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博士女导演韩帅:“婊”是生命力的象征
乍一看,韩帅和平遥影展里的影迷没什么两样。
她留着短发,穿一身牛仔外套,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龙标徽章。演员黄天回忆起她第一次见到导演的模样,在学校,学生们被点名一个个站起来。作为导演的她也不出场,躲在人群里,“暗中观察”。
2017年,韩帅是平遥影展的嘉宾。在贾樟柯的主持下,她和法国电影史研究者让-米歇尔·傅东一起探讨了“梅尔维尔的世界”。三年之后,韩帅不再是嘉宾了,她带着自己的处女作《汉南夏日》回到平遥,“来这里接受第一次检阅”。
平遥曾是青年导演的乐园,无数人拿着奖项走出电影宫,再回来时,变成了嘉宾、评审。但是像韩帅这样,路径逆过来的,非常少见。事实上,韩帅就是国内电影导演的场域里非常少见的“博士导演”,她师从中央戏剧学院高雄杰教授,用10年时间从本科读到了博士。博士期间,她主要研究娄烨电影的美学风格和形式特征,并出版《新感觉电影》一书,其中除作品分析外,还包含娄烨、梅峰、孔劲蕾的专访,是娄烨研究中非常罕见的系统性研究专著。
2018年,韩帅从中戏毕业。她更正常的路径是谋求一份教职,继续做研究工作。但韩帅写完《汉南夏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迫切地想完整说一次话”。于是她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并入围平遥国际影展及釜山电影节新浪潮竞赛单元。
这是一个少女成长的故事,但韩帅想讲的,不仅是纯真,还有屈从、恐惧、仇恨和崩溃。在武汉郊区,一个潮湿的夏天,女孩杨果试图从现有的生存状态挣脱,可寄人篱下的生活、被生母抛弃的现实,还有“见死不救”的负罪感.....给她带来了重重压力,也让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收获真正的成长。
在平遥,《汉南夏日》收获了费穆评审荣誉,给出的授奖词是:“一部非常值得肯定——无论从影像还是从演员的表演,各个方面都可圈可点的电影。”这是来自官方的赞赏,在民间,不少观众把它评为今年的“平遥最佳”,因为它既不玩弄技巧,也不沉闷好睡,而是老老实实地讲了一个故事。只是故事中的主角从不回避弱点,也不煽情,次次在情绪即将冲向顶点时用力踩下了刹车。
这种创作特点当然与韩帅接受的学术训练有关。比起天马行空的即兴,韩帅更习惯做大量准备工作,然后大刀阔斧地砍掉枝桠,保留精确、简洁的主干。
演员龚蓓苾在《汉南夏日》里分饰“姨妈”和“妈妈”两个角色,她回忆第一次和韩帅见面时,就觉得这个学妹特别有“研究”气质。那时韩帅拿来两大本人物小传,里面写满“姨妈”和“妈妈”两个角色的个人经历,再贴上不同时期的照片,“像书一样厚”。然后韩帅开始阐述这两个人物,“非常清晰,非常有条理,非常自信。”
具体到电影里,这种精确成了无数个引观众遐想的瞬间。开头8分钟,追求杨果的小男孩溺水身亡,当观众以为这是个悬疑片时,她话锋一转,处理成事故轻轻揭过;当同学情谊快走向《白夜行》时,她又创造出惊悚的氛围,牵引回少女成长的主线……一条条线索出现,然后戛然而止,可是生活也正是这样,不是每个事件都一定会有结局。
有观众说,在看《汉南夏日》时,看到了其中的娄烨、达内兄弟的影子。韩帅不否认自己曾受到他们的影响。“郝建老师曾评价娄烨、贾樟柯这一波新生代导演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胶片——从他们的一部电影里可以看到50部以上的各种电影,更何况是我们。”
因此,她挑了一张神似夏洛特·甘斯布的脸,选用了娄烨式的手持拍摄,还套上了《罗塞塔》的叙事模板,为的是让她的杨果从世界电影的女孩中脱颖而出。世上可能少有这样的创作场景——在写《汉南夏日》时,韩帅的左边播放着参考影片,中间摆着它的中法文剧本,右边陈列着相关的评论文章......
