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知更鸟》：每一个法律人都不能错过的小说
法律工作是最理性的工作之一，然而和其他理工类的工作不同。这份工作要求极端理性，但工作的对象却是人，人不是机器、人也不是数据，这份工作在理性之余，必然要求一定的能动性，这也是这份工作的挑战和成就感之所在。
《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美国公认的经典文学著作。涉及教育、法律等多方面话题。因为大爱这本书，想啰嗦的地方太多，分为两篇聊一下这本书：分别是教育篇《关于教育：变化是唯一不变的真理》（详见上篇）、法律篇《每一个法律人都不能错过的小说》。从法律角度，这本书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好的法律工作者应该怎样工作。
这本书的作者是哈珀.李，这个人的经历简单而特别，她是法律专业出身，曾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等多个文学奖项，还被授予总统自由勋章。她和很多知名的作家的高产量不同，除了《杀死一只知更鸟》之外，能查到的作品不多，2015年才出版了第二本小说《设立守望者》，这本书在国内暂时只能买到英文版。这个作者一共活了89岁，是个长寿作家，多年了一直隐居在亚拉巴马州的老家，基本拒绝媒体采访和社会活动，终生未婚。
这篇小说以六岁的小女孩斯库特的视角，讲述她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事。斯库特的父亲阿迪克斯是小镇的律师，也是议员，他的家族在当地有悠久的历史，也有良好的声望。斯库特还有一个大他四岁的哥哥杰姆。在杰姆六岁、库斯特两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因病去世，阿迪克斯一直独自扶养两个孩子。一天，阿迪克斯卷入一场官司中，他为一个受冤入狱的黑人辩护，这在当时非常不可想象。因为当时在白人看来，白人天经地义地拥有良好的品质，而黑人则相反，不好的事情肯定是黑人做的，哪怕再有良知的人在种族问题上也难以客观。在辩护的过程中，阿迪克斯经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也得罪了很多白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胁，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家也受到很多明里暗里的帮助。
本篇关于故事的法律探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法律工作者的良心和勇气；二法律工作者的“人性”。
【阿迪克斯与黑人汤姆：关于良心和勇气】
在阿迪克斯卷入的官司中，黑人汤姆被指控强奸白人姑娘。从案发的时间、案件的起因来看，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汤姆实施了强奸的行为。尤其重要的是，汤姆是左撇子，而根据白人姑娘的受伤位置，左撇子是无法致伤的。这就排除了黑人汤姆的嫌疑。在庭审过程中，白人姑娘的父亲尤厄尔的诬陷行为，毫不保留地暴露于阳光之下。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证据下，由于种族歧视，陪审团依然认定汤姆实施了强奸行为。这也从侧面反应出，在当时的社会下，为一个黑人辩护有多难，受到的舆论压力会有多大。
阿迪克斯明知自己遭遇的各种困难，可以说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他的孩子也受到小伙伴的排挤和谩骂。当孩子问他为何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
是的，这就是法律工作者的良心。法律就是在这些不从众的“良心发现”下，一点点进步成更为科学合理的规则。
在中国不存在种族歧视，但我们依然面对各种其他标签性歧视，关于累犯的标签、关于前科的标签、关于贫困的歧视、关于地域的歧视、关于性别的歧视等，这些常规的标签化的东西总是容易给人带上一层模糊的眼镜。尊重证据法则，就是最基本的良心。
尊重规则是基本的法律良心，法律面前人人形式上平等。
而高阶的法律良心则需要我们敢于付出更大勇气。
这勇气，是能够在可有可无之间，为更好的案件效果付出更多的精力；
