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翻书│徐强：怕死和不怕死的韩愈
罗大经《鹤林玉露》。（明万历刻本）
01
有“放心”，有“心放”。罗大经说：“放心者，如鸡豚出于埘栅，不求则不得。心放者，如鹰隼翔于云霄，而绦镟固在吾手也。”（《鹤林玉露》）“放心”就像鸡钻出了鸡窝，猪跳出了猪栏，不去找就不会回来。“心放”则像是雄鹰和猛禽在云端翱翔，但脚上还绑着绳子和脚环，有所约束，不会迷失。人心不受约束，好比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颠沛流离，形同猪狗；只有懂得自律的人，才能守持本心，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自由不是为所欲为，而是自明边界，亦即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或者康德所说的“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戒律”。
02
有怕死的韩愈，有不怕死的韩愈。王谠《唐语林·栖逸》载：“韩愈好奇，尝与客登华山绝顶，度不可下返，发狂恸哭，为遗书。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一代文豪，登临华山绝顶，患了恐高症，吓得嚎啕大哭，魂飞魄散之际，还写下了遗书。这是怕死的韩愈。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为百姓苍生请愿，不惜犯颜直谏，而且做好了被亲人收尸的准备。这是不怕死的韩愈。在华山绝顶失足，死于非命，轻于鸿毛，是以怕死；为百姓苍生请愿，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是以不怕死。怕与不怕，都是活生生的韩愈。
03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谓“道”，就是有原则、守底线、讲良心。曾瑞《中吕·山坡羊·叹世》云：“鸡鸣为利，鸦栖收计。几曾得觉囫囵睡！使心机，昧神祇，区区造下弥天罪。富贵一场春梦里。财，沤泛水；人，泉下鬼。”鸡鸣的时候出门去挣钱，暮鸦归巢的时候回家计算利润，起早贪黑，勤劳致富，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使心机，昧神祇，区区造下弥天罪”，说明发的是有昧良心的不义之财，所以连觉都睡不安稳。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用不正当的手段聚敛钱财，或可富于一时，却不可富于一世，等到人去财空，便恍如“一场春梦”。
04
奥斯卡·王尔德说：“一切艺术都是毫无用处的。”（《道林·格雷的画像》）这里的“用处”，指功利之用。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待艺术，它的确毫无用处，然则艺术的用处在于涵养精神，而不在于换钱买米。叶嘉莹在谈论阅读古典诗歌的用处时，如此说道：“现代人过于重视物欲，一切只看眼前的利益，因此遂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颗关怀宇宙人生万物的活泼美好的心灵。而这也正是社会人心之所以日趋于堕落败坏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不一定要再学习写作旧诗，但是如果能学会欣赏诗歌，则对于提升我们的性情品质，实在可以起到相当的作用。”（《古诗词课·中国古诗词的特质》）不仅古诗词如此，大而化之，艺术也是如此。艺术之用，乃是“无用之用”。
05
儒家讲礼，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加之后世注家蜂起，叠床架屋，于是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的讽刺。所谓“繁文缛节”，不过是历史的产物，终究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舍此不论，则其间所蕴含的精神，还是大有可取之处的。《礼记》开篇《曲礼》有云：“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等等，这些都是富于哲理、含义深刻的人生箴言，令人受益匪浅。李山在谈论《诗经》时说道：“凡表现了民族精神并在后续民族精神塑造方面起了重大作用的作品，就是经典。”（《诗经析读》）我想，用这句话来衡量《周礼》《仪礼》《礼记》等著作，也是恰如其分的。不拘泥、不偏执，从“死”的文字里读出“活”的灵魂，此之谓“善读书”。
06
“什么是我？”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如此问道。这是一个人人都似乎知道答案而又时常感到困惑的问题。每个人都能真实地感知自己的存在，都十分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往往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甚至是荒唐和愚蠢的举动，也往往会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戴上面具，披上伪装。这是一个有趣的悖论。“人必须认识自己：如果这不能有助于发现真理，至少这将有助于规范自己的生活；没有别的比这更为正确的了。”帕斯卡尔说。所谓“规范自己的生活”，在我看来，就是摆正自己的心态和位置，恰当地处理好人和人、人和社会、人和自然或者说世界的关系。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贵有自知之明，乃是因为“自知”不容易，所以才显得“贵”。认识自我，需要终身学习，终身悟“道”。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徐强藏本）
媒体选载
2020年2月1日《今晚报》，署名余弓。
2020年2月18日《今晚报》，署名余弓。
2020年2月16日《今晚报》，署名醉客。
作者简介
徐强，1975年2月出生，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毕业，现供职于贵港日报社，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杂志著作权许可使用签约作家、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贵港市作家协会主席、贵港市全民阅读促进会会长，曾获贵港市首批文化名人、贵港市“十大杰出青年”、贵港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广西“书香之家”称号。作品入选历年中国杂文年选。著有随笔杂文集《下辈子做一条狗》《当狗站起来的时候》《说文解字》《蠹鱼笔记》。
▎正文插图：网络资料图片
▎漫画供图：《杂文选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