篓往家赶。突然,他发现小径正中端坐一个僧人,背面朝他,寂然不动。李渔自语:“此路尽头,惟我一家,僧人因何寻到这里?”于是近前问道:“请问长老,黑夜将至,莫非想到舍下寄宿?”

慧海说:“你家大祸临头,我岂敢往前送死!”李渔大惊:“我本小家百姓,与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血光之灾?”慧海说:“祸不招人人自招。谁叫你家祖传一把神锏,又被蔡京、童贯得知?”李渔怒道:“两贼已把江南搜刮殆尽,我们早已没有退路,不如死拼一场!”慧海说:“退路尚有,退路即是活路,路在相州临漳。而且,祖传神锏如遇识主,你家小女如遇英雄,皆是大缘,何必错过?”

李渔说:“神锏既是我家祖传,怎可轻授他人?我妻虽有身孕,怎知必是女婴?”慧海不语,李渔绕转到僧人前面长揖:“弟子愚迷,恳请长老开示。”慧海却飘然起身,头也不回,转眼消失在暮色之中。

李渔两脚生风,直往小路的尽头狂奔。转眼之间,又带回一个小腹微隆的女人,以及一长一短两个包袱。两人急急如漏网之鱼,匆匆逃往丛林深处的一座小山,而后伫足窥视。稍顷,小径那头的村口,亮起一串火把。火把如同一条恶狠狠的长龙,直扑李家。李家很快燃起大火,火光冲天,依稀照见李氏夫妇的脸颊。二人隐隐听得渔村的种种惨叫,泪水激涌而下,悲愤莫名。

李渔说:“幸亏高僧救护,否则你我必遭毒手。”韩氏说:“如今既失家园,我们只能前往相州娘家。”李渔说:“高僧也曾言道,我们最好去相州临漳。”韩氏说:“奴娘家韩氏一门,急公好义,必能善待你我。”李渔说:“未及问得高僧法号与来处,煞是遗憾。他日图报,也不知何处寻找。”言毕,又拉了韩氏摸黑前行。

5

华山,东峰之巅,陈抟一度长卧的岩石上,慧海独坐。慧海前面的石板上,烙印一副棋盘,似是天然生成。陈抟从百米外的草庐飘出,径到棋盘的另一侧坐下。

陈抟说:“华山是我道家仙地,长老意在佛国,前来作甚?”慧海说:“贫僧并非不请自来。自道长捉弄出这副棋盘,或便一直在将我等待。”陈抟说:“既是如此,我们且对一局。”慧海说:“对一局的胜负,却有何说?”陈抟说:“长老不必明知故问。你我都知道,佛道之间,必须解决一桩争议。”

道童送来黑白二色棋盒。慧海猜子,得先,执黑棋开局。一时鸟兽屏住声息,白云停止飘浮,华山万籁俱寂,万物凝滞。战到中盘,陈抟拈须而笑:“已成连环劫,谁也赢不得谁。又当如何措置?”慧海凝视棋盘良久:“其实,佛道本无必要争议。圣王入尘再入尘,显然自有安排,哪能由我们做主?”

陈抟说:“贫道也明白此理。何况我已不宜再在尘世现身,否则便将打破世俗众生的寻常思维。如若人们争相指证,'陈抟在世数百年不死’,这也与圣王的要求不符。”慧海说:“你已周全考虑,我亦不会搁下你未竟的事目。我们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只为了尽可能的配合。”

道童捧来一册书,封面上有“梅花诗”三字。道童对慧海说:“邵雍先生有《梅花诗》预言一册,师父不对我解,长老可愿解答?”慧海说:“你且读一首来听听。”道童翻开第一页读道:“荡荡天门万古开,几人归去几人来?山河虽好非完壁,不信黄金是祸胎。”慧海拍手道:“邵雍未卜先知,委是非同寻常!”道童问:“他的'天门万古开’与'黄金是祸胎’两句,似与此生此世相关,却不知何意?”慧海说:“后一句好解,只待十数年过去,你自然明白。前一句却难,即使是你师父与我,也只能大致揣摩。”道童说:“虽是揣摹,也不妨说来听听。”陈抟说:“童子下去。《梅花诗》中藏天机,岂得提前泄露?”

