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人民大学学二楼|往事
在人民大学东大门北侧,有一栋六层的学生宿舍,如今的名字怪怪的,叫什么东风X楼。
对不起,尽管我经过下面多次,每次都对着这楼名摇头,甚至还拍了照,我还是没记住是东风几楼。能够记住东风这两字,是因为这楼名太过艳俗。这个艳俗,还不是北方乡下那种为了孩子健康成长起个俗到家的名字,比如狗剩之类,这东风两字,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找了一张后来自己拍的曾经的学二楼如今的东风6楼的照片,这楼墙显然已经重新装修过了)
这味道不对我胃口,估计也不对我那些曾经在这个楼里生活了四年的同学的胃口,我听到很多同学嘲笑过这楼的现在名字。我一看到东风两字,便神经质地会产生三重联想,不是东风响战鼓擂东风压倒西风的东风,就是一战成名万骨枯的东风火箭,再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东风。我不知道后来的人大人怎么会起了这样一个艳俗的名字。
在我的历史里,在我的印象中,这栋楼,永远叫做学二楼,人民大学的学二楼。位于人民大学正门北侧。
学二楼这个名字,很土,就像乡下大人为了孩子健康成长起的那种既俗且土的名字,但这名字却透着一种朴实,一种亲切,一种温暖,就像永远打开大门欢迎游子归来的家,再不济,也是欢迎跋涉的行者歇脚的窝。
学二楼,是我在北方生活第一个落脚的地方,第一个窝,也是我认识北京认识新世界的起点。
我第一次踏进这座楼的时候,是1985年9月初,随车托运的行李还没到,只斜挎了一个草绿色军用书包,里边装着洗漱用品、一个搪瓷茶缸和一条薄床单,怯生生地跟着帮忙接待新生的学长,走进了这座大楼,找到了自己的宿舍,529房间。我在这座楼里的第一个晚上,是和衣躺在木板上盖着那条薄床单度过的。
自此,到1989年7月离开,我在这座楼里度过了四年,人生最珍贵的四年。每一年的春夏秋冬,人来人往,都有不同的人物风景,也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可以说,这座楼里,刻着我青春期全部的喜怒哀乐,也刻着我那段岁月对世界的认识。
1980年代中后期的学二楼,是一座男女混住的楼,六层顶楼是女生宿舍,五层往下,是男生宿舍,哦,不,三层好像也有女生住。当年男女混住,在高校比较少见,更不用说同一楼层还有男女生混住的。这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
楼里除了本科一二三四年级学生外,后来还住进了研究生,楼里住的以哲学、历史、经济等专业为主。我刚进大学时,楼门口还有一个传达室。
我们进去时,哲学系四个年级的男生都住5楼,女生都住六层,往来比较方便,近水楼台嘛。不过,四年大学,我上六楼的次数极少,不像我们班的一些男同学,有事没事就往楼上跑。这与我性格有关,我倒是喜欢在5楼学长们的宿舍转悠,比如哲学82级,有我中学学长吴光远,我刚进校找到他,他曾送过我一本吴树清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后来他当了老师,写了不少畅销书,不过也有许多书是在国内无法出版的;比如84级的师兄张家阳,写得一手好文章,曾经在校图书馆门前黑板报上写过一篇文章,招来许多女学生的围剿,他的四川老乡曾明友是我下铺,如今我去成都,常找他们俩喝酒;84另一师兄钟文峰,江西人,高度近视,大学毕业时下海南闯世界(那时海南还未开发),多年后我们遇到,他告诉我很喜欢我的文字,并送了自己主编的两本人大海南校友的文集给我;83级一位师兄,很惭愧,我忘了他的名字,北京孩,大高个,我大学毕业那年暮春,已经毕业的他返校在学二楼下碰到我,我们俩站着聊天,聊对当时喧闹的看法,我说了句“哪有抬着毛周像要求民主的”,引发周围围观的四季青工人群众的愤怒,扬言要不是看我们像学生,就揍我们了。师兄拉着我进了学二楼。我从此对民粹一直保有警惕。
学二楼里,有一件事传播甚广,不过事主我不认识,谈朋友的男女同学在男生宿舍里躺一张床上,后来被学校知道了,好像开除了。在那个年代,这是异端。
我们在学二楼住时,楼道里配有彩色电视机,后来这电视机被84级的师兄弄进了他们的宿舍。这是我看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我在这台电视机里看新闻,看电视连续剧,看电影,看娱乐节目。印象最深的电视连续剧,是美剧警匪片《家族的荣誉》,国产剧《便衣警察》,印象深的电影,不少,《德黑兰1943》,《两个人的车站》,等等,其中电视里播放《两个人的车站》时,楼下的海淀路上,天正雪,海淀路上是冒雪游行的学生,不过,我是在看完《两个人的车站》后下楼去追看热闹的。至于体育节目,女排比赛,男排比赛,都是那时追看的,后来发展到逃课跟84的师兄们一起看;文娱节目,那时流行着台湾来的歌声,《潮》。。。。。。
(1980年代,海淀路39号人民大学正门,进门右手北侧,则就是学二楼)
我一年级时住在学二楼的529,窗户正对着今天的白颐路,不过那时不叫白颐路,而叫海淀路。那个时候,学二楼的院墙外,是公交车站,浓荫密布的海淀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虽然汽车的喧闹常常叫人心烦,但最悸动人心的是,是深夜秋风吹,白杨树叶哗哗作响,恰似厉鬼拍手。
我在529宿舍最深的记忆,有两个。一个是没带钥匙时,从隔壁宿舍翻窗攀墙爬过去,学二楼外墙每一层都有一条尺把宽的边沿,可紧贴着墙慢慢攀过去。我爬过几次,好多同学都爬过,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有些抖嗦,年轻时傻大胆。第二个是打架,一年级暑假,一些同学去军训了(那时还是自愿报名),我还没回家,我另一个宿舍的一个同学,非要在我宿舍呆着,我赶他走不走,结果最后两人拳脚相向,我那时非常瘦小,但却精干,同学山东人,相比我显得人高马大,战斗的结果是,我把他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后来我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工作后我老去他单位玩,他后来娶了一个师妹,我们两家,关系极好,偶尔,我还会拿当年打架事开玩笑。
