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胥勋和《回山》（上）
文/胥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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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过后，文德贵独自踏上回山的旅程。路长坡陡，越走背篓越沉重。本想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亲家那里借宿，一双老腿却快不起来，文德贵好似蜗牛爬行。
爬上垭口，望得见老家的山影。夕照晚烟中，双鹰山若隐若现。远山连绵如剑戟，近处峭壁阴森，峡谷和大坝把江水约束成一大片蓝汪汪的死水。正是因为引水发电的大型工程，六年前，库区的村民被政府异地安置，文德贵一家从双鹰坪搬出了大山。
暮色泼洒在水库上，水面由幽蓝变深黑。归鸟投林，一行白鹭悠然飞起，投向山口前方的密林。亲家的老屋偎在林边的山坳里，炊烟飘飘袅袅，似乎能嗅到腊肉的香气。垭口风大，满头热汗凝结成冷霜，文德贵生怕阴了汗整出个伤风感冒，不敢在歇脚石上久坐，撑起身子低着头继续负重前行。小路平平缓缓，虽有野草缠脚，走起来却不费力气了。
远山最后一抹亮色消失的时候，文德贵推开了亲家小院的木栅门。过了这么多年，老土狗还认得主人的亲戚，摇着尾巴叫唤着，唤出在灶屋里煮饭的亲家老两口。
亲家没想到这么晚有客人登门，赶忙招呼文德贵进屋。挨近火塘坐下，热水洗脸，热茶暖胃，一路的疲累如蜗牛卸壳，文德贵全身轻松了。
亲家给文德贵斟上一杯土灶酒，嘴唇蠕动好几下，却没说出话。
亲家母倒是快人快语：“文亲家，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也不是走亲访友的时节，你咋进山了？”
文德贵喝下一口酒，慢悠悠说道：“我在山下过不惯，回双鹰坪去住。”
亲家母叫起来：“双鹰坪荒废这么多年，鬼都跑光了，人哪还住得？”
亲家也说：“住不得。”
文德贵低下头不说话。
前几天，他把这事告诉儿子宝林，宝林表情漠然，没理他。儿媳在麻将桌上打着哈哈传了老公爹回山的消息，村里人都笑说，双鹰坪是个死角旮旯，爬坡上坎累死个人，文大爷咋会想起回山去，莫非是中邪发癫了？村长张小田也来劝文德贵，双鹰坪全是野蒿荒草，你回去咋个过活？去年，张小田的父亲张大田病死了，临死前念叨故土难离，吩咐儿子把骨灰送回双鹰坪，张小田为此回了一趟老家。
文德贵叹道：“我和你爹同岁，我怕自己也死在山外，进不了祖上的坟林呢。”
张小田笑了：“你给三姑说一声，听听她的意见嘛。”
三姑是文德贵的老婆，跟张大田同宗族同辈分。移民搬迁那阵，女儿宝珍回家来，逼着哥嫂分割赔偿款，闹得一家人唱罢文戏演武戏。这种事差不多家家都有，为了钱哪还管血脉亲情，有的人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
移民的稳定是镇政府的头号大事，派出干部进村入户做搬迁动员。移民办丁主任和村长张小田是战友，两人联手便于开展工作，于是，镇上派他到双鹰坪驻村。丁主任挨家挨户摸清情况，讲政策重依据，断事公道，众人都依从了他的调解。因为宝珍嫁到山外没有迁出户口，理应算是双鹰坪的人，有权分得家产，也该领取按人头划分的补偿款。宝林没能独霸家产气不过，翻了脸要妹妹分担赡养老人的责任。当着一众干部，兄妹把老爹老妈一刀划成两半，宝林管文德贵的养老送终，张三姑抹着泪跟随女儿下了山，自此，两兄妹断了来往。
张小田提起张三姑，文德贵的喉结动了几下说：“我去问问她。”话虽这样说，他却把换洗衣服装进大背篓，铁了心要回山。
宝珍的家在百里外的平坝，文德贵坐上大客车，小半天就到了。多年不见，老两口你望我我望你，张三姑头发白了多半，文德贵的腰背驼了，都显出老态了。宝珍把读小学的女儿丢给老妈照管，和丈夫进县城摆摊卖蔬菜。
张三姑说：“宝珍两口子心大，拼了命攒钱想在县城买一套楼房，起早摸黑累得够呛。我这当妈的，拿不出钱帮补他们，出点力气是应该的，咋好跟着你回山。”
晚上，女婿骑上摩托带宝珍回家，都劝文德贵留下来和妈一起过。文德贵不愿给女婿添麻烦，闷声说：“我能养活自己。”
第二天上午，宝珍给文德贵买了棉被、锅碗和大米，送老爸上了中巴车。小客车在水库大坝下方的场镇停下，剩下的路程不通车了。文德贵背上背篓，沿着水库左岸的小道进了山。
