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六)

图说丨卡拉扬  2017山西行(鹳雀楼篇)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6    天大地大,无处不家 

到了雁北,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找到她父亲所在的那个“支队”。说是“改造场所”,其实和一般的劳改农场不一样,既没有层层设防也没有专职人员看管,矿区又大,老远的地方还属于这个支队的责任区。山西多有矿产,雁北的矿也是基地之一,但由“右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们组成的“支队”所“服务”的矿并不是什么重要产区,只是一个借以放逐这些知识分子的荒僻所在。

被囚禁着的人们实际上根本无人看管,照我看来也实在不必看管——这些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人们,这些一大半儿都已经头发花白(有的是全白)的人们是不会逃跑的。他们分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有自己的活动区域,有的在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矿,有的搬运,活儿也不重,有的甚至在牧羊牧马,还有的干脆闲坐无事。

到了晚上,可以听到远处悠扬的口琴声,看到隐隐约约的篝火。这里没有欢笑,也没有太多忧伤。除了太荒芜也太寒冷之外,似乎显得并不坏。被圈禁在这儿的人短的有两三年,长的五七年就来了。大多数都是沉默而机械的,好象聋子哑巴一样。不管干什么,总是一付愣愣的表情,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好象回忆着什么;也有乐观的,健谈、好客,然而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什么帮助——他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支队”指导员。姓陈,外乡人。知道我们已经察访快一个月了之后特别热情。“叶老哇,我知道……您再说一次是他什么人?……女儿?他女儿还在么?……叶老来了就一直念叨说他把女儿给害了,把最最宝贝的女儿给害了……余下什么都不说了。人老了,又受了刺激,加上本就是带着病来的,这儿又冷,医疗条件也差,请个‘赤脚医生’都得跑四五十里路……老人家给耽误了。一直病着,你们也看见了,这个队人不多可地方大得很,我带着几个民兵巡查也巡查不过来,照顾得也不够,这不一来二去的前年底还是去世了……哎——死亡证明发了呀,他原来哪个单位来着?等等,明天回队部查查……要么,一起上队部吧……”

“队部”没去,倒是被陈指导员领到了坟头。叶子自从听到噩耗就一句话不说,我一直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僵硬。到了坟前,她默默跪下,无声地流了半晌眼泪,后来连眼泪也没有了,好象死了一般毫无声息,把个陈指导员看得直掉眼泪。

“真是孝顺女儿呀!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没接着通知呢?都发到原单位了呀,由原单位转家属……莫非……没转?……”对此,我和叶子都无从知晓。

“你又是叶老什么人呢?”

“她是我爱人……”我指指叶子。

“哎哟,这样下去不行的,你要劝劝她了……”

叶子在坟头跪了一夜,我就在她身边坐守了一夜。没睡,也没有劝她。次日清晨,她起来说“走吧”,两个人于是并肩一点点走出这浩瀚的矿区,把老人的坟茔远远留在了身后。

姐,咱回去吧。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上哪儿?

天大地大,无处不家……

要不咱去找你妈和弟弟吧……

她摇头。

为什么?咱带的钱不算少,该够了……

我不想再听见不好的消息,宁愿以后不经意地见了面,宁愿以后再知道……

——希望!一个人要活下去,象个人似的活下去,就必须留着些希望!有希望,才有光明;有光明,才有未来!当一个人赖以寄托其生活的希望简单到了不成其为真正的希望的时候,掩耳盗铃式的逃避、等待是不是还显得怯懦和渺小呢?……

我们乘车南下到了郑州。郑州是大交通枢纽,人来人往,消息很多,尽管也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可对流动人员的管理比北京宽松得多,虽无法长住,但盘桓几天,跟南来北往的过客聊聊天、打听消息的时间还容得下。很快,就打听到了一两个可去之处。在我的百般劝说下,叶子同意买一个象样的旅行包,还答应如果到了地方还落不下脚就去找她妈。就这样,两个人登车继续南下,目标是计划中的第一站——湖北一座工业城。

小枫,往后,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得好好做人,不能闯祸,自己用劲儿改了……

知道了。听你的。

真的听?

