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碎碎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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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庄子《逍遥游》

芸芸众生,那是你飘在天上看到的,就像我们立在地上看你。独立的个体才是生活,那些统计数字无生命力可言。

梦的作者既是你,也不是你,有时比艺术更艺术,比现实还现实。如同非虚构有时比虚构更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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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人到了,高个短发显精瘦,长得像维吾尔族的白族小伙——小杨、鹤青氏、鹤青白裔、邑庠生;小学学生、初中学生兼现在的文友;大学生、中共党员、工科文艺男、白族文化公众号的操持者;祖上是本土资深文化人的书香子弟……

开学无期,昨天因学校的线上会议而失约,中午直达学校找到我。多年不接触,相对腼腆的他,一开始就努力寻找着话题,避免沉默的尴尬。事实上,他的老师也是这么想的,上次因公短暂一晤,双方就显得有点拘谨(我这人不爱交际略显闷骚,就是因为不善处理尴尬)。结果则是,论点纷呈,话锋交错,一聊就是仨小时。一直喝茶,上厕所,他忘了杯里没水,我忘了午饭没吃。

——聊学习、生活、未来、家庭、文学、书法、篆刻、白族文化和老同学……当中,他不经意提到:有一天,爷爷跟我说过,你可不能玩废了啊,不然我们就没盼头了!

出门,我指着墙外一只正待起飞的水鸟说:原来给你发过的照片上,那只呆鸟其实不是白鹭,呐,振翅飞走的这只才是……

他收藏过我的两张字,说来尴尬——原是写给同事的,结果调动搬家时当垃圾扔,碰巧被还在这里读书的他收走了。我带了一本书法册页送他,是两年前精心准备投稿的作品之一(顺便说一句,本人写参展作品极不愿意抄古人书,基本都是自作诗词,大都泥牛入海)。花费较长时间的创造物,无论好坏一般不舍得送人,等于把你那一小段生理生命以及艺术生命给了他——除非是与你一起创造过生命价值的人。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它。
工科男的文艺心,不会像文艺青年的仕途欲那样,显得突兀。谈话间,刚巧接到县白族学会的电话,要我邀约他一起参加个编篡会。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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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过上母亲节的母亲们是幸福的,她的儿女更幸福。

一些片段——

烤烟季,父亲不在家,没日没夜连轴转的母亲胆小,拉我陪她到新围的园子里睡觉。摩挲一会烟叶,我睡我的,她半夜起来查看温度表,给烤烟房添煤,很像生活这辆老式火车上的一个锅炉工。

一家子在暑气蒸腾的地里躬耕,每当小儿子晃晃悠悠体力不支时,母亲总是擦把汗对我说:我们也饿了,你先回去把饭做上吧。我如释重负地放下锄头,撤离一片片焦黄的土地。后背针扎一样的感觉,除了烈日的芒刺,还有两个姐姐不服气的目光。

姐弟之间打架,无论谁对谁错,母亲都是每人先吃一顿条子。腿上早无荆条的痕迹,却把敦笃恭亲和尊重女性的内涵,刻入我的骨髓。

母亲经常抱怨父亲:看看别家女人多幸福,男的都在田地里撑着,就我最可怜!在我们面前又经常夸耀:瞧,就咱们庄稼耪得最好,比那些男人在家的都好!这两个“最”,我是见证者。

星期天回校,明知我爸出手大方,但每次都是向母亲伸手要零花钱,有时能把人气哭。周末回家,都有丰盛的饭菜等着——至少有肉。等我长大后,她说:其实那时候你爸挣了不少钱,都锁在柜子里,就是舍不得多给你们,要留着盖房子。感谢母亲,儿子至今朴素和节俭着。

仅有的一次,出门十多天没有消息的我,回家后看到泪眼婆娑的母亲,秀发已然新添了一层霜。那一丝丝斑白,在我心头缠绕至今,也成为我的“原罪”。

母亲的眼泪,见过不少。为邻里,为奶奶,为父亲,为女儿,有很多是为我……

如今,只要有点啥,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她;十秒钟的事,可以说上半小时的是她;以想孙女为由,主要来看儿子的是她;落座就开始重复唠叨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是她;经常责怪我们没把女儿养胖的是她;依然在抱怨父亲种种毛病的是她;领大了孙子又开始领外孙的是她;对自己的身体一惊一乍,却对姐姐们的事比自己的事还操心的,是她……

——以上,写给不识字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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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改学生作文,有人写到沈石溪的作品:大饥荒时,上帝指使狗向人乞食,狗得到了剩骨头。狼却坚决不愿意,它要靠自己获取食物,哪怕偷或抢。

