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49号作品】流云《狱中的冬天》
文/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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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八岁,走进了监狱。
今天我已步入生命的枯萎季节:五十多岁了。我清楚地明白生命不可能与日月同辉,终归某天永久的沉睡在黄土之下。生命的轮回那是人类幻想的自欺。
我非恐悸生命之短和生命的脆弱,我也非为名与利,更不是为灵魂贪恋山河和永驻人间而煮字熬文。我知道真正的文学是生命的赤诚奉献。诚然:我纠结这个时代物欲横流,文学在步履维艰;文学作者处在一个尴尬的犹如乞丐形象的境地。但是,不管当今风起云涌,我欲挣缚去、执念留下那段命运多舛的岁月。
那年冬天,我在忠县精华农场已经是一名劳动教养人员。“八三年严打”第一批被处理的,判决我劳教两年。然而县公安来提审我两次后,由于我不配合、由于我憨厚、愚忠的坚守灵魂、不检举揭发同伙、于是被押回了看守所……
我进看守所是光人进去,农场发的被子衣服一点没准带走,甚好,我身上的一套劳动教养服装没让我脱了。
看守所把我安排在一间死囚号子。
我跨进号子,听到哐当一声铁门关闭,我打了个寒颤。紧张的看着囚室里十来双恐怖得发亮的眼仁盯着我,我像走进了深山丛林山坳,一群狼贪婪地打量着我。有一囚徒走上来拍了几下我的兜后,他“哼”一声回到床上盘腿而坐,他说:“操他娘的,又抓来个讨口子,日死他老娘,这哈儿又是两个肩膀抬张嘴,烟灰灰都见不到。”
又一囚徒发话:“晓得规矩不?把衣服脱了。把你身上的臭气和灾星气洗掉。”
我在农场听说过这些,冬天进号子的新犯是必须洗澡,自觉洗澡还可以象征性过关,不然惹他们恼火了,就是一盆又一盆冰冷的水往身上淋。
我盯着一号宝座位戴脚镣手铐的,我知道他就是号里的老大。我的目光一边乞怜地看着他,一边脱光衣裤。尽管全身冷得有些麻木僵硬,我勇敢的走在水龙头边蹲着,开着水将赤裸的全身放在水龙头下,哗啦啦冲洗着。也许是刺骨钻心的水太凶猛,不到两分钟我歪到了,我努力地爬起来又回到水龙头下冲洗着,我的全身冒着热气,就像是一个蒸汽机,一会时间,号子里烟雾袅绕。
大约八分钟后,老大放话:“好了,可以了。”
老大的声音不大,可我听着那声音有点怪怪的,似乎来自坟墓里那妖孽的声音。
其实身心冰冷到极点,已经没有冷的感觉了。相反似乎打开了身体强劲、韧性的潜在热能和生命亢奋的勇敢。我固执地坚持了几分钟,号子里寂静得只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
也许是我多坚持洗了那点时间,震慑住了他们,我用手抹着全身的水珠后穿上衣服。大家的目光相比之前柔和很多了。
我站在墙壁边,傲慢地看着他们,我的目光是告诉他们:还有啥把戏,尽管拿出来,本少爷接招。
“龟儿子,人不大点,看不出还有性格,有种!我服了。在我床上捂会,不然感冒把大家传染了。”老大发话。
上床后有人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如实的告诉了大家。
说实话,虽然我明白老大是善待我,可我知道他是死刑犯,说不准哪天就拉出去吃枪子。我有点心悸。但是,我很快又想到:如果不去他那里睡,肯定他要认为我怕他是死囚犯。再说:我又没棉被,其他人恐怕不会有善心。于是我几步过去,上了床被子捂着了。我知趣地说:“谢谢!谢谢老大。”
进号子第一餐,我没上铁窗边取饭打菜。我听说刚进号子的头两餐一般进贡给老大。我很懂规矩在床上捂着不动。是号子里另一犯人代取的。可是方老头打完饭在外“哼”了一声提着饭菜走了。有一犯人说:“哼个锤子,龟儿死老头,管你球事。”
我的饭菜端老大面前,老大望着我说:“这个你应该晓得,一般头一餐让大家吃。你才进来,肚皮还有点油水,熬得住。但是,估计你今天从农场下来也没吃中午饭。我给你破个例,留点让你动个嘴。”
我赶紧说:“老大,我不饿,给你们全吃,我进来啥也没有,也算我对只弟伙一点心意。”其实我的肚子饿得疼,看到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样,我的清口水一股股上冒,又一口口吞下。特别是他们吃着长江葛洲坝那白皙的大块水煮萝卜,我的眼睛更加放大发亮。
“好吧。有骨气,饭就大伙吃了,菜你吃。”老大将我的饭给他们分了,菜碗给了我。
我接过碗的刹那间,泪流满面。这泪水不是因分吃了我的饭,这泪水没有丝毫的感觉冷漠与无情。而是看到碗里清汤寡水的几块萝卜,零星的几滴油腥,深感号子生活的痛苦与煎熬。我在心里不断的重复着,“我能活出去吗?我能活着出去吗……”
“咋了?”老大问:“是我们做过了吗?”