真的。

那好,现在就开始。第一件,把刀给姐收着……

刀?什么刀?扔了……

别装,知道你有。听不听话?拿来……

我看着她把匕首小心翼翼藏进旅行包,“想留着保护你的……”我解释着。

“留着只会害人,不能保护人。至少——现在,留在你手上的刀还是这样……”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座极小而破的城市。因为有了厂子才有了城市,厂子已经基本停产。城市里的居民绝大多数来自外地,都是当初建厂时迁来的,真正的本地人少的可怜。地小人稀的地方,治安倒还可以,民风也算淳朴。我们花了一星期时间,找到了城市边缘的一个小厂,有十几个正式工,两个领导和他们的家属,三十多个临时工,都是外地来的农民,因为家中地少,收成不好等等原因不得以离乡背井出来干活糊口。厂子以加工木材为主,还兼做一些粗建材的收购贮运,原先是城市中心大厂的外部服务机构,现在大厂已不需要“服务”了。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各种政治活动的中心,还算能专心搞点儿生产,挣的钱还能支持大厂的一小部分支出。

除了两个住在市区的领导见过些世面外,厂里其余人差不多都是小地方人。十几个正式工及其家属和临时工分开住。没有厂房,所谓“厂”只不过是遮雨的工棚,更谈不上什么象样的设备,比起我在北京北郊干过的那个厂子来条件差得多。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纯粹的人工,力气和手艺显得特别重要。在这里,力气在那些农民临时工手里,手艺则在跟其他人比也算是本地人的正式工手里。

在他们的认识中,北京是神圣而高不可攀的地方,北京人是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天天能去天安门,甚至天天都能见着毛主席(开玩笑!那还不得把他老人家累坏了);加上见到叶子出神入化的相貌和我们小男大女的奇怪组合,一时间充满了好奇和热情。叶子很大方很热情地跟他们聊天争取时间,等不是时时都在厂里的领导出现。还好,当天就见到了——在这些自以为没有见识的人们刚刚弄明白我们其实和他们一样一次都没见过毛主席之际,从市里开会回来了。

我得承认,是叶子让我平生第一次着实领教了“机灵擅辩,巧舌如簧”的意境——她没有隐瞒我们没有任何证件和户口证明的事实,也没有隐瞒离乡寻亲的目的,又十分平静地把我俩的身份经历简单带过……她所说的一切足以让人深信——我们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我们的离乡是出自简单而真诚的缘由;我们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跟着厂长到市里去了七、八趟,历时一个月,终于完成了各种使我们可以在这里安心工作所必须的手续——比在北京办同样的事情快几十倍!这期间,我其实已经开始了作为唯一一个来自城市的临时工的日常工作。

临时工工资很低,按天计发,工作却很辛苦。对于我这号在城市长大的气力尚不十足的人来讲很见吃力,尤其是和那些从小辛勤劳作的农村壮汉相比,就更加不济。所以,当“北京人”的神话和与之共存的仰慕艳羡之情逐渐淡漠之后便,开始代之以嘲笑、不屑甚至欺凌了。

大多数人还都老实,只是夹些十分简单的表达看不上眼的言语,甚至有的厚道的一边嘲笑着一边还能帮衬一把。但也有几个是以欺负人为乐事的——到哪儿都有这号人。其中有个外号叫“黑鱼”的家伙特别霸道,活儿总有人帮着干,下班无聊已极打牌玩耍也是人人让他三分。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乡下人不愿意也不敢得罪这个据说是厂长同乡的家伙。没有人告诉他们如果得罪了“黑鱼”、反抗了“黑鱼”或者仅仅不服从他就会丢掉饭碗,但是他们相信,“黑鱼”的大胆肆虐使他们相信,“黑鱼”小城镇人的出身和念过几天书的经历使他们相信,他们贫困弱小的家族世代相传的人生法则使他们相信——应该追随这样的人,以使自己的生活平静着。

可我并不相信!自来了以后,也颇有几个性情执着的人长时间保持着对北京人的那种毫无根据的信任和崇拜。他们认为,越是大地方来的人见识就越多,也就越值得尊重;他们希望能从北京人这里证实“黑鱼”的见识;他们甚至盼望,北京人能用见识压倒“黑鱼”,从而使他们觉得自己讨回了因为没见识而被践踏的尊严。所以,在我干活儿气力不济的时候会伸过来几只粗壮的大手,伴着“北京人吃不住吧!”的评价,骤然减轻了肩头的负担;所以,在听“黑鱼”神吹海聊或是发号施令的时候,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了“北京人,你说呢?”的置疑;所以,开始有人告诉我一些干活儿使力的窍门,在被“黑鱼”一伙欺负之后也有人投来委屈求助的目光。

