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清明(四)|小说
文/寒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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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其实真的不是我的亲姐,这也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父亲复员回到家乡,娶了母亲后,老是怀不上孕,在有识之士的建议下,领了隔壁公社的当时才一岁大的大姐。第二年,大哥就出世了。本来我对当年不怀好意的生物老师的微笑还清晰可闻,特别是网上说的,什么当炮兵炊事员最苦恼了,头戴绿帽,身背黑锅,看人家打炮,我一直是耿耿于怀,现在终于释然了。
吃完饭,在返回苏城之前,我特地去了叔叔的墓地,他就在村西的一块向阳的高地上,周围郁郁葱葱的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清明插上的迎春花,长得好快,已经初见规模了。“依旧春寒苦憔悴,向风却是最先迎”,这花开起来热闹,看起来又一副开心的样子,这都是叔叔喜欢的。
我带了一马夹袋锡箔,那是小妹抽空帮我折好的银子,还有一包“中华”香烟,他喜欢抽烟,他八十年代就抽“牡丹”,破烟他是从不抽的,我父亲就不一样,他连八分钱的“勇士”、“经济”都捧为至宝,一天三包。现在当然买不到这么便宜的香烟了,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锐减成一天一包,香烟也提了点档次,“红双喜”。
雨终于转小了,锡箔烧起来了,在春天软绵绵湿答答的风中,的确充满灵性,它像一羽羽纷飞的灰色蝴蝶,绕着坟头乱转。香烟袅袅,仿佛叔叔在吞云吐雾。叔叔是个吐烟圈的高手,甚至鼻子里也能飞出烟圈,让人不由得叹为观止。我心里说,你吐一个,叔叔你吐一个。香烟就缠缠绕绕,弯成了一个大烟圈。我想,难道叔叔还在这儿吗?还未投胎转世吗?难道赌博真的那样十恶不赦吗?有空的话,我也要去问问那个师娘,反正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不会耽搁我的工作的。
其实,对生死我看得很开的,我这样说当然并不是认为外公就不洒脱,也倒不是因为生的艰难与历练让人望而生畏,生的本质就是死,重要的是要着眼于生的如何享受,挖掘生的潜质,等到小木盒里一钻,地里一埋,你想大展身手都不行了,应该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你看我叔,这么几年了,怎么还在这儿呢?
紧挨叔叔的是百合的丈夫志乾,一个差一点儿考上飞行员的我的高中学长。他的坟上已经放满了祭品,有苹果、馒头,甚至还有几只芒果,想来是谁来祭扫过了。百合没考上大学,就进了志乾父亲贵林所在的一家集体纺织厂,志乾父亲是副厂长,老是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嗖”地溜过。
当我的思想还未从百灵身上解脱出来的时候,不知不觉百合也女大十八变,一不留神出落得像现在的黄圣依了。我在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信心百倍来找她时,没想到,百合已经名花有主了,而她的黛玉似的姐姐百灵,早已像只百灵鸟一样飞到远方,嫁给了一位艳福不浅的解放军叔叔。
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不过,世事难料,志乾有次早上去上班,新的本田摩托很拉风,结果与一辆大货车相撞,医院都不用送,如今就安家落户住在我叔叔的旁边。一年不到,听说百合又要嫁人了,是一个叫周新星的中年男子,做化工生意的,不到二岁的儿子准备扔给志乾的妈妈。村里人好像意见挺大,有些侠肝义胆的热心汉子,想联合起来狠狠地揍她一顿,消息传出去,吓得百合再也不敢回村了。
由此看来,志乾的坟应该不是百合来祭扫的,最大可能是他的老妈。志乾生前最喜欢吃芒果了,我第一次在他家里看到芒果时,使劲地咽着不争气的唾沫。他的父亲贵林,受此打击,已不再骑车上班了,一直猫在家里。因为人缘不好,也没啥走动,有点向老年痴呆方向发展,据说,有一次还非礼了百合。如此看来,她再嫁周新星,也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听父亲说,这儿要造高速公路了,马上要拆迁了,可能统一放在安息堂里,到时倒用不着跑东跑西了。小朋友阿三也顺便可以看看他了,他要是听我话就好了。阿三有一天跟我去钻菜花沟,不听我的再三劝阻,乘我埋头割草之机,在沟里把女孩芳琳给干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闹着玩的,就像我跟百合一样,后来看看不对了,再拉已经来不及了。
我连忙去叫人,阿三拼命地逃呀逃呀,就逃到大队变电站高高的外墙上,他大概想躲在里面最安全,不幸被高压电击了,头上一个大洞,都烧焦了。每次经过,我都要对他说,你不值呀,阿三!那个芳琳,附近实在没人要了,老人都说嫁不掉了嫁不掉了,不过现在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二个月前也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的大年初二,她总算远嫁到浙江去了,全村人都为她松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啊,大了就成了大家心里的大石头了。
宁荣走来了,他走路的样子不大好看,似乎随时随地要向左前方倾倒似的,那就是讨债留下的痕迹。去年我母亲丧事期间,他不顾一切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为我们买了三天的菜,菜美而价廉,这是村人有目共睹的。
我陪他吸了一阵子烟,宁荣说,你好像说过,等大学毕业挣了钱,要还我家钱的。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说过这句话,但也无法肯定自己没有说过,我激动的时候什么都会拍胸承诺的。我说,我有点不清楚了。宁荣说,那你有空就把500块钱还了吧,免得我老婆天天催命鬼似的催我,这日子简直没法活了。
我望着迎春花,它们零零星星地开着,无声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