这勇气，是在保守和社会整体利益之间，在可能被误会面前，也敢去尝试的努力；
这勇气，是在既定的法律规则面前，发现漏洞之时，有理有据表达质疑的能力；
这勇气，是在多数人都从众的情况下，也坚持遵从良心的魄力。
美国最高法院的女法官金斯伯格就是现实版有高阶法律良心的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件事上，她有讲良心的勇气：1996年司法部质疑弗吉尼亚军校拒绝招收女性的案件中，她敢判决“军校不得因为性别拒绝入学”；她也能为丧偶的男性争取到和丧偶的女性一样的社会保证金。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毋庸置疑，在这个过程中，必树敌无数。而这些，在她之前，都是空白。
我们国家也不乏这样的法律工作者。每一次修订的法律、每一次发出的和舆论不同声音、每一次为案件更好的效果奔走，这背后，都是高阶版法律良心的积累。我们国家也从来不乏这样的法律工作者：这些人有些人可能是知名的专家学者，甚至有人被称之为“砖家”；也有的人压根没留下名字。
在他们看来，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案件的良心。
这些良心和勇气看似受益的只是个体，可是当个体变好了，社会就更好了，受益的也是另一些个体。从这个角度，讲良心有勇气，利他，说到底，也是人类社会进化的生物学本能。
【阿迪克斯与怪人拉德利：关于人性】
接下来说说《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后半段故事。
前面说到阿斯克斯不顾巨大的社会舆论为黑人汤姆辩护，在辩护过程中，他出示证据，这些证据均赤裸裸地指向白人鲍勃.尤厄尔诬陷汤姆。因为种族歧视，汤姆被认定为有罪，可是白人鲍勃.尤厄尔的诡计也暴漏于公众之下。他对阿迪克斯展开各种报复，在一个黑夜，阿迪克斯的两个孩子命悬一线，杰姆昏了过去。可是，在混乱的打斗中，鲍勃.尤厄尔死了。
是谁杀死鲍勃.尤厄尔的呢？现场有三个人，小女儿、大儿子杰姆、邻居怪人拉德利。
小女儿才几岁，吓得够呛，也没能力杀人。
一开始阿迪克斯以为是大儿子杰姆正当防卫所致，他坚决要求进行公正审判，哪怕自己的儿子因此背上前科。在他看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坦坦荡荡做人比一切都要重要。他坚持立案，然后再为儿子辩护。
可是后来根据相关勘查，排除了大儿子杀人的可能。所有证据均指向了邻居怪人拉德利。怪人拉德利是谁呢？怪人青少年时候和小混混一起玩，因为一点小错误被送上青少年法庭。他父亲坚决不肯送孩子去工读学校，为了严加看管，把孩子软禁在家中。一关就是几十年，活活把一个正常的孩子关成了精神障碍者。后来怪人拉德利的父亲去世，怪人还是不出门。没办法，他无法见人。于是，怪人拉德利就成了孩子们嘴里幽灵一般的存在。可他却一直不断地默默关心着这些孩子们，在树洞里给孩子准备个小礼物啊，冰天雪地里给孩子偷偷披件毛毯啊，简直不要太让人泪目，简直暖心死了。
当阿迪克斯知道是怪人保护了他的两个孩子。他依旧坚持程序正义，他相信当时的法律下，陪审团不会给怪人定罪，怪人也不会受到惩罚。
可是警长不同意。警长问阿迪克斯，当邻居们知道了怪人的见义勇为行为，是不是会给他送蛋糕？是不是会不断有人打扰他？他的生活还能继续吗？在警长的提醒下，阿迪克斯想到了怪人的精神状况。对于怪人，公共的目光无异于刑场，哪怕最终无罪，公众的关切与赞美对怪人来说就是一种惩罚。最终阿迪克斯在考虑到实体正义的结果后（无罪），同意了警长的建议，认可了鲍勃.尤厄尔是自己倒在凶器上的现场勘验（当然了，这在现在的鉴定能力下走不通）。
阿迪克斯冒着名声扫地的风险，不顾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也要坚守程序正义为黑人辩护。他对法律的尊重可见一般。可在考虑了怪人的精神状态之后，在考虑到法律如何适用更好之后，他还是做出了让步，选择了一条他认为最符合人性关怀的、整个社会最优的、最正义的途径。
从职业角度，我并不认可阿迪克斯的做法，程序正义是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坚守的底线。同时，这种销案的操作，在当今社会的下更是不可能的。但阿迪克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在合法的前提下，除了机械适用法律，我们还有哪些选择？我们除了是一个理性的办案机器，有时候还可以做什么？