韩帅面临的问题是,一个学院派的研究者,能否摆脱死板的方式,拍出真正精彩、有生命力的电影。至少她觉得,《汉南夏日》让她从一板一眼的说明书式拍摄法,跃入了更加生动、自信的创作园地。
“有时候学习的东西是抽象的,大家唯恐抽象的东西控制我们的具象创作,但是你得先有抽象的东西,再想手段去抵达。如果没有目标的话,我们的抵达就无从说起了。”
以下为全现在与韩帅对话节录:
01////
女人写女人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回避弱点
全现在: 2016年接受采访时,你说第一个剧本会是个悬疑片,当时说的是《汉南夏日》这个片子吗?
韩帅:不是,那个片子是我和朋友一起写的,因为各种原因,我最终没有参与。我自己也有转向,之前很喜欢悬疑片,那个阶段市场也很热,但是后来我发现,还是更想说跟自己相关的话,尤其第一次发声。
而且类型这个东西用到其他创作上,尤其是有个性表达的创作上,它的元素特别好用,但不见得一定要完整地采用一种类型,包括《汉南》里面也有一点点心理惊悚元素,这种杂糅的东西是有趣的,而且好的类型片也在做类型的变形。
全现在:《汉南夏日》这个女孩有你身上的影子吗?
韩帅:心理状态肯定是非常接近,这个女孩在面对世界,在身份的认识上面,肯定是我的心理,但事件都是构造的。
全现在:你本身是山东人,为什么会选择在武汉拍?
韩帅:因为基底事件是“溺水”,这在武汉再平常不过。包括片中也没有特别渲染这个事,当它是很正常的意外。
第二个原因是我小时候喜欢看小说,尤其池莉。当时我就觉得,武汉女人非常厉害,只要谈女性,武汉女人就会浮现。我虽然写的是小女人,但她身上的那股劲会让我想起武汉,一群很有生命力的人。
全现在:池莉的哪些小说印象比较深刻?
韩帅:比如说《生活秀》,还有一些中篇。她会切中一些男性小说里回避的东西。女人写女人有个好处,就是不太会回避弱点。我有个朋友看我的片子,会说,我们男性不敢这么写,是会被别人指责的。
那么女性就不一样,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弱点和问题了。包括我拍的这部片子,很多人说是不是有性别批判在里面。我觉得性别批判是双重的,不仅仅是社会对男性的构建问题,还有女性是怎么自我“PUA”的。当你自己都认为自己应该怎么样时,就陷入了自我“PUA”,这个东西是需要大家去面对的,这样才有可能改变。
全现在:具体到《汉南夏日》这个片子里,哪些桥段属于女性的自我“PUA”?
韩帅:后半程杨果在做不喜欢的自己,她的整个行为方式都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她使用的方法,不管是试镜也好,出卖自己的朋友也好,都用了太多的招数,她变得比较“会”了。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我跟“小姑爹”陈永忠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听到雨夜那一段杨果要报复赵有的情节时,就问小女孩是不是要杀掉他?这其实就是男性的思维,男孩子之间可以硬碰硬,可以用直接的手段,但杨果是假装自己受到了伤害。她就是利用弱势、性别优势。这个时刻是她黑暗、扭曲的时刻,也是一种自我“PUA”的结果。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招数其实也坐实了别人对女性的看法。包括杨果一直觉得自己有“罪”,可实际上那场意外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一旦这件事在小地方传开,杨果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所以她本能地认为自己有“罪”,这些都是她心底无法接受女性身份的原因。
全现在:你说写剧本的时候总觉得差一口气,成稿的核心变化是什么?