但是,“北京人”让他们失望了——“北京人,你说,这么着个牌算赢么”,“不知道,我不会打牌”……“北京人,你评评理,咱们干了两份活儿,该不该拿两份儿钱?”“咱们不该干两份活儿,也不该拿两份钱”……“北京人,你说说……”“叫我小秋吧,少说一个字儿,北京人有好几百万呢,小秋只有一个……”

“黑鱼”更加如鱼得水——“打你?打的就是你!你去找,找厂长,找北京人去说,敢么?!”“咋了?不想干哪?想拿老子那份钱哪??找北京人要去……”“嘿!北京人,老子说你今天滚,你就等不到明天……打你?打是便宜的了,惹翻了老子日你的女人!……”

我咬牙忍着,心里牢牢记着叶子的话——好好做人,不闯祸,自己一点点儿改了……累,无所谓;打,我挨了!打伤了上不了工,下铺的“大栓”一声不吭帮我把活儿全干了。

“大栓”是河北农民,身大腰粗,健壮憨厚与牛相似,因为两下的来处地理较近,又是上下铺,所以日益要好起来。他话极少,说也是语不成句。他很向往北京,也很喜欢我这个可能是他今生唯一认识的一个北京男人,因为这个北京男人和他一样不惹祸,因为这个北京男人不惜力不要命地干活儿要强,因为这个北京男人没有瞧不起他,管他叫“大栓哥”,因为这个北京男人带来的他这辈子梦都不敢梦的美丽女人拿他当成可尊重的长者而不是奚落的对象,更不是好象没有一般。“黑鱼”好吃懒做,瞧不起他;而北京来的一男一女勤勤恳恳,敬重他——质朴单纯的乡下人的处世原则,憨厚沉闷的北方农民的见解。

相比之下,叶子的日子过得比我要顺畅得多。她和正式工家属一块儿做饭,叫“帮厨”。没有工资,管吃管住,和那些家属一起过。

从小看管跟儿子相仿的小弟弟的经验和对小孩子的喜爱降伏了那一小撮连亲娘都管不住的野孩子,成了“大阿姨”。帮厨之余,她带着孩子们在厂子背身的小山包上玩耍,在厂区空场教他们各式各样的游戏……帮带孩子的本事,勤快而乐于助人的双手,加上热情亲近,礼貌周到以及道不尽的广博而易懂的见识赢得了熟识、尊重和喜爱,叹为观止的编织技艺和大方的赠予,细心的传授又把工余的一帮大中小娘们儿拢在身旁,后来逐渐兴起的“全妇”编织浪潮和卖钱得益的启发牵引使她简直成了女人们的中心。没有人再有兴趣猜测她的身世、与我的关系及其成因,没有人再嫉妒她的美貌和渊识;开始有人教训工人中的不肖之徒的不轨,开始有人拿出娘们儿战术攻击“黑鱼”及其死党对我的算计,甚至开始有人邀请我——临时工里唯一被邀请的人——走近女人们的领地被问这问那,被悄悄和叶子双双留在一间屋里——比如,厨房……

小枫,苦了你了。

没事儿……

姐这么多日子没管你,也没疼你,怪姐么?

没事儿……我能忍……

好样的,这才叫男子汉!人,好多时候都得忍……

你还好吧?累不累?

跟那么多人一块儿,睡得惯吗?……

姐,小心点儿,“黑鱼”那帮老想犯坏……

姐不怕,他们打你要紧不要紧,还能忍吗?

没事儿,只要他们不招你,我会挨打,不象“大栓”,傻扛……

难为你了,保护好自己。能躲就躲,发火前想想自己吃的苦,想想自己奔着什么来的……

知道,放心吧。我权当他替原先吃了我苦头儿的人讨债……

还债,谈何容易?忍,又谈何容易?!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揪下床,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扒光了衣服。几只有力的手按头压肩地架着我——这些手本在白天应该干的活儿被挤派给了别人,一天中干过的唯一用力的事就是狂甩扑克,是以格外有力。

“黑鱼”,用四个耳光当了夜间聚会的见面礼。“嘿,北京小子,我问你,那女人是你什么人?……”

没有回答。

肚子狠狠吃了一拳。我干呕,胃在收缩,瞳孔也在收缩。

“是你婆娘?”