“哦!不是老大,兄弟伙别误会,我看到你们吃得这么差,心里难受。”
“唉呀,真是的。几颗猫尿把大家整得怪不舒服。你龟儿子今后收捡点,你懂不?这叫班房,在这里来了,不管是死是活,要有骨气,明白吗?傻逼!”有位难友插上话。
那晚我一夜未眠。时不时听到脚镣叮叮当叮当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看守所,也同时像命运的警钟敲打着我的灵魂。
老大算给我网开一面,第二餐就让我吃全份饭菜了。
老大的棉被子很厚,是农村那种大床用的,莫说盖两人,就是四人盖也将就。
我尽心尽力侍候老大。这不仅仅是看守所所长找我谈心的吩咐,更重要的是让我感知他虽然是死刑犯,可在他的人性中毕竟有善与美的一面。
那天所长又带我去办公室了解情况,特别提醒我防止老大的自杀。其实所长在唠嗑时我根本无心听进去,一心想着的是如何捡到地上的烟屁股。机会终于给我,趁所长起身去倒开水,我迅速地捡拾到两个烟头放进了兜里,我心里高兴得发狂。并且待所长回到椅子落坐,我竟然斗胆向所长要支烟抽。所长瞪我一眼后,还是给了我一支。我拿起桌子上火柴点燃了烟,抽了两口说:不抽了,免得又惹起瘾子。把烟甩地上。上帝不亏有勇有谋的人,所长再次去倒开水,我又再次捡起我甩地上的犹如肥鸡母的烟屁股。
所长谈话结束,把我带回了号子。
我回到号子把几个烟头私下给了老大。
老大如获至宝,马上吩咐他们做火种。
大家赶紧找来谷草芯和陈年的棉花,将谷草芯用棉花紧包裹着,用胶鞋在地板上飞速地滚擦,一人紧接一人加速擦滚,直到冒烟了,拿起棉花一吹风就燃了。
这次捡烟头尽管风险,可终于了然我对老大的感恩。
过后听老大讲,那床被子还很有来历:他们家原来是地主,他的祖父娶二房送的陪嫁,尽管上百年的历史了,棉被翻新了几次。传给他奶奶,本来他奶奶仙逝后,打算拿去祭奠烧了,他爷爷固执地留了下来,他爷爷说:家里也没啥往下传了,就留着棉被一代代传下去。也是家族的一个记忆。
老大那天讲这床棉被经历的沧桑岁月,眼泪汪汪。特别是他说:“一切都不存在了,留下的唯有这床被子。”他同时告诉大家,他说:“哪天我去了,这床被子就给姚二娃留下。不管姚二娃去哪里,就让他带走。”他还说:“到时候他要给看守所打招呼并遗书注明……”
我进看守所两月后的一天夜里,看守所外一只猫疯狂地嘶吼,整得大家都未入眠。有人说是猫发情了。又有人反对的说:按常理冬天猫一般不发情,猫的发情期是春天。也有人自我调侃:老子要是只猫就幸福了……
尽管猫的话题在看守所争论不休两天了,直到第三天执行死刑后,人们才回过神来,原来那猫的声音是吹响死神的号角。
我们号子的老大就是这次被执行枪毙的。同时在当天我也接到一张确定生命活着的判决书……
尽管我知道去监狱后要发放棉被衣服。但是,离开看守所,我依然背着那床厚重的棉被。两名武警兵和公安还取笑我:“傻呼呼的,这么远背这样的破被子去,你去了,监狱啥都给你发新的。”我没理睬他仨人。我只是在心里告诉他们:你不懂!这不仅仅是一床棉被,这是一个生命的寄托,是一个家族的兴旺与颓废的历史。
离别忠州那天早上,雨夹雪。
我虽然穿着单薄的衣裤,并没有感触过分的寒冷。也许是我青春旺盛,生命的热能能与寒冷的冬天抗衡;也许骨子里对冷的感觉麻木;也许心灵的哀伤过度,冷的意识不足以触动;也许摆在眼前的命运之劫的主体意识占据了神经主体;也许是背着的棉被是一个家族无形的倾注春暖花开的憧憬,给了我温暖的力量。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