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涛:神话(中)|小说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余涛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文学创作人,发表作品一百五十余万字。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诗文为马,仗剑天涯。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咸阳有俑

咸阳的风尘很厉害,尤其在春秋季节。天空整日灰蒙蒙的,总像一张没洗净的脸。到校后的这些天,我身体一直不舒服,饮食也不太适应,特别想家。昨天收到你寄来的《致咸阳朋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你的诗像渭城的朝雨一样冲刷去了落在我心上的尘埃。冬天冷了,不知道你的咳嗽病怎么样了。我们的教室由于靠近锅炉,暖气特别热,教室内暖烘烘的,像孵小鸡的炕房让人昏昏欲睡。在这样的氛围中回忆过去,倒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

第一次在回家的车上与你相遇,沉默寡言的你傻傻的、憨憨的,不过很可爱。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叫穰东。

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时,邮票贴得就很特别,三张邮票三角对立。心内是一颗红豆和绿玉石。

第一次接你电话时,你的声音是颤颤的,像一个受惊的鸟。

第一次见面时你失去了文字中的激情澎湃,你有些木讷,有些语无伦次。

第一次在月亮岛分手时,你就头也不回地远去。

第一次我不请自到时,你的惊喜和局促都写在脸上。

我在南都理工大学的时候,我们的联系断断续续,不冷不热。你在信中的激情飞扬总化作面对面的静如止水。当我以年龄为由拒绝你深情的召唤时,你沉默了两个月,我觉得这不是你的个性。你应该知道女孩对男孩第一次求爱的拒绝总是一个调皮的谎言。一个不能看穿女孩谎言的男孩不可能获得女孩的爱情,当然一个把女孩的谎言都看穿的男孩同样也不能获得女孩的爱情。

很快,我的南都理工大学的大专学习生活结束了。很幸运我被聘到了“友兰图片公司”,公司与南都大学的距离近多了。工作很忙,我几乎没时间打电话,虽然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很久了。

当一天晚上八点钟,我接到你从校办打来的电话时,我们足足聊了半个小时,最后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我们半字没提。当我挂上电话时,泪水一下子溢满我的眼睛。为何我们总缺失勇气,为何你总缺失勇气?

那一夜我无眠。

离别的那晚,我们本可以好好谈谈,你却执拗地调头逃跑。看着你的背影,我真想大骂你:笨蛋、笨蛋。结果我只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夏雨——

那一刻,你已飞奔而去。那一夜,我泪水泛滥。两个月以后,才从你的信中知道你迷路了。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邓州的家里。母亲、姐姐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上学的东西。白天我又到商场买了几件日用品。姐姐因为文印部忙,没有陪我;妈妈陪我左右,爸爸在病床上躺着。但我总觉得少一个人似的。

晚上,我坐上邓州至西安的列车。我悄悄地走了,带走了伤心,也留下伤心。

那块绿玉和红豆放在我的口袋中,到了咸阳我不断地告诉他们:南阳有独山,独山有独玉。我带走的仅仅是小小的一颗玉啊!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和同宿舍的同学去看秦始皇兵马俑。矮矮、结实的秦俑,用一种来自远古的雄浑向我们诉说他们辉煌的一生。秦俑有血有肉,有心有肺。他们在地下沉默两千年,就是要向我们讲述一段故事;或是要听一段我们讲的故事。

在三号俑坑,三千多尊秦俑气宇轩昂地屹立在那里,犹如大战前的冲锋队列。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我感受到了他们男人的气息,那是一种英雄的气息。千年后我们无声地对视着,我们今生有缘,我从南阳来,他们从远古来,相会在这古老的土地。第一排的第一号俑,一米八零,白胖,发髻高耸,铠甲着身,挎长剑,手持剑柄,目视前方,柔情万种。四目对视,我忽然一颤,怎么有似曾相识之感。再看,俑两行清泪淌落脚下。

我扭头就走。我怕我不能自持。后来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渭河水涨,洪水滔天的消息。