我抬起头,看着他,咧嘴笑笑。细细的血丝淌出嘴角。

赤裸着的胯下被狠狠连踢数脚,直到下身僵麻。伴着“老子废了你狗日的……”的咒骂,我被一点点推向昏迷。

下身肿胀淤血,两腿无法并拢,更甭说下地干活儿了。得不到治疗,发起了高烧。“大栓”看不过,活儿也不干了,大哥哥一样守在我身边,给我冷敷额头和伤处。

“黑鱼”又来了——“大栓子,不干活儿了!不想吃饭了!!老子还想吃呢,给我出来!!”

“啥事儿啊?!”“大栓”迈着牛步走到门口。一记耳光的脆响传进我的耳鼓。

“给老子干活儿去,老子的活儿今天子还没派得出去呢……”

“干就干!干啥打咱啊?”

“打你?再护着那个狗日的老子把你也废了……你养了两个女娃,不想养儿了是吧?!”

“想想想……凶啥呀凶,人家怪可怜的……”

“呸!老子才可怜!小起没吃过这样的鳖——眼前的好雌物偏有条烂棍塞着……看老子剪脱了他狗日的烂棍……”

“积点儿德吧,咱给你干活儿,饶了人家吧,老实实的……”

我的后槽牙又被咬得森森作响起来。

大栓哪,我的傻大哥,你以为白送力气给他干活儿能换来什么?同情?宽厚?你只能得到欺骗、侮辱及其利息!你怎么竟然不会对人的诚实和宽容少一些愚信,少一些幻想呢?

“黑鱼”,你个王八蛋!要在以前……不!没有以前……要把我换成火三儿,换成姚金平,你丫试试,怕是已死了十次了……“

“大栓”过了半晌又悄悄溜回来,身后跟着叶子。

“大妹,你到底是不是小北京的老婆?”叶子手掌贴在我滚烫的脸上,点点头。

“那就好了……咱给他……给他……你是老婆,也不避个啥,咱也有老婆有孩儿……你……偷偷照看他一阵儿吧……咱……咱……得干活儿……”

“谢谢你大栓哥……”叶子的眼泪掉下来。

“大栓”把我抱到叶子和两个其他女眷及孩子合住的小屋,走了。叶子活儿也不干了,一天没出屋守着我,用冷毛巾敷我的伤处,隔着毛巾轻轻揉散淤血,心疼得眼泪一串串掉。门外有两个始终坐地洗衣服的女人,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只是不停地揉着,时不时滚出两串泪水,直到我因为伤处有了痛感皱起眉头才停手。

我被叶子央求着允许在厨房暂时过夜。厨房没有门。我偷偷看见她从旅行袋里摸出匕首藏进衣服,端个小板凳坐在门边,整夜不眠。

第二天,一大帮老娘们儿嘈嘈杂杂地忙乱了一阵,说是“大栓”的脑袋破了,要送医院呢!

白天躺在寝室,晚上睡在厨房地过了一个多礼拜,我才算行动自如了。白天晚上,女人们轮班守住门户,叶子也还能干活儿睡觉。热情泼辣的女人们,善良淳朴的女人们,她们不怕“黑鱼”。尽管她们爱沾小便宜,善于猜忌和嫉妒,乐于信谣和传谣,可她们知道,什么是老实,什么是无赖,她们愿意为所尊重爱护的人出力,她们不屑恃强凌弱的欺诈,她们不忍坐视弱者无依受欺。

“小北京,没有事的,我看你……”“算了吧,还不好意思,老娘生了四个娃,啥没见过……替一阵,让你大姐姐悃一下……”“不行的,‘黑鱼’要来欺负你的。大栓子,牛也似的还不是遭了……”“黑鱼,你个鳖养的,甭想!”“黑鱼,你就不干好事吧,看哪天一伙人翻了告厂长去,看你咋说……”

——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厂长并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没人告??没人敢告???宽容乎?软弱乎??胆小乎???

——原来,这几天他一直逡巡左右试图沾惹我和叶子。贼心不死?变本加厉??色胆包天???他在干什么?逼我回头?逼我出手?!逼走我们??!!

——原来,大栓是被他们打伤住院的。为什么要打他?他有什么错?他能有什么错??难道帮助一下弱者竟是挨打的理由?

后来有一天,我偷偷问大栓:“大栓哥,黑鱼为什么打你?”