道童嘟嘟囔囔走开,陈抟说:“只怕'黄金’往南,圣王必遭大难。”慧海说:“道长已竭尽所能,贫僧也当全力以赴。至于其他,只能听天由命。”陈抟说:“佛、道任重而道远,愿长老披荆斩棘,一路顺当。”慧海说:“道长且放心。儒、释、道走到今天,一直都在为圣王的历程做铺垫。倘若我等不济,岂不叫他心寒?”陈抟摸出一支枪尖,递与慧海:“此是杨延昭遗物,它日或有用处。”慧海瞑目片刻,面色一凝:“我已明白。”随即接过枪尖,纳入袖口。

华山风雨突起,刹那间昏天蔽日,将陈抟、慧海的身形紧紧笼罩。陈抟说:“它们为私为我到极端,竟想打破一切安排。”慧海说:“自古邪不胜正,魔不胜佛。它们猖獗一时,一切却不由它们做主。”陈抟说:“人心,人心!人心一念出善恶,人心一念定死生。无论君臣,无论忠奸,众生的一切选择,都在奠定自己的位置。”二人大笑。

笑声过后,风停雨住,丽日当空,岩石上空无一人,百米外的草庐也无影无踪。

6

汤阴永和乡沥泉寺,岳和姚氏夫妇在观音像前進香、跪拜,然后默默祈祷。祷毕,姚氏捧起一只签筒,再三摇晃,却迟迟摇不出一支竹签。她便不再摇它,惟是微闭双目端坐。

慧海走出来说:“两位施主,如若一生重善积德,敬天畏命,一切自有福报。”二人起身向慧海施礼,岳和说:“多谢长老指点。惟是这中年无后,着实令我夫妇焦急。”姚氏说:“我岳家虽为小姓,却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实不知前生有何罪业,以致造化弄人,膝下无子,只得一女,故来叩问神佛。”

慧海拾起胸前的念珠,闭目捻动,捻到第九颗,忽地叫出一声:“啊呀!了不得!”岳和、姚氏忙问:“长老何故惊异?”慧海徐徐睁开眼来,凝视一对夫妇良久:“二位安心回去,贫僧改日,必到府上贺喜。”岳和问:“不知喜从何来?”慧海说:“悲者自悲,喜者自喜。你们本大善之人,早与我圣王结缘,何须多问?”

岳和、姚氏既喜且疑,见慧海转身已回禅房,只得举步出寺。寺门外,姚氏说:“平心,刚才奴祈祷时,感觉观音好像流下两行清泪。”岳和大奇:“是眼见为实,还是恍惚所见?”姚氏说:“都不是。但奴心头的感觉极是强烈,不由我不坚信。”岳和说:“观音流泪,必是大慈大悲之泪,当主吉祥。”

姚氏说:“奴却听人言道,若非迷中人大难临头,观音决不轻易流泪。”岳和轻叹一声:“如今世道,杂税如毛,苛政如虎,许多人抛妻别子,八方逃难。我们还能在岳家老屋苦撑,已是万幸。至于吉凶祸福,只好任它来去。”姚氏说:“平心切莫哀叹。自祈祷过后,奴心无比坚实,好像既没有惆怅,也没有伤悲,甚至连郁积多年的心结,也静悄悄没了踪影。说起来,竟似一种大彻大悟的解脱,妙不可言。”

岳和喜道:“煞好,煞好!”一面说,一面挽住姚氏左手,二人笑吟吟下山,脚步极是轻快。

7

永和乡孝悌里村,岳家厢房,姚氏疼痛不堪,接生老妪忙不迭地施展手脚。

卧室门外,岳和往返踱步,异常焦急。突然,房顶似有悉悉索索的异样声响。岳和侧耳细听,然后捎根棍子,轻轻打开大门,蹑手蹑脚出去探视。他趁二月十五的月光,循声望去,却见一只大鹏,兀立于自家房檐,立脚处正对了姚氏的卧房。岳和大惊,暗呼:“好大一只鸟!委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莫非是凶兆?”