我早前就想好了一个小说叫《一条不愿吃屎的狗》,一直没写。提纲如下:

狗雇主预备了一批骨头,招聘流浪狗为其服务。条件之一是,狗必须有从业资格证——一张能吃屎的证明。众狗蜂拥而至,纷纷当着雇主的面吃下一坨新鲜粪便,于是盖章定性。有一只特立独行的黑狗也来应聘,闻知此要求后,掉头离开。虽然,在过去一段艰苦的流浪生涯中,它也不得已吃过路边的人屎。众狗看着这只疲惫不堪的同类,指指戳戳,偶尔发出一两声嘲笑的吠……后来,黑狗饿死了。

也许以后都不再写了。闲谈莫论人非,闲聊莫提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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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里连发两个通知:

各校在三天内遍访所有贫困户学生,拍照。

全体教师登录志愿者信息系统注册,截屏。

想起之前要求全部下载注册的各种APP,满屏都是没意义的僵尸程序。

——老师这个群体,看来不是由“个体”组成,它只是一个“全体”。何止是老师。莫谈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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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中现存的五个烟民之一,抽了二十多年的老徐也宣布戒烟了,从女儿生日那天起。两年内,累计断过烟五人,其中暂时只有我复吸。

一向柔软的杨老师也开始跑步了,从五一假的最后一天五公里起。骑行队里仅剩两个人没在跑,其中还是有我。

因惶恐不安,我瘫在椅子上翻看去年写的七篇《戒烟日志》,连抽了七支烟,压压惊。

这不是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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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多了辍学生家庭,差点误会了所有学生家长。今天走访的是非辍学家庭,事实证明,家校间的体温大多数正常,无需使用“额温枪”,更不必设置“隔离”。

还有一种特殊体质叫文人,贴近感受,方知温度不是过高,就是过低。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者,稀。以己之长蔑人之短者,众。包括我,如前所述,真该对自己动动手术了。

含蓄一点:在文艺圈识人,只靠嗅觉。闻到才气,加分;闻到正气,加分;闻到雅气,加分;闻到灵气清气世外之气,也加分。若是闻到傲气,减分;闻到阴气,减分;闻到戾气,减分;闻到官气匪气铜臭之气,更减分。虽无足轻重,我自在打分,可怕的职业习惯,俗气!

又停电,没有蜡烛。下午八点后窗外尚有余光:下去背书吧。风声鸟声读书声,清凉入耳。不久,明月入怀,教学楼也突然亮了。

“老师,不用回教室了吧,就在这里。”
“好吧,认真读,才能对得起这纯洁的月光。”
“老师,你对我们真好!”
“不一定,很可能会惯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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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要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仍然抽调一线老师去做。

——二十多年了,我参加过两回。第五次普查时给我送来个女朋友(现在的妻),学生只能天天上自习。第六次普查时女儿上幼儿园,也是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学生由留校老师轮番照看。现在女儿已是初中生,我也在中学,这一次学生该怎么办呢?我有一点点好奇。

昨晚有学生问我:老师,这学期的《白吟风》还能不能出了?我说:大概,也许,可能,没时间弄了,虽然上课时间还很多……睡前,那个去年毕业后许久没有给我投稿的小“哲学家”,发来一篇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存在与否”的晦涩思考,文字还是那么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沉郁顿挫——当年,他所有语文考试的作文分都不会高于30分,除非碰到我批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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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说: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个人总要做出一些牺牲——牺牲“自我”,成就“超我”——这些牺牲就是崇高的行为。我从不拒绝演出这样的戏,但总希望剧情合理一些——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这是语文老师在讲《鱼我所欲也》这篇课文时,经常出现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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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说今天想吃鱼,第一时间想到父亲,打电话主动向他要鱼。父亲爱垂钓,这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因写作需要,向父亲讨教村里的传说故事。回城时选择走下川坝的320国道,于是开启了一场旧时光的逆旅——
离开民间故事里古老的炊烟,路过大波那的战国铜棺,再次进入云南驿二战的硝烟。侧目白屯新机场连片的营房时,音乐很配合,刚好播放《士兵突击》中久石让的曲子。军迷妻子很是兴奋,我也在脑海一遍遍重播着许三多的挣扎。接着绕道青海湖,在车里只看得见高高的堤坝,想象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或“水面无风琉璃滑”。记得一个月前来过,没水,湖底遍布水葫芦的干尸。不停车,不上岸,把美好保留在想象中……

晚上,去看了一眼女儿,又重新回到人间。小城的街道,比往年清冷了些许。

撰稿:山虫

摄影:山虫、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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