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永华:被迷雾缠住了的女人 ——读戴冰短篇小说《月的暗面》 |书评

黄东速:佛爷洞|散文

文/鄢永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小说的标题叫《月的暗面》,其隐寓幽深。
月亮的正面是明亮生辉的,是明朗光明的,是可见可感的,而它的背面是阴暗的,是看不见的,是不可知的,是无法向人明示的,所以它是神秘的,是令人不解的。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曾丽的内心就如同那月亮的暗面。
小说讲述了陈若林和曾丽这对夫妻的爱情悲剧。
妻子曾丽在一天深夜回家的途中,在浓雾汹涌的大街上被一个漂亮、温柔的青年男子强塞进一辆面包车上,猥亵了她近一个小时。那个男人熟练、温柔、灵巧、热乎的手摸遍了她的全身,但最终没有进一步。曾丽回到家后,把此事不落下一丝一毫细节,全盘讲给了丈夫陈若林听,并反复地问自己的丈夫,那漂亮男人为什么不强暴她?是她不够年轻,不够漂亮吗?
丈夫听了基本没有生气,反而安慰她,开导她,叫她放下此事,说没有被强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妻子不满意了,心里总是纠结着那男人为什么不,甚至一连十几天把自己打扮成和那晚男人猥亵她时一模一样的妆容,并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丈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最终痛苦的下决心要帮助自己的妻子走出阴影,去满足妻子不可明示的阴暗欲望。于是他在一个深夜扮成一个蒙面人,强暴了妻子,之后佯装逃出家门,去一个桑拿浴室住了一晚上。他以为大功告成,竟然一觉睡到次日八点半。然而,当他到单位上班时,却听同事说他的妻子从八楼跳下自杀了。
这真是一个离奇而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们来看看这对夫妻到底怎么了?
小说中这对夫妻的爱情是有问题的,我读到的是丈夫陈若林深爱着妻子曾丽,并且爱到无脾气,无尊严的地步,而妻子曾丽心里不爱丈夫,她只有对丈夫的依赖、信任和需要,因为内心对丈夫没有爱,所以无视丈夫作为自己男人的感受和尊严,反而心生不满和鄙视,甚至怜悯。她认为丈夫不懂她,所以深深不满。然而她又何尝懂得自己生活中依赖着,信任着,需要着,放心着的丈夫呢?她懂得丈夫因不明白她心里莫名其妙的欲念而痛苦吗?她不懂,并且压根不想去懂,没有花一点心思去了解和理解丈夫。反观丈夫,为了让她从心里的阴暗里,迷雾中走出来,尽力开导她,安慰她,并探索拯救她的方法,最后痛苦无奈地做出愚蠢的行为,可以说用尽了心思。
我们来读小说文本。
妻子曾丽晚上出门很晚都还没回家,丈夫陈若林一直等他,陈若林为了等她,一连看了八集连续剧,三个纪录片。到十点钟,妻子还没回来,他就开始担心妻子了,一直到凌晨一点妻子才回到家。此时,丈夫心里有些不快,但当他看到妻子“表情闪烁不定的脸……嘴唇哆嗦,双手颤抖”时被吓了一跳,知道妻子出事了,“脑子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空白。”
丈夫没有马上询问妻子,而是小心翼翼的陪着她。“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几分钟……后来曾丽挪动双肩,神秘的朝陈若林慢慢地扭过脖子……(陈若林)看到她的眼里满是一种怜悯之色。陈若林突然一阵心慌,他想避开她的目光……”
请注意,妻子此时此刻对丈夫露出“怜悯眼色”使丈夫“心慌”,此中信息丰厚而隐秘。在此时此刻,这个妻子才刚刚被一个陌生男子猥亵长达一个小时,作为妻子的这个女人,在看自己的丈夫时,竟然露出的是怜悯的眼色,为什么?当丈夫看到妻子的这个怜悯的眼色时,是一阵心慌,又是为什么?
