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斯塔姆诗十首
1 【译诗】
《无论谁发现马蹄铁》
【俄】 奥西普 曼德尔斯塔姆
我们看着森林并且说:
这是片为了船只和桅杆的森林,
红松,
脱落在树顶他们蓬松的负荷,
会在风暴中吱嘎作响,
在狂怒而无木的气流中;
铅垂线牢牢系住起舞的甲板
紧紧扒在海风盐渍的脚跟下。
这海的漫游者,
沉浸他对空间不羁的渴望,
正犁过排浪的潮纹,用几何学的测针,
以陆地范围内的吸引力
来校对大海汹涌的表面。
但是呼吸着
从船板中渗漏的树脂液的味道,
并赞赏这钉固到舱壁的木板
非是由平和的伯利恒木匠,却由另一位 ——
那旅程之父,航海者之友所铆 ——
我们说道
它们也曾挺立在陆地上,
不自在就像驴子的脊背,
它们的树冠健忘了树根,
在一条闻名的山岭上;
也号叫在甜蜜突胀的云团下,
无果地向天空奉献它们珍贵的运货
为了一小撮盐。
我们当从哪里开始?
一切抛落而坼裂,
空气因由比喻而颤动,
没有一个词比另一个更适合,
大地发出隐喻的哼唱。
轻便的双轮马车将它的套具
纵身驾驭上疾驰的鸟群,
迸发开去,
与赛道上那些喷着鼻息的名马竞逐。
三重幸福的是那在歌中留名的人;
一首歌为命名所增色
比其它的歌曲存活地更久,
带饰就已醒目
便不再担心遗忘和昏沉的气息,
无论是男人的接近,抑或野兽皮毛的味道
或只是手掌间摩挲的香料草味。
空气变暗如水,万物其中泳动如鱼,
鱼鳍推拨着球体
那是紧实的、弹性的,几乎不加热的 ——
这晶体,那里面车轮滚动而马匹惊避,
而湿润的黑土则夜夜被草叉、
三叉戟,锄头和犁所翻新。
空气被稠密混合如同这大地 ——
你无法从中出来,要进去也不易。
沙沙声穿过树林像一场绿地球戏;
孩子们用指节玩弄着死兽的椎骨。
我们时代的岁月以其虚弱的计算结束。
让我们感激曾经拥有的一切:
我自己也犯错,迷路,失算。
时代像只金球发出鸣响,
抛去,掏空,无人支持。
每当触及,它就回答“是”和“不”,
像一个孩子会说:
”我给你一个苹果“或”我不会给你一个“
它的脸发这些话是对于他声音的准确模拟。
声音依旧在回响,虽然它的来源消失了。
骏马,栽躺在尘中翻着白沫。
而它脖颈上陡峭的弧线,
仍保持对着奋蹄急进的回忆,
那一刻不只是四蹄
更是多如路上飞溅的石子,
当烈焰之蹄腾空离开了地面
并重始其四蹄的交替。
所以,
无论谁发现马蹄铁
都会吹去尘土,
用毛布擦拭直到锃亮为止,
然后
把它挂在门口上
教它休息,
如此它便不必再从燧石上击溅火星。
人类的嘴唇
再也没有更多要说的
保持着说出最后一词时的情状。
而手臂上还留着沉重感
尽管罐子中的水
已在带回家的路上
遗洒了一半。
我此刻说着的话并不是我说的,
而是从大地中挖出来石化的麦粒。
有人
在硬币上描绘狮子,
另些人
铸造头像;
各式各样黄铜、黄金、青铜的圆块
在大地里享有同等的荣耀。
世纪,试图咬穿它们,在那里留下齿痕
时间裁削着我,如同一枚硬币,
而我已没有多少留给我自己。
1923
2 《你仍活着 ——》(You Are Still A live ——)
【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你仍活着,还不是孑然一身 ——
她依旧在你旁边,与其空空的双手,
而一份欢乐终抵你们,跨过浩瀚的草原
穿越迷雾、饥饿和飞雪。
丰饶的贫穷,君主般的穷困!
平静地住在其间,平和无事。
受福的是这些日子,这些夜晚,
卸去机心,一如那工匠歌声的柔甜。
悲惨的是那个在自己影子中
奔离一条狗的人,一阵风在膝前收割,
而可怜的是那呈现他一生褴褛的人
去求乞一份影子的施恩。
1937.1.15-16日,沃罗涅日
译于2015.5.4
转译自布朗和默温合译的英文译本
3《我已在空中失掉了去路 ——》 (I've Lost My Way In the Sky —— )
【俄】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我已在天空失掉了去路 -- 何去何从?