头两年,学二楼里做生意的人不少,有本楼的,本校的,也有外校的,不是拿着袜子来换粮票,就是推销书,很是热闹,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菜鸟,对这些不摸门道,等到我摸门道时,这个时代过去了,粮票没人要了。
二年级起,我们搬到了516室,窗外外墙没有了一尺宽的边沿,再也没有攀墙的经历了。对面是学一楼,楼下是个花园,叫紫藤园。花园里常有谈恋爱的游荡,夏天很晚时,还有人在花园里弹吉他,但总会招来学二楼和学一楼面对花园侧的男生宿舍的讥笑叫骂声。
在516的日子里,我们偷来了建筑用的木板,架在床上,正好做书架,特别合适。当时几乎每个人都有,包括女同学,有些是毕业离校的师兄送的,但全部源自校园里的建筑工地。哲学系学生最自豪的就是木板上整整齐齐堆放的各种图书。
(我住在学二楼516时的模样,架在床上的木板,是我晚上到老图书馆旁边的工地上扛回来的,扛得时候,工人看见了,只嗨了一声。)
冬天时,我们偷来大白菜,在宿舍里用电炉或电热杯清水煮白菜当宵夜,能够煮挂面就是很奢侈了。学校还经常来查电炉,我们宿舍好像没有被查到过。
夏天时,我们在水房关上门冲凉,这里边有没有出现水房歌星,我不知道。
1987年夏天,一个中午,吃完饭回到宿舍,我有些着急坐下,没注意一屁股坐在了书架前的热水瓶上,两个热水瓶在屁股底下爆炸,把屁股烫烂了,去校医院看,回来只能趴着睡,还得赔同学的水壶,真是倒霉。
1988年,我们哲学85的男生曾在学二楼与85新闻的同学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新闻85的同学仗着人高马大痞气足(北京的同学多),从学一楼打上门来,起因源自在食堂他们班的同学与我们班的同学(跟我打过架的那位)发生了冲突,觉得丢了份,班上同学找面来了。他们一来就把我们班一位同学逼进我们的隔壁宿舍,然后两个人在外把门,里边在打我们班同学。我们从食堂回来发现这个情况,我们班力气最大的同学孙双平和我,在门口挤开把门的新闻系同学,踹开门和其他同学冲了进去,阻止了打架。新闻系同学打错了人,把我们班最老实的一位给打了。我们班不干了,发起了联署上书,强烈要求严肃公正处理这起事件,对方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做我们班及受害者的工作,最后得了个处分。而那位新闻系的责任者,生命永远停留在了毕业那年的初夏。
1989年7月,我们要分手时,同学与我斗酒,我六口喝掉了3瓶通化红葡萄酒,傲视群雄。结果晚上爬不上上铺,躺在了下铺同学床上,半夜吐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没水喝,宿舍里水壶全是空的,而水房,晚上是停水的,甚至,连厕所都没水。我撑着从五楼跑到一楼,没找到一滴水后。有醉酒经验的人都知道,酒醉后的干渴难受。自此,我十年没碰过红酒,如今对红酒也有一种心理阴影。
当然在学二楼,并不全是这样可笑的荒唐的无聊的事。我在这座楼里的两个房间,读了很多书,也认识了书中许多伟大人物,我读《理想的冲突》,也读《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我读《女大学生宿舍》《晚霞消失的时候》,也读《茵梦湖》《第四十一个》;读《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也读《梦的解析》,我经常在睡觉前给舍友背诵《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弄得那位瑶族的舍友要发狂。。。。。。我还喜欢呆在屋里听广播,今晚八点半,我喜欢;电影录音剪辑,我喜欢——就是通过电影录音剪辑,我喜欢上了上海电影译制片场的邱岳峰童自荣盖文源乔榛丁建华刘广宁,通过他们,认识了许多电影。在这座楼里,我通过广播,听了柯云路的小说广播《孤岛》,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等。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座楼里,我结识了许多人,除了前面所提到的师兄们,还有许多同级的同学,哪怕记不得名字,只是面熟,后来相遇江湖,一提起学二楼,那情感就不一样。比如同住学二楼的李如胜同学,他跟我的舍友闵浩平是湖北老乡,我在广州工作时,通过闵浩平联系上他,他和其他在广州的同学当年对我这个新广州人很是照拂,经常拉孤身在穗的我喝酒聊天,如今我去广州,若不通知他,他总要抱怨。
学二楼和我一样,都深深地印上了那个年代的底色,永志难磨。
学二楼的故事,就像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一夜,夜夜讲不完,每个学二楼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不为外人知的快乐与哀怨,都是青春的记忆。我这个人,虽然读书多,但发育晚,开窍也晚,大概是傻乐多吧,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忧伤。当然至今回忆,也总有些淡淡的遗憾,学二楼的年代没谈过女朋友,总是少了些什么。。。。。。
学二楼永远不会变。三十年前学二楼里混杂的五陵少年农家子弟美丽女生,如今几乎全然变了模样,只留下当年的眉眼依稀,像我一个瘦小的男孩,如今大腹便便满头苍苍。但我所记得的学二楼,永远是1980年代后期的样子,灰不溜秋的土包子样。
没人能说出它真正迷人的地方,我也不能。我心中的学二楼永远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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