“因为咱把你藏起来了,他打不着你,拿咱出气呢!……”

“他怎么打你的?”

“反正是打呗,还能咋打……脑袋碰板凳……”

“要不要紧?”

“有啥要紧?缝几针就是了,咱头硬,板凳顶不过……”

“大栓哥,谢谢你!……”

“咱愿意,不兴讨谢,成了啥人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呢?他们打不过你的……”

“咱哪会打仗哪!光会种地干活儿,好人不兴打仗……”

“你恨不恨他,黑鱼,还有欺负过你的人?”

“啥叫恨?在咱乡下可不兴恨人。恨人自家难受。人都是爹娘一小点儿养大的,有的顺乎,有的烈……咱们顺乎,让着人家,要不那烈的还不憋死了……”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厚道老实的农民。厚道得能宽容所有的欺凌,老实得连想都不愿去想讨回尊严。他们尊严的源泉在于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而不在于与别人的长短高下之分;他们相信自己的原则,他们也肯相信别人的宽厚。是以被板凳砸了脑袋也不计较;是以为别人喋血也不肯受谢……北京城里的少年浪子们哪,你们要能学得半成这份宽厚忍让,会少多少事端,多多少平坦,少多少悲剧,多多少欢愉啊……

两档子流血事件下来,厂长到底还是通晓了些底细,把黑鱼好生教训了一通,扣了二十天工钱,还让他给我和大栓赔礼道歉——中国人,小地方的中国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人,善于把大事化成小事,把干戈变成玉帛——老祖先斗了几千年,“文化大革命”斗了整整五年,斗累了,斗怕了,也斗不过来了,这等工人打架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渐渐秋凉了。叶子带着一群女人开始大张旗鼓编织毛活儿。荒城小处,毛线的品种质量远不及北京,供应也十分紧张,故而还不至于大干起来耽误其它工作。工作日时,女人们拿着织好的东西偷偷到市里卖了。大多数女人其实市里都有家,只不过丈夫亲人住厂,每日往返交通又不方便(他们不可能象领导那样拥有自行车),也就跟着住厂罢了,所以城里多有熟人故交。小城市自也有它的妙处,一些在大城市、首都很敏感很严谨的事儿在这儿只凭人熟脸熟就划通了,比如说安定我俩的身份,再比如做些违反或正踩路线、政策的小商品交易(改革开放以后,很多南方小城的芸芸之辈闯关下海地先于自认才智厚重的大城市人展露头角,鼓起腰包,其中奥秘,祖律民风固然占多,开放年代之前的不断磨砺也绝然功不可没);有些在大城市沧海一粟、过眼云烟的事则能悄然蔓传,比如:“木材厂家属们有毛线活儿,花样好得很……”

叶子不去卖东西,做一些样色搭配、料具补充方面的计划和建议。她是美学教授和编制高手的后代,自己多年又因酷爱而悉心钻研,自然妙招百出,奇葩争放,不仅成了厂里女人们崇拜的对象,而且被她们义务地孜孜不倦地传诵到了城里,半个城的户帏之内竟也悄悄传遍——“木材厂的编织是师傅教的……师傅绝了,大地方来的,可能是北京的哩,听说人也俊得了得……”叶子后悔,可已不及,消息回到她耳边时早已传开,只有无奈笑笑,跟厂领导检讨,厂领导也只得笑笑——既已传开,检讨无补,况且“也算不上个事儿,抓革命、促生产之余吗……只是不要搞大了,不能耽误生产……”还好,算是听之任之了。想想看,从古至今谁又能管得芸芸众口呢?在“最高指示”、家长里短、鸡鸣狗盗之外,多一个健康而简单的传奇,于这个在意识上近乎于“独立王国”的小城市又何碍之有?

厂长找我和叶子谈话,说上级对“北京来的同志”比较重视——其实这个“北京来的同志”的身份毫无凭据不堪一究,唯一的佑证就是厂领导的信任和感情上的认同。我这才知道叶子为我们安下身来所做的不倦的努力的价值,才明白自己忍辱负重未生事端的韬悔是何其明智,才获悉自己已悄然踏上光明正途的驿道……厂长说上级有指示——对北京的同志要充分信任和支持,不能视作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的普通基层群众,应该引导积极参加政治斗争——我俩吃了一惊——当然了,政治斗争也要从基层抓起,北京同志要积极配合厂领导班子(一正一副两个人,正厂长兼支部书记,领导副厂长一名党员和他自己)的工作,以“北京”式的政治觉悟协助厂领导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嗷!原来如此!……

小枫,听明白厂长的话了么?