岳和紧一紧手中棍,想要用力挥动,将它驱赶。大鹏张开偌大双翼,直视岳和,神情不怒而威,似有千钧之力。岳和情不自禁松开棍子,拱手向大鹏一揖:“敢问何方神鸟,因为何事到此?”大鹏顿顿首,“哇”的叫出一声,展翅飞起,如一团飘浮的云。

老妪在室内高呼:“煞好,顺利生得一个儿郎!”岳和再看一眼大鹏,它已渐行渐远,满天的云彩仿佛都在随它浮动。岳和欣喜异常,转身冲進卧房,婴儿已抱在老妪手中,姚氏正侧身对他微笑。岳和倾身问她:“文娟,身子可好?”姚氏说:“奴身无碍,快将我儿抱来,容我细瞧。”

岳和从老妪手中接过婴孩,递与姚氏抱了。姚氏端详片刻,蓦地流下泪来:“他该唤作五郎。只惜他前面的四位哥哥,都没能活到今天。”岳和忙安慰道:“文娟切勿悲伤,过去的都已过去,我们还得往前迈。”姚氏破涕为笑:“平心所言极是。奴料这五郎,必是观音送来,我们岂得不喜?”

岳和说:“适才我在庭外看见一只大鹏,端端站立在你卧房的屋顶。恰在五郎降生的一刻,它即展翅高飞。我想不如就给五郎取名为'飞’。”姚氏反复念叨:“大鹏,岳飞;大鹏,岳飞……”不由兴奋言道:“好名,好名!料得五郎将来,必如大鹏举翼,一冲九霄!”

次日,前来岳家探看、道贺的亲邻络绎不绝。徐氏、张氏也各自抱了自己的儿郎到来,她们和姚氏一起端详三个孩子。张氏说:“奴感觉'徐庆’、'张节夫’的名儿,叫起来都不如'岳飞’响亮。”姚氏说:“哪里。惟是昨晚,五郎降生时有大鹏栖息于屋顶,他父亲才取名为'飞’。”张氏说:“奴亦有种预感,将来徐庆、张节夫两个,可能终生追随岳飞。”徐氏说:“节夫他阿公,亦说节夫不寻常,他日必定名动天下。”姚氏说:“我们姐妹三个,犹似一母所生。待得他们长大,即使不在一处,亦必是好兄弟。”

岳和走進来说:“外面来得一个游方僧人,言道要看五郎。”姚氏问:“可是沥泉寺的长老?”岳和说:“此僧疯疯癫癫,好像是他,又不像是他。我问他法号,他却拒不作答。”姚氏说:“按本地习俗,婴儿未满三天,不宜抱出产房。他是僧人,更不宜進来。倘若将来有机会,可再与他目睹。”岳和说:“我已对他明言,但他又吵又闹,道是非看不可。”徐氏、张氏齐道:“这成何体统?许是他只想讨几贯赏钱,岳大哥不如打发他些了事。”岳和说:“我已尝试给他一些铜钱,还请他将就吃一顿斋饭,然他无动于衷,只说要看五郎,还说五郎活过前三天,未必活过第四天。”

徐氏、张氏大怒:“这秃驴实在可恶!五郎生下才一天,他竟如此诅咒!”姚氏说:“也许他不疯不癫,惟是和五郎有前世今生的缘份,不妨抱出去与他一观。”徐氏、张氏说:“这如何使得?”姚氏说:“即使他有恶意,我们亦不须以恶意猜度。奴料来无碍,平心抱去就是。”