后来有人传说那天其实并没有下雨,水是从秦始皇兵马俑二号坑,奔流而出的。

日落之前,我匆匆赶回咸阳。团支书发信了。我打开信封,你风干的心从信封里跳出来。这吓我一大跳,我赶快用手扣着。课堂之上,教授正在讲产品设计。同桌看见了你的心,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把你的心,小心地放入口袋,轻轻地拍拂着,让你安静下来。乖,听话,我还要上课。教授津津有味地讲,我好像在认真地听。

下课后,我匆匆地回到513宿舍。室友们还没有回来,我把保温瓶的开水倒进盆子里。把你不知道何时摘下已经风干的心放了进去。你的心像鱼一样在水里醒来,然后游来游去。很快,鱼身左侧显出“夏雨”两个熟悉的字;右侧逐渐显出“我爱你”三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字。我觉得这三个字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用得最多的字。也是在男女之间永远保持鲜活如初的三个字,无论婚前、婚后都不会改变。真正的爱情需要着三个字的不断灌溉。如果需要加个期限的话应该是一辈子。

我把你这个鲜活的心小心翼翼地捞起,用手帕裹了又裹,放入壁橱最里面。壁橱外面我又加了两把锁,怕他在某个夜晚偷偷地逃跑,去看秦俑或大雁塔。无人的时候我都会把你的心拿出来,放到水里,看你游泳时可爱的样子。我会和水里的心对话,就像我们原来的对话一样,矜持而庄重。

春天来的时候,我会带着你的心去学校花园看花;夏天来的时候,我会把你的心放在楼顶晒太阳,防止发霉、生虫;秋天来的时候,我会带着你的心郊外去看蓝天白云;冬天来了,我给你的心买个羽绒服,带着他看雪花飘飘,然后晚上陪着他酣然入眠。穿越春花秋月,一年已经过去了。

一年来,我很为你担心。在这个颇费心机的社会里,没了心你怎样去生活,怎样去面对生活中种种问题。你把仅有的一颗心给了我,无心人的你到底过得怎么样?到医院去移植一颗狼心狗肺,那肯定不可能,一来,你肯定不会要狼心狗肺;二来,你也没有那么多钞票去支付十几万的手术费。

昨天,周瑜从郑州来咸阳了,他毕业了。

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父亲和他父亲是市政府的同事。我爸爸是市政府办公室职员,他爸爸是主任。他爸爸现在已经是常务副市长了。但我们并不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小时候我们其实并不相识。在我高中毕业升学的那年,父亲发生了车祸,瘫痪在床上。他爸爸来看我爸爸,他跟在爸爸身后,我和姐姐伺候在爸爸身边,第一次见到了周瑜。周瑜那一年也高中毕业。我们彼此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至少我的心没有怦然心动,虽然他长得一米七多,皮肤白皙,不胖不瘦。

那年暑假后他去了郑州大学,我到了南都理工大学。后来,他爸爸给我爸爸说,周瑜喜欢你家高玉,你们看看有没有意见。爸妈说,孩子们都上学呢,让他们自己交流吧。从此他就每天给我写一封信。我没当回事,也没有给他回信。当他写到一百封信时候,我开始给他回信了,我觉得其实我不讨厌他,虽然我也不知道爱不爱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在星期天回家的班车上,车到穰东的时候,我从前面换座位到后面,我们看到了彼此。那种感觉是久违的感觉,好像生命当中追寻了很久的人,一下子站在了眼前。好像是老友的久别重逢,我们都羞涩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心颤动了。车到邓州下车时,你给我要电话号码,我毫不犹豫地给你。这是我深深期待的。

后来你走进了我的心里,仅仅在心里。我们彼此掌控着合适的距离,直到今天。当我看到你寄来的心时,我感受到你真挚的表达,你的激情,但我更知道如果你站在我面前,那又该是一个高傲而矜持的你,那时你会把这三个字藏在心里。