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回答我!
对你而言,相比抟起但丁的九块铁饼
这要容易得多。
你不能把我和生活分开:它梦见
他被同一只手轮流戕害或爱抚,
令你们的耳朵,眼窝和双眼
鼓满一份佛罗伦萨的痛楚。
不,请别把那,别把那尖
锐的桂冠强行戴我头上。
最好是切成蓝色的铃片
藉以撕碎我的心脏 ...
然后当我死时,忠信
于我的伴侣直到最后时分,
在我胸膛,每片天空都会回声 ——
回旋着 -- 越发高远、深沉。
1937年3月9-19日
2015.4.29
转译自克拉伦斯·布朗和默温英文译本
4 《我已然忘记那个我想说出的词》 (I Have Forgotten the Word I Wanted To Say)
【俄】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我已然忘记那个我想说出的词。
那失明的燕子已飞回阴影的宫殿,
乘着那剪羽的翅膀,与透明的影子嬉戏;
那夜歌唱响自遗忘之间。
听不到鸟鸣。蜡菊的枝头也没有花朵。
夜中马匹那透亮的鬃毛飘动着。
一艇小船浮在干枯的河上
在草蜢之间那个词陷入遗忘。
它缓慢地生长,像一顶帐篷,或一座神龛,
时而猛掷他自己像是疯狂的安提格妮, (注1)
时而又像一只死燕落在某人的脚边,
带着冥河的温柔与绿色的嫩枝。
哦,若能对洞察的手指归还羞怯,
和认知那膨胀的喜悦!
我是如此害怕缪斯们的呜咽,
害怕迷雾,钟铃和破碎。
向死的人能够忱爱与洞悉,
甚至声音可以灌入他们的指间,
而我已然忘记那个我想说出的词
那丧失血肉的思绪已飞回阴影的宫殿。
那透明之影始终重复着不确的事物:
始终是 燕子,我的心爱,安提格妮 …… (注2)
而在我的唇上燃烧着黑色的冰雪,
回响着那对冥河钟铃的回忆。
1920年11月
译于2015.4
转译自James Greene英译本
注1:安提格妮(Antigone),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的女儿,曾伴随父亲过着流浪的生活,并因为违令安葬被害兄长而遭受关押,最后在囚禁中自缢,她被视为热爱父母、自我献身的象征。
注2:译者所参考的Greene译本此处的三个词均用斜体表示,概表示一种特指和专有。
5 失去大海的我,奔跑中的我,与分散的我》
【俄】 奥西普 曼德尔斯塔姆
注:转译自友人油印本
失去大海的我,奔跑中的我,与分散的我,
给予脚掌以强劲大地的支撑;
却如何做到这一点? 嘴唇的蠕动,
出色的计算 ——— 您不能剥夺!
1935.5
6《我们存在,感触不到我们脚下的国家》 We exist,without sensing our country beneath us
【俄】奥西普· 曼德尔斯塔姆
我们存在,感触不到我们脚下的国家,
十步以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讲话,
而哪里有压低到一半的声音,
总令人浮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他肥胖的手指,蛆虫一般,肥腻,
他的辞令,秤砣一般,没有争议,
螳螂触角似的胡子满带微笑,
他的长统靴分外闪耀。
周围簇拥乌合着一群细脖儿首领,
他把玩着这些半人半妖的仆从。
有人啼啭,有人喵叫,有人哀诉,
只他一个刺探盘查,并且喝促,
仿佛马蹄铁,他缔出一道道谕令:
烙进股沟,烙在前额,烙掉眉毛,烙瞎眼睛。
无论他处决令如何名目,像吞了浆果马林 (注1)
这个奥塞梯人广阔的胸襟! (注2)
1933.11
注1:浆果马林(малина),即悬钩子果实,是深受俄国人民喜爱的浆果。味道香气极佳。而一首俄罗斯古谣中 这样唱道:“你是我甜蜜的小马林, 你是我甜蜜的小马林"。当是一个象征甜蜜开朗的意象。
注2:奥塞梯:(осетина),为高加索地区一个以奥塞梯人为主的地带,历史上分属问题错综复杂,时起争端。生于格鲁吉亚的斯大林,父亲即是奥塞梯人。
2015.2.22 北京 大兴
主要转译自詹姆斯·格林英译本,参考其他几个英译版。
此译诗行文节奏和韵律(此诗为双行韵体)参照原诗。
7 《我的时代》(My Time)
【俄】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我的时代,我的野兽,有谁能够
直视你的眼睛?