岳家前院,癫僧正一边喝酒,一边撕肉,看见岳和过来,立即将鸡腿与酒葫芦往身后一抛,一把抱起岳飞。癫僧左顾右盼,前俯后仰,继而大笑:“是他,是他,委实是他!”岳和问:“长老此话怎讲?”癫僧说:“无所讲,无所言。我只看清他一时,却难看清他一世;我只知他昨天从哪里来,明天要到哪里去,却不知他万古从哪里来,千秋后往哪里去。故你不必多问,只管跟我来。”

癫僧将岳飞交还岳和,自个儿在岳家庭院转悠。岳和抱了岳飞跟他,不觉来到东侧屋檐下。檐下排布五只大缸,缸缸蓄满雨水。癫僧手指中间那只说:“你须即刻舀干这缸水。倘遇紧急事,可叫她母子坐進大缸。”岳和问:“将有何等磨难,竟能由一只缸化解?”癫僧并不理他,只屈身用双臂将水缸丈量一番,再骈指对准缸心,嘴里念念有词:“大河本无春汛,圣王从不平坦。有幸四十同载,大难亦即大缘。”念毕,大笑而去。

岳和与众人正自惊愕,癫僧又返身回来,径对岳和道:“将来你家五郎取字,不如就叫'鹏举’。”岳和赶紧道谢:“感荷长老,感荷长老!”癫僧并不理他,只管且舞且唱:“陈抟在彼,慧海在此;又睹圣王,此生轮回。轮回不止,磨难不息……”

岳和抱岳飞進屋,对姚氏耳语几句,说是如此如此。姚氏说:“须叫人舀干大缸。”岳和说:“是否确有必要?”姚氏说:“他是用心在说,你亦用心在听。无论有用无用,我们都不能欺心。”岳和说:“文娟所言极是,我现在就去,亲手舀干一缸水。”

第三天,岳家摆十余桌酒席,宴请亲邻。姚氏抱出岳飞,与众人一一观看。酒酣耳热之际,有人疾奔而来:“快跑,快跑!黄河突然解冻,大堤决口,洪水马上就到!”众人大呼小叫,各自夺路而逃。

岳和抱了岳飞、拉了姚氏正待出门,大水已涌進家门,须臾漫过膝盖。姚氏大哭:“五郎,五郎,你果真命苦!”岳和抱紧一对母子,决然言道:“死也死在一起,倒也无憾!”姚氏大叫:“不!五郎尚待鹏举九天,怎能就此命亡?我们一定有办法!”岳和一激灵,继而大喜:“大缸,大缸!定能保你母子吉祥!”岳和扶姚氏入缸坐下,再将岳飞交给她。

大水持续上涨,大缸慢慢浮起。姚氏问:“平心又待如何?”岳和说:“我尚能往高岗求生,文娟不必忧惧!”岳和推动大缸,才出院门,身后房屋轰然倒塌。一个水浪将岳和与大缸冲开,姚氏直身起来查看,四周水茫茫一片,岳和已失踪影。水面浮起无数草木、牲畜与衣物,不时还有几条沉浮不定的人影。姚氏闭上眼睛,只将岳飞抱紧,随缸随水漂流。

8

永和乡麒麟村,王家庄的厅堂,王明对安氏说:“昨晚我做得一梦,梦见一只大鹏西来,不知何意?”安氏说:“奴也做得相似的梦,委实奇异。”王明说:“而今官府大肆搜刮,民无宁日。我家虽还殷实,然在大乱之世,不能不百般小心。而今同作奇梦,也不知主何吉凶?”安氏说:“不如叫王安请个占梦人来,或能指点迷津。”王明点头说:“夫人所言极是。”随即回头叫道:“王安!”