南都理工大学的三年,周瑜足足写了八百封信,我回的有百十封吧。在信里面我没有对他的表白做出什么回应。我期待着你的表白。我的内心很犹豫。他说他给我学费,支持专升本,继续求学。当时父亲去世了,母亲没有工作,我家没有能力支持我上学了。我是多么爱我的专业,在产品的精心设计中,我觉得找到事业的方向,实现了我的价值。我在彷徨中去了陕西科技大学,我的内心多么希望能听到你说,留下了吧。我也知道,我想去上大学。

有时候我在想,人与人之间,多么像天上的恒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难以跨越彼此之间的距离,有些距离也许就是今生的永恒的距离,是命运当中注定的距离,无法跨越,甚至不能永远彼此相望。

昨天晚上,周瑜向我求婚,他拥着我肩膀,我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那不是期待中的温暖,但那是贴身的温暖,它不遥远,不虚无。我知道你要失去我了,我也要失去你了。昨晚你在天边闪烁,微弱的光照耀着我,照耀着我们相拥、相吻的身影。我知道我的美好青春岁月结束了。你的温柔、你的才华、你的敏感、你的激情、你的高傲、你的怯懦、你的一切我必将失去。

在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都是月亮惹的祸。

在周瑜的怀中,我抬头望天,一颗流星划过天幕坠如无底的苍穹,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整理橱柜,发现你的心居然无影无踪了。没有把你的心保存好,我很疑惑,我很内疚,我知道永远失去了你。

咚咚咚,敲门声,“谁呀?”

“我找高玉。”

流利浓重的河南话,让我马上意识到是家乡的人。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拉开门一看。“哎呀”一声,我差点晕倒。把一个坐在床上梳头的漂亮姐妹吓得一头钻进了被窝。门前站着三号俑坑中流泪的秦俑。他健硕有力,眉毛浓密,眉宇间透出了英气。他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一路沿着你的脚印跑来的。”

“那请进吧!”

他双臂伸直夹在腰间,机械地摆动。双脚前踢,猛然落地,铿锵有力,声震楼宇。完全是一个机器人,也像科幻片中的某个外星生物。室友们惊慌失措之后,这才从服饰上认出站在宿舍里的是古老的秦俑。既然是秦俑就没什么好害怕的,况且他还是高玉的朋友。调皮的孙梅踮起脚和秦俑比高低。

“请坐吧!”

“不用,我站惯了。”

“请喝杯茶吧!”

“我不用喝水。”

“你忙吗?”

“忙,我每天十二小时站着值班。”

“那你也够辛苦的,每月工资加奖金多少钱?”

“一石二斗小米!”

众人惊愕。不知道一石是多少,也不知道为什么发小米。

看到朋友们惊异的样子,我只好让姐妹们不要追问了。

两小时后,我陪着秦俑走进了陕西科技大学的二号餐厅,餐厅精致、干净。我请他吃兰州拉面,这里没有家乡风味的邓州窝子面。

他说:“我不用吃饭,很多年都没吃了,我看着你吃。”

然后我们相伴走出了餐厅。漫步在校园宽阔的马路上,路旁的冬青树自由地沉默着,在冬日的夜晚。

我说:“一个人没有心,你说能活下来吗?”

“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没有心。很多年了。”

“那你的心呢?”

“两千多年前送人了。”

“别人有什么用呢?”