韩帅:其实是第三幕的内容,就是这个孩子最终会怎么样。写剧本时,我有一段时间进行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是电影理论在支援我。我非常喜欢法国导演阿诺·德斯普里钦的《伊斯特·康》,上学的时候老学,但是也没什么很深刻的印象。那天我就拿这部片子放在电脑的最左边,把梅峰老师翻译的剧本放在中间,再把我的理论老师徐枫教授写的评论放在最右边,花了大概两三天的时间,重新一点一点地去看这个片子,看这个女孩是怎么成长的,为什么她能够打动我,再从中寻找可以帮助我的杨果脱颖而出的东西。
当时,徐枫老师有段评价让我特别感动,他说“在充满了权力、压抑和不平等的世界上,我们都必须为自身、并为爱而斗争;因为面对所有这一切势力,我们除了在斗争中让自己生命与灵魂闪光之外,别无他法”。我就想,怎么才能复现老师说的这种澎湃的觉醒。有时候学习的东西是抽象的,大家唯恐抽象的东西控制我们的具象创作,但是你得先有抽象的东西,再想手段去抵达。如果没有目标的话,我们的抵达就无从说起了。
02////
以前我是一板一眼地拍东西
全现在:少女成长这个核心是一直确立的吗?我看过你之前的短片《东尼与明明》,主角是个少年。两部作品之间有没有照应?
韩帅:《东尼》的故事特别帮助我在《汉南夏日》里塑造男孩。因为在拍《东尼》之前,我拍过一个离自己更近的毕业作业,叫《一九九九》,是讲小女孩的故事。我确实是对孩子感兴趣,我们今天的样貌是在儿时决定的。那个时候对于性别刚有认识,这种认识特别敏感,会被重视和放大。
也是在拍《东尼》的时候,我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风格。那部短片和《汉南》有相似之处,都是台词非常少,通过主观的、少年的眼睛“凝视”世界,比较像元电影,靠影像的韵律、视听的韵律来讲故事,我当时觉得这个方法很有美感。
在做字幕的时候,我就在看自己的台词,里面确实有相当一部分是作为交代剧情或营造氛围存在的。交代性的台词,应该越少越好。我希望留下那些真正的台词,长在人身上的台词,让角色变得有魅力。
全现在:留下的台词已经很简洁了,修改了很多次吧。
韩帅:台词是,因为我是很俗的人,平常看电视剧、网剧、综艺都会特别开心。所以我经常写出来朋友说的“水词”、没有含金量,我才想稍微地凝练一下。
全现在:风格是《东尼》的时候确立的,那大概是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拍更大体量的作品了?
韩帅:2015、2016年的时候,我挺有冲动拍长片的。因为我以前做过很多编剧的工作,对于长片体量的叙事,我并不打怵,但是拍摄我一直比较随缘。上学的时候,我其实一直很想做导演,但是这条路上不断有人告诉我,其实我可能不太适合做导演。家人朋友会说,都读到博士了,做老师不好吗?结婚不好吗?我自己也会犹豫。但是到了2018、2019年,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没想到我会有那么迫切的心态。2018年我毕业,10年的学习结束了,我发现我非常想完整地讲一次话。
全现在:他们说你不适合,是说某些特质不适合?还是希望你过更世俗化、更幸福的生活?
韩帅:都有。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以前拍的短片并不优秀。实话实说,这次我唯一能坦荡说的,就是《汉南夏日》里我有提升。之前的短片都有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死板,我是一板一眼地拍东西,始终矫正不过来,拍的东西也没有活力,没有电影感。这次也是修完这个功课之后,我才有自信拍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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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底导演
全现在:我在想会不会和你的学院派背景有关,因为在国内的导演中,很少有读到博士再出来做导演的。
韩帅:可能只有我和吕行,《无证之罪》的导演也是博士。其实也有说法,一旦你读了书之后,大家就觉得你应该做别的。我差一点就去电影资料馆应聘了,而且不是做评论,是做理论研究员。
我一直觉得理论是好的,没有让我特别崩溃,但读博之后,我有点喘不上气来。因为我是连读的,10年当中没有间断,即使做了一些编剧工作,我也觉得自己在创作上很不专注,所以想通过拍片子,被迫专注。
全现在:编剧是做哪种内容形式的编剧?