我们带着这个为什么往下读,去寻找答案。
对丈夫露出怜悯眼色之后,曾丽向丈夫陈若林描述了她被一个漂亮男人猥亵了近一个小时的经历,详细到那男子如何长得漂亮,摸遍她全身的手如何温柔、灵巧、暖和。
曾丽对丈夫说道:那男人“个头很高,起码比你高一个头,头发有点卷,可能三十岁不到。眼睛和牙都很白,特别是牙,又白又亮又尖……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胸口和肩上的肌肉都很发达,总之……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不不不……你不要弄错了,不是那种女里女气的漂亮,而是,一种……很有劲的漂亮,就像一把雕花的刀。她说到这里不说了。接着就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
这个妻子当着自己丈夫的面,极力的赞美刚刚侵犯过她的那个流氓。他对流氓的赞美,细致到头发、牙齿、衬衣、肌肉,并特别强调流氓是一种“很有劲的漂亮,一把雕花的刀”!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奇怪的是,她赞美之后就哭了。她在干什么?她又在想什么?令人匪夷所思。
我断定,当丈夫听了自己的妻子详尽地赞美刚刚侵犯过她的一个流氓,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小说写道:“陈若林想吞一口唾沫,但是嗓子发干,像含着细碎的沙子。”然而作为丈夫的他,竟然没有生气,更没有愤怒。
在无视丈夫感受的同时,妻子赞美完漂亮的流氓后,“她却一下歪过身子,双手抱住陈若林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脖子和肩胛之间。陈若林感到她的眼泪透过衬衣一直沁到他的皮肤上”。
这个妻子,她不满意丈夫,怜悯丈夫。然而又依赖丈夫,信任丈夫,并向丈夫寻求抚慰,在丈夫的怀里享受安全。
然而这个丈夫,我认为是一个非凡而伟大的丈夫。他为什么非凡伟大呢?因为他深爱自己的妻子,他充分感受并深刻理解到妻子的感受,所以他不但不生气,而是尽其所能地去安抚和满足她。
当丈夫听到妻子说被一个男人强行塞进车里并关上门时,他以为妻子被侵犯了,立刻紧张地问,并且“眼泪从他眼里夺眶而出”。丈夫关爱心疼妻子之情鲜明地跃然纸上。
妻子马上否认了,只说“他摸我”,“我被他摸了”说完又哭了。
作为丈夫的本能敏感,他问妻子“他摸你哪儿了?”此时,妻子“停住哭声,愣了愣,轻蔑地看了陈若林一眼”,回答说:“他摸我哪儿?他还能摸我哪儿,凡是女人的地方他都摸了。他把我压在座位上,用一条腿跪在我的胸口上,左手卡着我的脖子,单用右手……他的手特别灵巧,像一只蝴蝶……”
妻子回答完之后,又对丈夫表露出“轻蔑”之态,并且无视丈夫的感受,详细描述了粗暴地用一条腿压着,左手卡着她的脖子侵犯她的漂亮男人摸她时,怎样熟练快捷的细节。对正常的妻子来说,是不可能当着丈夫的面赞美侵犯自己的歹徒的,然而这个妻子却极尽其详,惟妙惟肖地向丈夫进行描述和赞美,用“像一只蝴蝶”去比喻那流氓灵巧的手。可见她对丈夫的绝对信赖信任和放心坦然。
那个歹徒用一条腿跪着她,左手卡着她的脖子,对她进行侵犯,在任何人看来,歹徒对她都是很粗暴的,但这是个女人选择完全忽略歹徒的粗暴,而充分去感受,去怀念和赞美歹徒那灵巧、柔软的手。
无私、可爱、可怜的丈夫此时没有生气,还宽慰她说“这不算什么”“没关系”“,妻子突然”突兀地说:‘你觉得自己被欺负了?’陈若林笑起来,把手中的烟扔在烟缸里。”这一笑一扔,尽显宽容与烦躁的矛盾情绪。
当晚上床睡觉时,丈夫“躺下去从后面抱住曾丽的腰。‘这不算什么’他说,‘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他搂着曾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紧接着曾丽就用手拐子顶了他一下。‘白痴!’”这丈夫的一搂,而妻子的用力一顶,还脱口骂一句‘白痴’,多么强烈的关爱呵护与不满轻视的反差。丈夫真是悲哀,同时也是妻子的悲哀,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骂了丈夫“白痴”后,又“慢腾腾地说‘那个人把我压在座位上,摸了我将近一个小时’”。丈夫又宽慰她:“不要老想这件事了……”。妻子接过话头却说:“他真……我倒好,那样我就可以去死了”。她此时口中的“去死”,只是口是心非的脱口而出,即使那漂亮男人真的了她,依她的反常表现,她不可能去自杀。因为紧接着她又说:“那人的手不光灵巧,而且柔软,还热乎乎的。”
在此之前,丈夫的自尊和屈辱感是被自己对妻子的爱压着的,所以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在当晚天快亮前他醒来时,“一个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咔嚓响了一下,就像一把钥匙插进锁孔。”丈夫的自尊醒了,被作为男人的本能意识打开了!虽然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问妻子:“你喊救命没有,你哭没有?……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捂过你的嘴,你为什么不喊救命?”