亲家母见文德贵心事重重的样子，试探着问：“是不是我家大女气到你了？”
文德贵说：“儿子儿媳对我都好，没事的。”
亲家母不相信：“放着山下的福不享，情愿到山上受苦，按常理说不过去。依我看，你得了心病，病得不轻呢。”
其实，真不关儿媳的事。虽说平常儿媳看文德贵像看一团空气，不大搭理他，但也不会做出敲锅摔碗的过火动作，刺激不到慢性子的老公爹。不过，从搬家下山那一天起，文德贵还真就患上思乡的心病了。
那段日子里，宝林忙着卖牛卖猪卖鸡鸭，尽管上山来收购的贩子把价压得低低的，但有一大叠钞票数着，儿子儿媳仍是笑哈哈的。穷家值万贯，文德贵舍不得丢下用惯了的每样物件。他把风车搬上柴楼，把蜂箱整整齐齐码在檐下石墙上，把锄头犁耙归拢到堂屋里。至于活物，必须带走的是大黄猫。
在双鹰坪，张家的狗文家的猫，都和祖根族脉连着，不可割舍。两家有同一个传说，清朝“湖广填四川”，两家老祖从湖北省孝感乡结伴进四川，张家带了狗，文家带了猫。一代代繁衍生息，两家儿孙世代联姻亲上加亲，狗和猫这两种原本不相亲的动物竟然也处得融洽。离家那一天，镇移民办组织了欢送会，场面很是热闹。村民终于摆脱了封闭数百年的穷坑，一个个喜笑颜开，犹如翻身农奴把歌唱。当然，也有例外。张大田紧紧牵着老黑狗，一遍遍回望老家，很是依依不舍。在过渡船时，文德贵刚跳上船，还未站稳，大黄猫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咪咪喵喵叫几声，一转身蹿上陡直的石梯路，奔回双鹰坪去。文德贵想去追猫，儿子瞪着眼吼一声，他没动了。前几日夜里，邻家的猫儿叫春，一声声全叫在文德贵心上，他心念一动，想起自家的猫，想要回山寻猫。
第二天吃过早饭，亲家母叫上男人，去帮文德贵收拾家园。两家村子山水相连，却分属两个县份，具有标志性的交界点，就在大转弯处突入江水的石门。石门陡峭如削，与对岸的倒马坎构成险绝的关隘。古时，这是汉地通往氐羌夷地的分界线，曾留下多少刀光剑影的故事和神奇的传说。
站在石门，目光穿越壁立的陡崖，迎面望见两座山峰，就是双鹰山。山形酷似一对鹰，雄鹰昂首傲视苍穹，雌鹰振翅欲飞，在云雾烘托下，整个山谷气势雄壮。先人在石壁半腰凿出一条小径，像凌空飞架的索道，胆小的人最怕走这段路，甚至感觉到路在摇晃。库区蓄水前，村民出入村子，主要依赖崖壁下的渡船，很少走险要的石径。移民后，没了渡船，石径成为进入双鹰坪的唯一通道。走在石径上，文德贵猜想，祖先选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高山峡谷落地生根，也许是为了逃避战乱和匪祸吧。
转过石崖，眼前豁然开朗，双鹰坪全景一览无余。两山夹峙间，好大一片坝子，这是张、文二姓共享的大粮仓。耕地废弃后，坝子成了大草坪。张姓在村东聚族而居，文姓的房屋聚在村西。前方更高处，一座高峰横空出世，当地人唤作藏王寨。老辈留下传说，明初建文帝被皇叔朱棣打败，城破时钻出密道，一路仓皇逃命，逃到那座高山下藏身。文德贵相信这是真实的故事，藏王寨山大林密四面阻绝，建文帝选在此间隐藏，朱棣派出的鹰犬很难找到他。藏王寨下，大大小小的山峰形如尖笋，隐藏着好几十个溶洞，最大的是麦草洞。
三人缓步走进村落。经受了数年雨打风吹，村子败落的程度远远超出文德贵的预想。丛丛枯蒿淹没小道，瓦屋偏偏倒倒，屋顶瓦片坠落，板壁漏洞百出，好些老房子干脆垮成一堆杂乱无章的废墟。地无肥气不产粮，房无人气命不长，文德贵想起祖辈传下的话，感觉自己的回归给山谷带回了人气，老村会重新活过来的。
文德贵家的老房子也是破败不堪，就像得了重病的病人，非得动大手术不可。山里男人都会干木活，亲家和文德贵都称得上出色的木匠。他们伐木取料，换下朽坏的梁柱椽檩，修补门窗。亲家母扫去浮尘和蛛网，将空荡荡的房间打扫干净。连着累了两三天，老房子有了家的模样。堂屋正中的神榜偏落了，文德贵贴好褪色的红纸，伏在地上磕头，恭恭敬敬请家神归位。
亲家母切着腊肉说：“今天开锅煮饭，煮上这块大肥肉，文亲家往后的日子就会像这肥肉，富得流油。”冷却数年的灶膛重又燃起柴火，火焰飘出灶孔，映红了暗黑的板壁。老屋飘散肉香，屋顶炊烟袅袅，空旷的山谷倏然有了暖意。