不太明白,横是说上级知道咱了,挺重视的。

什么呀!看你那傻……来,姐教你……

是啊!我们一没户口二没证件,单纯一舌双唇怎能真正证实自己的身份,又怎能使自己的出走缘由禁得住调查推敲?别人不知,厂长焉能不知?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上级已经知道有你们这两号人了”、“上级要调查,被我填和得免了”、“我很信任你们的为人和身份”、“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别给我惹事儿”、“我相信你们,要补台,不要拆台”、“我的话都已经跟上级说满了……可别出事儿,出了事儿,连我都得遭殃”……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和认同啊!我们从未得到过的,来自于原本陌生现在也还不熟悉的外乡人;这又是一些何其善良好客,施信予人的外乡人啊!因为你们是北京的,因为你们勤劳努力,因为你们肯忍让,所以得到了最充分的信任;这信任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寻寻觅觅,患得患失,饶了一大程弯路,谁料想在这荒远小城的边角,半年诚实沉默的劳作,承受了不足以往一成的欺凌迫害竟就得到了!

叶子,矢志不渝奔向新生活的叶子。你“天大地大、无处不家”的偈语中了!叶子,亲善温和不柔不燥的叶子,你的热情辛劳、勤谨爱人收获了!叶子,机敏成熟大智大勇的叶子,竟然铺得出江河中的坦途,参得透神秘隐晦的暗示……

秋枫,你以前都干了些什么?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真的那么难么?你怎么会愚蠢地曾经认为那个一心为你,费尽心机拼上性命在也所不惜的叶子会欺骗玩弄你呢?若真如所想,你又焉有今日?!秋枫,一个才貌双绝、贞情似铁的妻子就在你身边,正扶着你一步步立世为人,夫复何求?!!

叶子从不进城,托人代购物品每每都能被应承。于是,打从开始毛活儿“生意”起我便开始有了烟、酒、新衣,她则什么都不添,白天黑夜与女人孩子们厮混在一起,“黑鱼”只能远远望着,但他却一直都在远远望着,我的一颗心也老是放不下来。

有了烟酒,我在工人们中又多了几分人缘儿,加上气力增长,渐得机巧,干活儿也跟得上趟儿了。我原也学过一个来月木材加工,手虽不灵但口眼还算沾行,有时还被技术工(正式工)叫去打下手,“黑鱼”纵然恨得牙根痒痒也不敢轻易直对我太过放肆,工人渐渐形成两派,“黑鱼”一派人多,有五六个,我这一派只有四个人,其余的工人都是“中立者”。派别之分在劳作、打牌、喝酒时都十分明显。我看得出来,“黑鱼”那伙里也有几个想在玩乐时往前凑,但不敢。我这边那四个人,包括“大栓”在内,都不再接受别人挤派的工作。有时“黑鱼”发作起来又要寻衅滋事,我们除了忍让之外也表现出了一些强硬:“别找麻烦,大家好好干活儿不行么,谁都挺累的,谁都不容易……”“再出事儿,大伙儿不痛快,你也不痛快……”说到大伙心坎儿里去了,声援之声雀起,他也只好作罢。“我说你能不能客气点儿,客气点儿不还是老大么,该怕你不还照样儿怕吗?”也稍得他的心意。

有一次,双方争执得有点儿火了,他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之余还捎带着:“你个狗日的,莫狂!别打量厂长谈过话就得势,摸摸棒棒还起得来不?老子早晚日你的女人……”“你敢!”我森然道,第一次露出了狰狞之色。“黑鱼”的几个手下吃了一惊,其他人也有几分骇然,“大栓”竟劝了我一晚上。

事后几天,我真的为他的话惴惴不安起来。倒不是为叶子,叶子有那帮娘们儿围着,轻易不会有事。这一次是为自己。自从上次被他打伤之后,好是好了,可两三个月了确实没有了这个年龄本该有的,自己过去也时常有的反应。到底是日子久了干活儿太累还是真让这王八蛋给“废了”?当人们都忙着打点行装回家过年的时候,自己偷偷又验证了几遍,心里有点儿发凉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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