作为丈夫,再也忍不住质问了,心里饱胀着不解和强忍着的恼怒。
此时妻子说:“那人用腿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我就是喘不过气。”回应丈夫如此轻描淡写,牵强无力,但却理直气壮。并还长时间“眯着眼睛看”着丈夫。
小说接着写道:“陈若林没有再问下去,但刚才从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东西一下变得特别大,像一个雪球突然滚动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给了曾丽一个耳光,但曾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东西”,即是作为丈夫的尊严和屈辱的混合体。被打了的妻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平静、麻木、冷寞得近乎残忍,折射出对丈夫的爱和愤怒的无视无感。次日她佯装自杀,其的虚张声势,却真正把深爱着她的丈夫吓得半死,“一阵阵地淌虚汗”,并立即向妻子道歉说:“我是头猪,你干什么和猪计较?”丈夫的尊严、屈辱、愤怒全然被吓得消失殆尽了——可见丈夫是真的爱妻子。
又到了晚上,妻子又禁不住问丈夫:“你说,那人为什么不……”丈夫说:“他可能还不敢吧……”妻子“遗憾地说:‘长那种眼睛和牙的人是世界上胆最大的,那种人会像野兽一样旁若无人……’”并且她说完还瞪了丈夫一眼,说丈夫“莫名其妙”,并“不再理睬”丈夫。之后她慢慢地,精雕细琢地花四十分钟把自己打扮成和被歹徒猥亵她的那晚一模一样的妆容,并又喋喋不休地说自己还不到二十八岁,又年轻漂亮,那个人为什么不呢?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妻子都这样打扮,“除了洗澡,她从不卸妆。”“有一天,陈若林下班回来,看着曾丽踱来踱去的背影,突然莫名其妙的哭了。曾丽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那天下午陈若林哭了很久。”
丈夫一连十几天看着妻子那样,最后哭了很久,这哭里有对妻子走火入魔的心疼,有对妻子无视自己,不满意自己的伤心和悲哀。所以他痛苦地决定,要做一件事情来解救妻子。于是,他骗妻子说当晚十二点要坐火车去出差,但他却到街上买了作案的道具。晚上佯装出门关门,实际上悄悄地躲在书房里,等妻子睡着之后便蒙了面占有妻子,“曾丽一声不吭,但拼命挣扎”。他完事之后大声关门逃走。次日一早,他听同事说妻子跳楼自杀了。
妻子为什么会自杀?
我认为,作为妻子的曾丽一定清楚地感觉到是自己的丈夫假扮歹徒,所以她不得不自杀。如果是别的歹徒,她一定不会自杀,她会一方面报警,一方面会向她信赖着的丈夫哭诉。
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她心里明白了丈夫知道了她内心那不可告人的阴暗欲念,所以她无地自容了,羞愧难当了,不能面对丈夫了,所以她自杀。但也可能是她认为丈夫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满足她,帮助她走出阴暗,觉得丈夫太不懂得她了,更是对她的侮辱,所以自杀了。
但是这个妻子,她到底要丈夫如何懂她,如何了解她的心思,如何让她满足呢?深爱着的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别人了。
导致这个悲剧发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是这对夫妻之间相互不懂得。妻子强烈的认为丈夫不懂她,不理解她。然而她又何尝懂得丈夫呢?由于她的自私,她也不想去懂,不屑去懂,她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阴暗里,是她的阴暗杀死了自己。
这个妻子是雾一样的女人,她的心里充满着一团迷雾。
我在读这小说时,注意到了作者写大雾的隐寓性和象征性。那“一团一团”的迷雾暗示女主人公迷雾般的强烈的阴暗的心魔。当她遭遇那侵犯她的漂亮男人的灵巧、柔软、热乎的手后,她内心的迷雾便挥之不去了。她心里的迷雾随时冒出来纠缠她,包裹她,折磨她,迷失她。她也有刹那间想逃脱那迷雾的纠缠,逃出自己的心魔的想法,但最终没有逃掉。因为自私的她潜意识里有强烈的欲望。她主观上不甘于自己婚姻的平淡枯燥,她不满意丈夫的平凡普通,哪怕丈夫深爱着她。
小说写到陈若林听说妻子跳楼自杀,便嘎然而止,故事断然结束,没有去写他的反应。但我揣测,当陈若林听到这一噩耗时,必然悲恸不已,痛悔不已,同时他心里会呐喊着问妻子:“亲爱的啊!我要如何爱你?你要我如何爱你,你才满意?”之后他不会去自首,但他会悔恨一辈子。
女主人公的遭遇令人同情,她需要拯救。然而丈夫对她的施救,方法严重失当,所以出现了悲剧的结果。
作者虚构了关于人性弱点和阴暗一个极致。
作者给我们编造了一个离奇而深刻的故事,这个故事令人玩味和深思。
这个故事透出的冷峻和寒意,令人十分不快。
【作者简介】鄢永华,贵州省作协会员,贵阳人,报纸副刊编辑。1989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20多年来在贵州日报、贵阳日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等各级报刊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小小说、诗歌作品两百余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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