韩帅:各种形式,包括开策划会,给其他导演写剧本。但是我写剧本一直感觉有缺憾,一是我希望能做非常优秀的编剧,但始终没那么好。比如我有特别好的搭档,也是《误杀》的编剧之一,我觉得他就是编剧上的天才。我们十几年同学,一直一起写,可他想东西永远比我好、比我快,我的反应就钝一点。
做编剧还有一个挫败感,就是写了太多“尸体”。也不是故事的问题,但一系列市场运作让它无法跟观众见面,10个项目里黄9个太正常了。所以我觉得,你三年只写一个剧本,但是这个剧本能活,你能够操作它,让它有生命,这个过程才算完整。
全现在:我有点不解,为什么你会这么不自信。因为在我们外人看来,你是很成功的人生,能读到博士,也有自己的作品。
韩帅:对,大家都很爱护我,但我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和《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的导演李冬梅一样,我看评论都是看不太好的评论。
我的朋友常开玩笑说,我们是这个行业的“足底”,不管在影展或者说小圈子里有怎样的影响力,是永远上不了热搜的。而且跟世界电影,跟真正精彩的大师电影相比,我们太渺小了。不能只在当下这个领域里,看我和我的“同桌”谁拍得更好,跟电影的历史相比,我们不退步就不错了。
全现在:我平常遇到的导演,都是很外放、很有自信的人,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不够自信没法坚持拍出一部作品。你这样的性格,会不会过度自省?
韩帅:没有,自信还是有的。但是因为我是山东人,我们常说,山东女人的核心竞争力是“能忍”,最先奉劝你“你不行”都是女人自己,所以还是女性自我“PUA”的问题。在那样的环境下,包括我又是军人家庭出身,血液里面是没有骄傲这个概念的。
我经常问,为什么他们这么自信?
全现在:对,你看别人《伊比利亚的派对》的导演都很自信。
韩帅:对,但自信的状态很好,他一定是在他的教育和家庭环境中得到了自信,这种自信能够让人快乐,但我的成长和教育背景,已经让我比较难享受自信的快乐了。
但我现在看,这也是我的优势,因为我明白了它背后的逻辑和道理,其实不是情绪上的负面自卑,而是更客观和清醒了。
新生代导演的血液里,流淌着五十部胶片,更何况是我们
全现在:很多网友说看了《汉南夏日》这部片子,觉得你有点像达内兄弟,像娄烨,你怎么看?
韩帅:非常的对......其实娄烨导演的渗透是潜移默化的,因为我花了太长时间去看他的东西,喜欢他的手法,而且他的手法也特别好用,比如即兴、解放表演、怎么在现场跟工作人员沟通,我是特别受他激励的。
我也在强迫自己接受工作人员的意见。以前我是非常武断的,谁提意见我都不会听。后来我发现,当演员说这样演“不舒服”的时候,一定有更好的建议。
达内兄弟是因为,这个电影从模板上来说,我希望它像《罗塞塔》一样简洁有力,当然它永远比不上《罗塞塔》,它也不是《罗塞塔》。其实还受到很多电影的影响,像《不害臊的姑娘》《伊斯特·康》《捕鼠者》等等,它可能受到了50部电影的影响。郝建老师曾评价过,娄烨、贾樟柯这一波新生代导演的血液里,流淌着五十部胶片,更何况是我们。
全现在:你接下来还会再做研究吗?
韩帅:研究可能是自我的研究,感兴趣的我会去看,做电影也会找相关的理论去支撑。其实我之前有点反感再去看理论,但是一个学社会学的好朋友有一次问我:刚生下来的女婴有母性吗?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再回去翻一翻,看看《第二性》什么的。
我发现我们哪怕是学理论的,所谓科班出身,经常犯的错误是,我们自以为我们知道,以为我们已经通了,但是其实没有。
全现在:我认识很多读博士的人,他们会选择去做教职,你现在放弃研究会不会可惜?
韩帅:对,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想当老师,适合做老师。但博士期间代过本科的课,发现自己不是特别有兴趣,也没有底气。特别是教中戏的进修班,班上同学大多都是行业里的人,他们不见得有清晰的知识结构,但是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所以我再去讲创作,挺空中楼阁的,我教得不够自信,也不够愉快。
当然在找工作的过程当中也有问题,这个行业竞争特别激烈,实话实说,女博士找工作非常困难。如果你想留在北京,错失了应届的机会,也就没什么机会了。我碰到过非常实在的老师,他就说是因为性别原因,女博士进入大学之后会生个孩子,一休休三年,等到你稍微缓过来,又开始搞创作。站在学院的角度讲,会有特别强的不安全感。
我觉得“婊”是生命力的象征
全现在:我们再简单聊下《新感觉电影》这本书,娄烨其实不太接受采访,为什么博士阶段想做这样的题目?