王安应声而来:“员外有何吩咐?”王明说:“昨夜我与夫人各自梦见一只大鹏,不知何意。你去请个占梦人来,为自家解解。”王安拍手大叫:“好梦,好梦!今日要遇贵人!”安氏说:“王安休得胡说!想这荒僻山野,何来贵人?”王安说:“夫人有所不知。我常读解梦一类的奇书,书上说得明白,应该不假。”王明说:“虽你吉言,我仍将信将疑。还是去请个占梦人,我们也好放心。”王安施礼道:“我这就去。员外、夫人稍待。”

王安退出,很快又返身回来:“不好,不好!上游发大水,河水暴涨,全村人都在往高岗跑!”王明轻咦一声:“我家地势甚高,百年一遇的大水也淹不上来。大家不必惊慌。”安氏说:“我们还是出去看看。”王明点点头,携手安氏,随王安出门。

三人来到一座浅岗,但见大水汹汹而下,淹没沿岸许多田地与人家;有惊无险的村人,多拿了长竿打捞水上物什。天上既有太阳,又正下着微雨。王明对安氏说:“如此大水,果是百年难遇!”王安说:“水上杂物极多,我们是不是也捞些上来?”安氏说:“此是他家飘散的财物,我们捞它作甚?”王明泪花闪烁:“看这情形,必有许多人家遭遇大难。”安氏也哽咽道:“奴不忍再看,我们还是回去,回去……”

王明扶了安氏,正欲举步,王安手指远方惊呼:“员外、夫人且慢!看那边好大一群鸟,居然成群结队,如同一柄巨伞!”王明、安氏伸颈西望,果见许多大鹰,各自张开双翼,结成一体缓缓飞来。安氏心下一动:“莫非和奴家所梦大鹏相关?”王明说:“我亦有同感。然而我们所梦是大鹏,它们却是大鹰。”

王安又叫:“河面上飘来一只大缸,鹰群随它浮动,像在为它遮挡阳光和雨水!”王明定睛细瞧,不由大惊:“真个如此!而且偌大一缸,却能稳稳飘移,并不倾覆,岂非异事?”安氏捂定胸口,坚定言道:“奴有强烈预感,缸中有只大鹏。”王明高声叫道:“王安,你且多叫人手,务必将大缸打捞!”

王安跑开,回头带来几个家丁,人人手持一根竹竿。待大缸漂近,大家七手八脚,将它搭上岸来。王安率先伸头探看:“是一对母子!”安氏近前探问:“姐姐哪里人氏?”姚氏在缸内垂泪说:“奴本孝悌村岳家庄人。突遇大水,家园尽毁,母子急往缸内逃生,幸遇大家搭救,不胜感激。”安氏说:“姐姐快出来,先到奴家休养一时。”

姚氏站起,安氏助她迈出缸外。姚氏说:“只不知五郎他爹,至今生死如何。”王明说:“夫人且安心调养。待水一退,我即着人前往打探。”姚氏说:“如此多谢恩公。”安氏替她抱了岳飞,才看得一眼,不由赞道:“好一个儿郎,熟睡中两手不断翕动,像要飞起来!”王明忙凑过头来,婴儿睁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王明说:“母子必是饥饿,赶快回家。”一行人前呼后拥,同回王家庄。

三日后的清晨,麒麟河边,大水已经退却。岳和遍身泥泞,一路飞奔:“大缸,大缸,谁见过大缸!”麒麟村尚在熟睡,渐次被喊叫声惊醒。一些人远远探出头来,见一人狂奔呼喊,不知所云。岳和见人就问:“大缸,大缸,谁见过大缸!”村人多是摇头。

王家庄一间厢房,姚氏正对婴儿喂乳,突觉全身一紧,赶忙起身出门。门外,王安正打扫庭院,不由问道:“天才大亮,夫人要去哪里?”姚氏说:“奴恍惚听见夫君唤我,故想出去看看。”王明、安氏也从卧房走出来,王明说:“夫人且歇息,我叫家人去找。”安氏说:“王安,你且沿河往孝悌村一行。”

王安一溜烟出去,王明说:“夫人这孩儿,大难中如有神助,将来必不寻常。”安氏说:“如奴家将来亦得一子,惟愿他与你儿结为兄弟。”王明说:“如我中年得子,我必取名王贵,以不忘今日所遇贵人。”姚氏说:“多谢恩公看重。想员外夫妇宅心仁厚,天必不负良愿。”

