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斋主时间: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
知不知斋主时间
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
吃
元
宵
[提要:本文以赏析蒲伯《声韵与意义》为基础,尝试分析了唐人诗歌的一些类似例子,指出蒲伯“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这一理论在汉语诗歌中同样适用,并提出诗歌创作须“随物(意)赋声”的观点。但全篇依然重在赏析,不是一篇论文。]
Sound and Sense
True ease in writing comes from art, not chance,
As those move easiest who have learn'd to dance.
'Tis not enough no harshness gives offence,
The sound must seem an echo to the sense.
Soft is the strain when Zephyr gently blows,
And the smooth stream in smoother numbers flows;
But when loud surges lash the sounding shore,
The hoarse, rough verse shou'd like the torrent roar.
When Ajax① strives, some rock's vast weight to throw,
The line too labours, and the words move slow;
Not so, when swift Camilla② scours the plain,
Flies o'er th'unbending corn, and skims along the main.
Hear how Timotheus'③ vary'd lays surprize,
And bid alternate passions fall and rise!
From An Essay on Criticism
声韵与意义
自如的写作来自技艺,而非偶然,
正如苦学过的舞者舞姿才最翩跹。
仅仅做到声音悦耳依然令人失望,
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
要使用柔和的语气描写微风习习,
在流利的音韵中才能见淙淙小溪。
但若写隆隆巨浪拍打喧嚣的海岸,
声调粗悍、猛烈方显出激流怒卷。
当阿贾克思①正奋力举起巨石千钧,
诗行也应吃力,语速缓慢而迟钝。
然而,当神行卡米拉②飞掠过川原,
掠过麦田麦株不倒,音韵又须变。
听泰摩修斯③百变韵律无人不称奇,
它让情感多变时而沉伏时而扬起。
注:
①:Ajiax, 阿贾克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中的希腊英雄,大力士,以掷巨石闻名。
②:Camilla, 卡米拉,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中快捷如飞的女英雄,行于水面,鞋不湿,行于麦田,麦不倒,犹如神行太保。
③:Timotheus, 泰摩修斯,英国17世纪诗人德莱顿所写诗篇《亚历山大的盛宴(Alexander’s Feast)》中的乐师,音乐多变,令听众情感随其变化。
另,原诗为英雄双行体(Heroic Couplet),每行五音步,每两行一换韵,译文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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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摘自18世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的《论批评(An Essay on Criticism)》,它是一首以诗论诗和诗歌批评的诗篇,有如中国古代很多诗人的“论诗绝句”,比如杜子美、元好问的名篇。这首诗很长,本文摘译的部分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段,但却是最著名的一段,常常单独摘出来编入诗歌选本,取名《声韵与意义(Sound and Sense)》。
诗人在这一段中,表明了他“何为好诗”的观点。他首先说,好诗来自不断地学习和练习,好的诗人不会只学如何押韵,如何合律,他必须掌握如何使字词的声韵与其意义配合得天衣无缝,融洽无间。“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这是他的主要观点,也是他判断一首诗是不是好诗的标准。
接下来,他就开始身体力行,用他熟练的技巧示范他的理论,似乎在说:“我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对英语韵律分析不感兴趣的,可跳过此诗行分析部分)
在紧接的第5第6行中:
5 Soft is the strain when Zephyr gently blows,
6 And the smooth stream in smoother numbers flows;
5 要使用柔和的语气描写微风习习,
6 在流利的音韵中才能见淙淙小溪。
说的是“Zephyr gently blows(微风习习)”这一意象,微风是柔和的,按他的理论,他必须用发音柔顺的字词。首先,这两行里,’s’音较多,这是个光滑柔顺的辅音,再就是,在第6行的前半行,两个轻音接两个重音,形成“抑抑扬扬”的节律,打破了通常的抑扬五步格“抑扬抑扬”的节律,稍不谐,而在这一行的后半行,则是标准的“抑扬抑扬抑扬”的节律,这显然更柔顺、和谐、流利,也就是“in smoother numbers flows([小溪]在更流畅的音韵中流淌)”,声韵和意义配合得极好。
再看7-8行:
7 But when loud surges lash the sounding shore,
8 The hoarse, rough verse shou'd like the torrent roar.
7 但若写隆隆巨浪拍打喧嚣的海岸,
8 声调粗悍、猛烈方显出激流怒卷。
这描述的是一个浊浪喧天、惊涛拍岸的场景。注意在第八行中,连续三个重音HOARSE,ROUGH,VERSE,是不是读起来很猛,很重,其声如吼?这匹配的正是“喧天”、“拍岸”的意象。
9 When Ajax strives, some rock's vast weight to throw,
10 The line too labours, and the words move slow;
9 当阿贾克思正奋力举起巨石千钧,
10 诗行也应吃力,语速缓慢而迟钝。
首先,第9行的“rock”一词,读起来费力,反映出阿贾克斯举起巨石的吃力和奋力,再者,第10行中两组连续的三个重音“LINE TOO LAbours”和“WORDS MOVE SLOW”,读起来也较吃力而且自然会放慢,再加上此行中间的一个逗号,更减慢了语速,这些都和这两行的意义融洽无间。
11 Not so, when swift Camilla② scours the plain,
12 Flies o'er th'unbending corn, and skims along the main.
11 然而,当神行卡米拉飞掠过川原,
12 掠过麦田麦株不倒,音韵又须变。
第12行的音节数是全诗中最多的,达到14个音节,即使不算用【'】号省略掉的音节,也有12个之多,超出了英雄双行体一般一行10个音节的常态。在读一个长行的时候,语速自然会加快,而这正是这两行的意义所在:迅捷的卡米拉动作神速。
在这八行诗句里,蒲伯用他高超的技巧,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他的理论:一首好诗,“音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蒲伯不愧为“英雄双行体之王(the king of the heroic couplet),就像我们的老杜被称为“七律圣手”一样。
蒲伯当然说的是英语诗歌,现在我们关心的是,这个理论是不是也适用于汉语诗歌呢?
我们可以试试在汉语诗歌中找一找相似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在本译文中就有,“微风习习”这个短语读起来是不是象微风一样柔和?而“习习”更是拟声词,形象地模拟出微风“习习”吹过的声音。相反,当我们说“暴风雨”的时候,“暴”字的发音猛烈,正好衬托出“暴风雨”狂暴的特质。
第二个例子,可以看一看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开头四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前两句,用长江以南的方言读,不要用普通话读(这样更接近唐人的语音),“北”、“白”、“折”、“八”、“月”、“雪”,密集的入声字,读起来是不是很促迫、阴郁、压抑?这正好对应胡地阴郁的雪天。而后两句的音韵则一变而为舒展而开张,这显然得益于“开来”韵的舒张,以及上下两句轻快的三平尾,而这和“春风来”,“梨花开”的意象是一致的。
第三个例子则是杜甫的一首拗体七律《暮归》的结联: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这里,“过”读平声,“称”读去声,上句连续五个仄声,读起来有种吃力、坎坷不顺的感觉,而下句平声字大大多于仄声字(“看”读平声),且平仄合律,读起来就要平和、悠闲得多,反映了老杜由不平转为旷达的心境。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仅举数例已可说明“声韵与意义相配合”在汉语诗歌中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在中国最早的文论,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也可以找到“声韵与意义相配合”的理论依据。此书的《声律》篇说:“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血气”即人的心气、情感。而其《物色》篇又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可知,物、情、声是相互关联的,由物到情再到声,声最终反映的就是情和物(事),这正可以做“声韵必须听起来有如意义的回响”的根据。
总之,声韵,并不是平平仄仄那么简单、固定的形式,它是“意义的回响”,或者说,它要“随物(意)赋声”。做不到这一点,最多也就是一副合乎平仄格律,音节中规中矩的空架子而已。知道平仄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该破,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而在这一方面,老杜为我们提供了最佳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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