码在石墙上没人照管，蜂箱却还有蜜蜂进进出出。文德贵把蜂箱搬到阶沿下一字排开，边干活边盘算，再做十多只新巢，到后坡去招引野蜂。那里野花繁多，蜂群也多。好些山花是中草药，花蜜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都高，双鹰坪的蜂蜜历来畅销。蜂蜜换回的钱，可以买回猪羊和鸡鸭，好日子如永不断流的清泉，将要顺顺溜溜过下去。门前土地肥沃，开出两三亩种上玉米，再种一点瓜菜，吃喝不愁了。上了年岁的人，没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压心，衣食无忧就是文德贵渴望的幸福。
双脚踩在祖先的土地上，思乡病无药而愈。但是，独自住在荒山，寂寞如荒草疯长，文德贵的心也变成了荒野。山上没电，夜里黑灯瞎火，文德贵百无聊奈，早早蜷进被窝里，忍受着寂寞这头怪兽的啃咬，眼前浮现出烦心的往事。
库区移民分两种形式，一是自己投亲靠友，二是集中安置。文德贵本想跟三姑团聚，但是，宝林和宝珍水火不容，他不得不随儿子到了下河丘陵县，住进移民新村。丘陵地区人多地少，哪还腾得出好地方让给移民，新村建在偏远的黄土坡上。按人头分得两三分坡地，地里满是碎石，不出食。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坡地全撂荒了。宝林四十出头，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出远门挣不到钱，只得在近处找点零散小活路。儿媳不养猪不养鸡，每天除了洗衣做饭，大把时间耗在麻将馆里。
劳碌了大半生，一时找不到事做，文德贵心神慌乱起来。看到左邻右舍的婆婆大爷到镇子上捡拾废品，他也提上蛇皮袋在镇上的垃圾桶里刨来刨去。有人随手抛下一个矿泉水瓶子，大家你抢我夺，吵嘴闹架，很没面子。文德贵干了两天就不干了。
新村的山梁出石灰矿，本地人开了好多石灰窑。张小田自当兵回来，常在外跑买卖，懂得生意经，转包了一个窑场。宝林做小工十天就有九天闲，虽说存折上还有搬迁补偿的一笔款子，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于是去求张小田给个饭碗。张小田念在宝林和自己自小玩大，说话做事对得上路，便叫他跟在身边当帮手。宝林自感出息了，更不把老爹放在眼里。儿媳抱怨公爹没为儿孙挣下家业，不拿正眼看他。孙子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上了技校，回到家里，成天躲进房间打游戏，连父母都懒得搭理，更别说招呼爷爷一声。家里冰冰凉凉，文德贵好似困在牢笼里，巴望着走出家门独自活命。
张大田因为儿子有出息，日子过得逍遥，成天牵着老黑狗在新村里转来转去，有时还约上几个老友去镇上喝小酒。好几回，文德贵在村路上碰到张大田，低下头不想看他那神气的样儿。他们两人有过节。大集体那阵，张大田当队长，老是鸡蛋里挑骨头，稍有哪点不如意，他就扣社员的工分。文德贵家的旧屋破烂不堪，必须推倒新修。社员修房用木料，先要找队长批条子。他跑去找张大田下指标，张大田推三阻四不给办。
张三姑趁着夜色给张大田送去一只鸡，张大田拗不过宗亲妹子求情，批了木料。修到中途，木料不够用，文德贵钻进集体的林子偷砍了十多根柏树。张大田告到公社，文德贵被当作乱砍滥伐的典型，天天在公社广播里挨批评。为这件事，文德贵心里打结，跟张大田断了往来。几十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都朽烂了，两家女人和儿女一天天亲热起来。集体解散后，张大田托老友转话，想要化掉文德贵的怨愤。他说，当年自己一心要在公社争先进，样样工作都照领导的要求做，有些事确实整过火了，他实在是对不住老哥。张三姑也劝文德贵，本乡本土长相处，难免磕着碰着，过去了也就算了。其实，文德贵也没那么死心眼，久而久之，心底的恨意如蝉遇秋风，渐渐销声匿迹。
平日里，文德贵秋风黑脸，张大田当作没看见，每回主动招呼他，跟他搭上话头。这天，张大田带着老哥们往镇上走，又和文德贵碰面了，他跨前两步，拉文德贵同去。文德贵躲躲闪闪没甩脱张大田的手。众人懂得张大田的心意，围着文德贵，把他架到酒桌上。酒这东西还真是医心病的良药，几杯下肚，文德贵跟大伙儿有说有笑了。融进老头们的小圈子，文德贵不再形单影只，话多起来，心也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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