王安冲進来叫道:“岳员外到!”岳和跟進来急问:“文娟在哪?”姚氏上前说:“平心!我们在此,快与员外夫妇见礼。”岳和大喜,忙向王明、安氏长揖:“员外、夫人大恩,岳和没齿难忘。”

王明说:“不知贵庄损失如何?”岳和说:“房舍、田园尽毁。”王明说:“既如此,可在我家暂住。”岳和说:“员外好意,岳和心领。然而我们仍须回家料理。”安氏说:“倘有难处,随时可到王家庄。”岳和、姚氏一齐施礼:“多谢员外、夫人,我们就此告辞。”

9

孝悌村,中午时分,岳和夫妇回到自家,庭院只余半道院墙。大水过后,满地一片狼籍。岳和说:“徐家、张家,家家和我们相似,所幸人都平安。”姚氏说:“人在,一切都好。”又说:“五郎也快醒来,我们须先设法度过眼前。”岳和朝院墙那边瞅瞅:“文娟勿忧,我们还可挖一挖墙脚。”

岳和找到一把锄头,沿院墙内侧下挖,很快挖出一只坛子。岳和抱到姚氏面前说:“这些存放多年的银两,正好在今日解救危难。”姚氏说:“有没有它,我们都会往下活。平心可先搭个草棚安身,明儿一早去集市买些大米,中午便能喝上稀粥。”岳和说:“会得。”

次日中午,岳和在草棚外临时搭建一个灶台,而后生火熬粥。粥熟,岳和舀一小碗,端進棚子,递到姚氏床前,反复哈气吹它。岳飞安睡在床,双手仍不断翕动。姚氏说:“平心,你亦喝一碗。”岳和说:“文娟慢用,我再去盛来。”

岳和转身出门,才到门口,不由大惊。门外已聚集百十人,一些人抱着小孩,一些人拄着拐杖,人人都带一只碗或一只盆。众人见岳和出来,齐刷刷跪下,为首一位老人说:“我等素知岳员外仁德。今日遭遇大水,众皆无衣无食。惟见员外家有炊烟,故而群集,恳求一碗稀粥活命。”

岳和呆得一呆,急忙扶起张恺:“张先生是本村惟一的秀才,如何向我跪得?大家快都起来。”待众人站起,岳和说:“村人有难,岳家岂得独善其身?现有一袋米,先助大家今日充饥。”众人齐道:“多谢员外!”岳和说:“徐三哥、张十哥在否?”徐力、张怀站出来说:“我等在此,原羞见岳二哥,故埋头不语。”岳和说:“保命要紧,还顾什么颜面?赶快带人寻柴火,架大锅,搭草棚。”二人齐道:“谨遵岳二哥吩咐!”

很快,三只锅在露天架起,大火熊熊燃烧。岳和将一袋米分作三份,分别倒進三只大锅。第三份即将倒尽,徐力突然冲过来,伸手接住一捧:“岳二哥,你得给自己留一把!”岳和叫道:“赶快放手!这整整一袋米,亦难保百十人吃个半饱,岂可再得减省?”徐力不依:“五郎才几天大小,姚二姐哪能没有粥喝!”

姚氏正抱了岳飞出来,立即接口说:“事已至此,徐三哥说此作甚?我们总有办法。”徐力泪水一下子涌出,双手蓦地一松,一捧米急速滑落。

夜晚,众人散尽,姚氏在床榻给岳飞喂奶,岳和在一旁清点银两。姚氏问:“尚有多少?”岳和说:“如若都用来买米煮粥,可供乡邻吃十天。”姚氏说:“亦不能都用来买米。转眼便是春耕,可另买些谷种,叫大家耕播。”岳和叹道:“文娟远见,委是我所不及!”姚氏说:“平心休得取笑。儿时我们都读过几句诗书,算得粗通文墨,总不能凡事只顾眼前。”