“她寒冷时,温暖她;孤独时,陪伴她。这样她才能坚强地活下来。抗击匈奴战事结束后,我才能见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

“把这块玉坠给你,有月亮的夜晚,你把他放入口中,它会对你说出我的名字。”

我仔细打量这块绿色的玉坠,绿的像一汪无底的深潭,像临别时你给我的绿玉石。这个玉坠是个圆扣子的形状,外缘高高凸起,一面顶端趴着松鼠样的饰物。一条红线穿过松鼠的脊背,那里有一个小孔。玉坠凉凉地在我的手中。

秦俑说:“明天我还要上班,我先走了。以后旅游旺季到来了,估计我来的机会不会很多。”

然后他匆匆地踏上宽阔的街道,昂首阔步而去。他古铜色的铠甲,高高掼起的发髻,引起路人惊奇的目光。路人都在猜测他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疯子。

回到宿舍,我把红线牵着的玉坠,深情地含入口中,期待着他的金玉良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是夏雨。临近毕业了,工作没有着落,我很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上次你的来信让我感受到你深情的召唤,我却执拗地把我的心紧紧地锁在牢笼中。当一个声音说,我爱你,就会有一万个声音说,你不能爱。这个时候我就有一种扭曲的快意。当两个月后拿到你寄来的照片的时候,我痴痴发呆。我知道我必将失去你。我知道你有你的周瑜,他才是你的同行人。强烈的自卑和无助让我失去了自己。我把你的照片和信件撕得粉碎,透过窗口扬入风中。飘零的纸屑拥抱大地。有几片标新立异的纸片迎着风,努力振翅向上,鹰一样地飞翔,努力向上、向上、向上。其中一块不甘寂寞的飞过五楼楼顶,很快又无助地落下。一切尘埃落定。然后我孤狼般仰天长啸。引得12号楼的女生拉开窗帘,二目有神、二耳如洗般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努力忘掉。关于你的记忆我将把它涂抹成一片空白。就让我们彼此忘记,忘记我心里的所有关于你的回忆。我把这颗心寄给你,希望可以陪你度过大学的时光。当你看这封信时,我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的足迹将随风流浪,从此我们之间是,你是你,我是我。就此别过吧!祝你永远幸福!”

夏雨的声音消失了,从我的耳畔、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专程到三号坑,去看秦俑。那三千秦俑分作四纵队,整齐地站立在哪里。

当我说:“同志们好时”,他们齐声说:“将军好。”当我说:“同志们辛苦时”,他们齐呼:“为人民服务。”

呼声惊醒了管理处的一位小姐。她的双脚在高跟鞋上逃走了。她和秦俑朝夕相伴,第一次看见俑们说话。在俑间穿梭,我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我的夏雨,可我的夏雨影踪全无。

我歇斯底里大叫:“谁见到了我的夏雨了啊?”

俑们齐声说:“他到蒙恬将军麾下抗击匈奴去了。”

我吓了一跳,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我的夏雨会在1999年6月30日失踪。他怎么到了边关呢?我的夏雨向来讨厌战争。你们在骗我,骗我。我跳下俑坑,抱着秦俑,吻遍他的嘴唇和双颊。我的眼泪清脆地坠落在脚下的尘埃之上,与三千秦俑的的眼泪,交融在一起。瞬间水位上升,我爬出三号坑。外面大雨滂沱,洗涤着陕西昏暗的天空。在雨中,我步行到了咸阳。刚抬头太阳毫无理由地挂在天空,我左顾右盼,寻找我的夏雨。寻遍了咸阳的所有角落,依然没有夏雨的身影,泪水又来了。天很快又下起了濛濛细雨。第二天,我依然去寻找夏雨。秦俑们依然站立着。我悄然地靠近他们,不想惊动他们千年的梦。我清晰地看到,第一纵队第一的位置上少了一个俑。

“他是谁,他到哪里去了?”我带着哭腔问右边一个略显消瘦的俑。

“报告首长:他是夏雨,他不想在这里呆了,他就走了。”

我想他会到陕西科技大学的校园中去找我,于是我赶紧回到校园。在宿舍中、在餐厅里、在图书馆门口、在操场上、在花园里、在每一个路口,寻找我的夏雨。可是我的夏雨真的从此失踪了,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只有那颗心还在我的梳妆台上鲜活地跳动。

我常常想,我的夏雨肯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日出日落;也许在走向远方的路上漂泊、徘徊。

啊,我的夏雨,我的秦俑呀!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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