最近读到一个故意伤害案例。大致是犯罪嫌疑人怀疑医院对他家人救助不力。在情绪激动下，嫌疑人打伤了医生，符合故意伤害罪的构成。证据相当好，监控稳稳地记录一切。可嫌疑人内心气愤，拒绝认罪认罚。检察官拿到这个案子，按理来说直接起诉也就完成任务了，从工作考核的角度啥毛病没有。嫌疑人是否认罪认罚都不影响案件走向，任嫌疑人如何辩解都无法改变案件性质。
可这个案子的检察官非常负责，他知道嫌疑人的心结，主动安排了医院方面与嫌疑人家属的会面。在会面的过程中，医生有机会非常详尽地解释他们的治疗过程，医疗风险，也表示已经非常努力了，而且一定会继续尽力。沟通之下，嫌疑人的家属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方的过错，嫌疑人也终于释怀了，自愿认罪认罚，还表示出狱之后一定打工赚钱赔偿医生受伤的治疗费。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检察官为了认罪认罚的考核指标才这么做的。在我看来，这真是很有人文关怀的检察官。案子不仅结了，嫌疑人内心的纠结气愤也消了，这样事情才真正了了。如果检察官和法官仅仅就案论案，有罪判决是下来了，可嫌疑人口不服，心更不服。案子看起来了了，本来就有医患矛盾，嫌疑人又觉得自己被判得委屈，说不定无形中又多了一个仇视社会的人，这种风险也需要整个社会来承担。而多用心一些，多几天的工作量，就挽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仇视社会的人，无形中可能也挽救了某个不特定家庭，这几天的工作量真是功德无限啊。
再举一个小例子。我的一个检察官朋友和我讲过她办理的一起聚众斗殴案。两拨大学生因为琐事，一时激动，十几个大学生在学校拳打脚踢起来，涉嫌聚众斗殴，但伤情没有达到轻伤。朋友拿到这个案子之后，考虑到双方的矛盾已经化解、犯罪情节比较轻微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也考虑到这些大学生的未来，申请召开各种会议为这些大学生争取相对不起诉。后来，经研究决定，对部分情节轻微的大学生最终作出相对不起诉。
在这个过程中，她需要联系人大代表，还需要向各种领导请示汇报，还要做复杂的手续。她说真是累心啊，如果别人给她扣上“办人情案”、“放纵犯罪”的帽子，她说都说不清。可是她还是去做了，因为觉得这么做符合法律的规定，也对整个社会更好。给他们一次机会，说不定社会就多了一些更有用的人。
也有同学在工作中建议一些案子作相对不起诉，但是综合考量，没有获得批准的，可是毕竟该努力去做了，至少给一个案子一次研究的机会。
这样的工作，就需要法律工作者多冒一些风险，这些风险和阿迪克斯冒的舆论风险本质也是一样的。可是依法办案、问心无愧，又怕什么呢？
当然啦，期待相关单位对办案再多一些后备力量的援助，毕竟想追求案件更好的效果，不仅需要信念，也需要时间和人力啊。考核如果也更人性化一些，也会给法律工作者更多的队伍自信和胆量。
这也是国家机关法律担当的应有之义。
体制外的律师工作也是一样：在依法委托就案办案之外，应记得把每个当事人真正当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看。作为律师，除了为当事人的利益而奔走之外，还能多做一些普法工作，多一些矛盾化解的劝导，多一些善意的提醒关怀。比如，在为一个被告人做罪轻辩护之后，是否可以鼓励他，有罪判决之后不要自暴自弃，是否可以问问他在监狱中有什么想学的想考的？比如，在接受离婚当事人委托的时候，除了为当事人争取利益，是否可以劝他尊重法律少些执着？
我们律师做的不应仅仅是机械的工作，也应该包含法律工作本身相关的人文关怀。无私点说，多用心一些，社会就更好了；自私点说，社会好了，公众的法律意识提高了，律师的工作氛围也更好了，社会地位也更高了。
利他，到最后，也是利己。
【写在最后】
前段时间，《沉默的真相》很火，很多人说，江阳这样的人太少，故事太不真实。有一天，工作中遇到小困难，我突然意识到，在法制的进程中，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江阳。如今，工作环境越来越好，我们不会面对江阳那样悲壮的事。可有时候免不了会有些小事如鲠在喉、身不由己。尽管如此，还是对这份工作爱得深沉。
为什么这份工作如此令人着迷？
因为它拥有最美好的字眼：坚持规则的理性，关爱人性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