并且以他自己的血
将两个世纪的脊梁骨粘合?
血,这筑造者,从大地
的喉管中汩汩流出。
只有寄生虫不住地颤抖
在未来时日的门槛之上。
血,这筑造者,从大地
的喉管中汩汩流出。
然后像条燃烧的鱼般掷上海滩
一处满是海骨的沙地,
它又从高处的鸟网里滴落,
离开那天空潮湿的群块
它倾泻,涌出,不经意间
漫上你致命的伤口。
只有长笛熔成一块金属
才能调接好时日的绳弦
直到一个时代磨穿了牢底
这世界焕然一新。
这个时代摇撼着波浪
带着人类的忧伤
向一拍金色的节奏,而一条蝰蛇
正伴着它在草丛里适时呼吸。
花苞将会继续膨胀,
绿色的奔涌将会爆炸,
而你的脊骨业已粉碎,
我辉煌的弃儿,我底时代。
残忍而虚弱,你将带着
傻瓜般的笑容再次回眸:
一头从前能够跑动的野兽,
凝视在他自我的踪迹。
1923
2015.5.12
综合转译自Merwin和Greene各自的英译本
注:此诗的各种英译本差别较大,有三节版,有四节五节版不等。
此诗Merwin的版本译名The Age,Greene的版本译为My Time。
8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代者 —— 从不》(No,I Was no one's Contemporary —— Ever)
【俄】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代者 ——从不。
那样的尊称我并不胜任。
我多么憎恶那个占用我名字的人。
那自然不是我,是他者。
时代是个暴君带着一双困顿的眼珠
还有一张壮美的泥土大口。
他濒临死去,逐渐衰竭在他苍老
儿子麻木的两手。
当时代诞生,我打开我通红的眼睑,
两颗硕大而困顿的眼珠。
河流轰隆响着,正向我通告
人们那激烈的相互控诉。
回溯到一百年前,
一张营床之上,和一对漂白的枕头
一具粘土的躯体摊躺着四肢:时代
结束了它的第一次醉酒。
多么轻便脆弱的床,当你怀想
世界在其旅途中是如何嘈杂与喧哗。
也好,若我们不能锻铸另外一个,
就要同眼前的时代相融洽。
在闷热的房间,在马车和帐篷之中,
时代正在死去。随后
将飘动起羽毛状的火焰
在你嵌于角质胶片中困顿的眼球。
1924年
2015年5月18日
转译自布朗和默温的英文译本
8 《自画像》(Self-portrait)
【俄】 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在浮起的脑海,一份翼膀的暗示 ——
而外套在拍来拍去;
在闭合的眼中,在手臂的
安详中间:能量其纯然的隐匿处。
这是一个能够飞翔和歌唱的生灵,
这个词柔韧而火热,
而先天的粗劣为天生的
韵律,所攻克。
译于2015.5.8
转译自James Greene英译本
9 《这个夜晚已无法挽回》 (This Night Is Irredeemable)
【俄】 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这个夜晚已无法挽回。
你之所在,就依然通明。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太阳业已攀升。
那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
睡罢 睡罢,我的宝贝。
犹太人在明亮教堂中
埋葬了我的母亲。
缺去牧师,也缺乏恩典,
犹太人在明亮教堂中,
在这位女人的骨灰之上
唱起安魂的祝颂。
以色列人的声音不断
在我母亲的上方回响。
我自焕然的摇篮中醒来,
被一轮黑色太阳照亮。
1916
2015.4.28
转译自James greene的英文译本
10 《静默》(SILENTIUM)
【俄】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她还尚未降生,
她是音乐,也是语言,
因此在一切生命之间
有一带不灭的脐绳。
大海的胸膛平静地呼吸 ,
但发疯的日子,闪耀明光,
水花好似苍白的丁香
摇曳在灌满浊蓝的碗里。
愿我的双唇能重拾
那最最初始的缄默,
像音符如水晶般清澈,
与生俱来,毫无瑕疵!
阿芙萝狄忒,保持泡沫的雏形,
而让词语,在音乐中归返,
让心灵,为心灵而羞惭,
并与生命的内核相交融!
1910年,1935年
译于2015.4.28
转译自James Greene英译本
注: SILENTIUM是拉丁语“沉默”“静默”的意思。
这首诗转译自James Greene的英译本。英译本为blank verse,而原诗四节,每节为ABBA韵。
译本大意依从英译本,行间结构和韵律循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