次日中午,岳家早早生起炊烟。灾民又蜂拥而至,人数比昨天更多。岳和与徐力、张怀站上一个小土丘,岳和说:“只有从长计议,方能度过灾荒。我们已买回一些大米和谷种,大家可一边以稀粥度日,一边准备开地播种。”众人齐道:“岳员外所言极是。”徐力说:“一些人可随我熬粥。”张怀说:“一些人可随我来分谷种。”众人一分为三,老人、小孩坐进草棚,张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几滴泪在眼眶打转。

姚氏卧房,张氏抱了徐庆進来施礼:“奴家昨日头昏眼花,没能出门。幸夫君从员外家带回半碗稀粥,才撑到今日。特向姚二姐致谢。”姚氏说:“姐妹之间,不必多礼。张三姐与徐三哥向来多病,家中田地又不近便,只恐播种不易。”徐氏说:“虽是如此,亦须勉力应付。”

姚氏说:“不如教徐三哥耕种我家那些较近的田地,给我们留三五亩即可。”张氏说:“使不得!那亦是你们多年心血所积,何况你们尚须靠田地为生。”姚氏说:“现在我们有了五郎,自家亦请不得短工,何况大水冲毁田园,有地亦似无地,你们只管耕种,不必多虑。”

第七日中午,岳和在露天熬一小锅稀粥,姚氏抱岳飞坐在一旁,岳飞嗷嗷待哺。姚氏说:“六日过后,今日再无灾民前来,想必大家已熬过难关。”岳和笑道:“这一碗粥喝过,我们也该另谋生计。”姚氏问:“我家田地,眼下情形如何?”岳和说:“肥土多已流失,还积起厚厚一层沙石。目前多由乡亲耕种。”姚氏说:“天无绝人之路,平心不必挂怀。”岳和说:“切恐你们母子,须跟我同受许多苦楚。”

姚氏说:“照眼下情形,平心可能不得不作佃农。然你能否放下员外身份,深为奴家所忧。”岳和大笑:“如今哪顾得甚身份!反倒有'无财一身轻’的感觉,干甚事都不用顾忌。”姚氏扑噗一笑:“既是如此,奴便一百个放心。奴与平心,果如常言所说,'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待到近前,却是王安。王安取下一只包袱,到二人面前施礼:“我家员外听说岳家赈粥,特叫我送来一百贯钱,权作贴补。谨请员外、夫人收下。”二人赶紧起身还礼,岳和说:“赈粥已经结束,请你还给王员外,并代我们深致谢意。”王安说:“员外嘱我一定留下。何况岳家财物散尽,须得用它。”

远处又驰来一匹马,待到近前,却是王明。王明从马背跳下,卸脱一只包袱,拎到岳和夫妇面前施礼:“我闻得岳二哥只顾赈灾,没顾得自家生计,故再带来三百贯,万勿推却。”二人又对王明还礼,姚氏说:“多谢员外美意,然奴家尚能对付,银两仍请带回。”王明说:“你们正当艰难,非受此助不可,切莫将我当外人。”岳和说:“我们夫妇已经商定,倘若员外尚有余田,我明日即来租种。如此,便和搭救她们母子一般,俱是员外大恩。”王明大惊:“这如何使得?岳二哥是员外,且是义人,岂得委身于我门下!”姚氏说:“员外如不答应,我们惟有到别处租种。惟是这些银两,我们断难收纳。”

王明与王安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姚氏怀抱中的岳飞正自熟睡,忽地动得一动,呼吸轻匀而响亮。王明转视岳飞,不由叹道:“我终明白,积善积德之家,自会降生奇异儿郎;岳飞之来岳家,必是上苍的眷顾。”又转向岳和说:“也罢,岳二哥明日就到我家。我能租地给岳家,亦是王家的大幸。”岳和、姚氏深施一礼:“多谢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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