韩帅:我本科做的是梅尔维尔,硕士论文写的是哈内克,博士论文我说要写娄烨的时候,其实所有老师都反对,他们说:你怎么本科写一个硕士论文题目,硕士写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到了博士写了本科论文的题目。娄烨导演太难被界定了,他又在创作的黄金期,不是已经盖棺定论的大师,去定义和描述他非常难。
但是我当时觉得,博士不能再做没有一手材料的翻译了。所以我想选一个能见到他本人,看到他创作和团队的导演,这才可能形成有价值的东西。没有顾别人的反对,我就选了他。
去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在筹备《兰心大剧院》。那时工作人员只给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果他越聊越高兴,和我聊了三个半小时。
我觉得导演他爱谈电影本身,而不是老问审查或者意识形态问题。他在访谈中说过,现有的电影评论还没有到可以评论他技术层面的地步,因为大家的知识结构不够。我既学理论又拍,我就跟他谈语言,他特别开心。
当时我们真的谈到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接,为什么老使用这些小招。比如他爱用闪白,其实如果不是详尽地拉片,不会发现那是闪白。我拿这些跟他谈的时候,他也会有可以谈得更深入的冲动。当然我也是私心,总得谈点对我有帮助的东西。
全现在:他有哪句话或者哪些方法是特别打动你的吗?
韩帅:我很喜欢他2011年在法国拍的《花》,英文片名原来叫“bitch”,当时我问他“你拍这个东西的初衷是什么?”他说“我就是要给婊子立牌坊”,这句话特别打动我。豆瓣有很多人评论杨果,包括表妹这个角色,觉得她们不是主流审美里的女孩,有点“婊”,我其实特别开心。我觉得那种所谓的“婊”是生命力的象征,这才平等、正常。
为什么男孩子可以说今天要找个姑娘,特自豪,女孩子一这么说就变成了“婊”?娄烨导演说了这句话,我就觉得他是自由的人,有平等眼光的人。包括他拍《推拿》,里面对明眼人和盲人也是一视同仁的。这一点让我开始思考,我何时能做到真正平等地看待所有的角色。
全现在:《汉南夏日》里也有对媒介的反思,比方说中间那段录像,这个部分是不是也受到他影像风格探索上的影响?
韩帅:其实这块是受哈内克的影响比较大。我很喜欢媒介,因为它确实无处不在,而且天然地有“真和假”的议题在里面,我每次都会用一点。
最开始从武汉到上海的部分,我们用的是蒙太奇。但是我们剪辑指导的朋友,《江湖儿女》的剪辑师马修觉得,这个媒介并不明显。他提出加一点,用真实的东西去破一下,比如杨果的手机。这是一个很直接很聪明的建议,我们剪辑指导也觉得行之有效,所以我们做了这样的调整。最后的素材实际上是我、摄影师,还有制片看景的素材,汇总起来重新剪的。确实用手机是更好,媒介这个东西在最重要的一段确立起来了,而且看上去很塑料的影像,效果却非常心理化,让我感到非常兴奋。
全现在:我们看今年平遥的作品,有的导演在走风格或者结构上的极致,像《汉南夏日》这样认真叙事的反而少见,你怎么看这种趋势?
韩帅:风格本身也是好的,有些电影可能在叙事上不容易被普通观众接受,但风格都是才华的展现,只要才华是好的,就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我一直有非常强烈的感觉,包括我在拍摄过程中,制片人也常常问我,我的作者性在哪里?但作者性不等于视听语言,它们是两个维度的事。作者性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看法,不管你用谁的招,不管学谁,里面都一定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我更在意的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不是独特?我的表达是不是统一?我有一个比较传统的创作观念,电影要有灵魂,要言之有物,这个“物”不一定大,但是要有,电影不仅仅是视听语言,不仅仅是风格。如果电影节展真的要鼓励风格的话,其实可以更鼓励实验短片的创作,不一定要在长片里一步到位。
我自己也是没这个自信,因为我没有纪录短片跟实验短片的经验,只能老老实实搞,不敢做太大的尝试。但是如果后面有时间,我愿意多去磨练一下。因为实验短片跟纪录短片,才是你电影语言往前走的最好方法,实验成功,再进行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