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一律的电脑字体招牌，是文化的倒退

刘成

一级美术师

中国书协理事

吉林省书协副主席

哈尔滨师范大学书法硕士研究生导师

吉林艺术学院、吉林师范大学客座教授

书法报：刘成先生，传统中让您印象深刻的匾额书法有哪些？请举例谈谈。

刘成：我素好碑拓收藏，喜游历，每到一处，便把自己喜欢的匾额拍下来，作为书法学习参考之用。回想一下，传统匾额书法印象深刻的有一些，比如郭沫若题写的“故宫博物院”、长春的“吉林大学”、沈阳的“沈阳故宫”、成都的“杜甫草堂”，还有无锡东林书院赵之谦题写的“再得草庐”、沙曼翁题写的“三公祠”，以及相传为明代萧显所题的“天下第一关”等。

刘成题“明心庐”

书法报：匾额书法在书体选择上有哪些讲究？您一般选择哪种书体书写？

刘成：题写匾额，要根据具体名称、具体位置、具体环境、具体人文背景、具体功用选择书体。比如庄严、郑重的国家机关以及大型公共设施如城市地名、图书馆、展览馆、火车站等宜用楷书中颇具庙堂气、有正大气象，又易于大众辨识的颜体、魏碑以及隶书。寺庙匾额宜用端正、静穆，又有宏大、包容气氛的篆书、隶书，以及楷书中如颜体、四山摩崖、《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等。体育设施宜用刚劲、雄强的魏碑、欧楷和劲健、古拙的隶书，或者类似风格的行书、草书。园林馆舍以及书斋、馆号可根据题写内容、人文环境，或典雅隽永，或稚拙多趣，或秀润多姿，书体选择更为宽泛，真、行、草、隶、篆五体均可。我题写匾额一般用魏碑、隶书，题写书斋、馆号一般用隶书、篆书。

刘成题“墨象居”

书法报：匾额书法在风格取向上有无特殊要求？

刘成：匾额书法在风格取向上是有特殊要求的，上面我们谈到书体选择，其实这与风格取向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每种书体都蕴含着不同的艺术风格，不能一概以书体论，认为篆书、隶书、楷书就是圆融、方整、典雅的，行书、草书就是飘逸、飞扬的。篆书中亦有如《散氏盘》奇巧、古拙、质朴，权量铭、缪篆的飘逸、悠扬；隶书中也有如《石门颂》的奔放，《张迁碑》的天然多姿，《大开通》的大气开张、古意盎然，《好太王碑》的稚拙可爱、别具天趣，《西狭颂》的沉雄浑朴；楷书中更有《爨宝子碑》《姚伯多造像》的天真率性、粗粝质朴，“四山摩崖”的浑穆天成。所以匾额书法风格的选取是复杂多样的，在考虑书体的同时，更要作好书法风格的选择。

刘成题“绿野山庄”

题写匾额的书法在风格取向上一定要根据匾额的具体名称、位置、环境、功用、人文背景选择与之相协调的艺术风格。比如三味书屋是晚清绍兴府城内的著名私塾，也是鲁迅小时候求学的地方。三味书屋的建筑构造有台门斗、大堂、座楼、书房，其西有竹园，前临小河，以石桥相通，整幢建筑比较有绍兴特点。书房正中上方悬挂的“三味书屋”匾额（图1），是晚清大书家梁同书所书。其书典雅洒脱，动人和谐，不激不厉，颇具书卷气。这块匾额与三味书屋的建筑、环境、人文背景相契相合，浑然一体。

图1 梁同书题“三味书屋”

同为绍兴的著名园林沈园，内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树成荫，是典型的江南景色。陆游与唐婉在沈园重逢，并作《钗头凤》，演绎和见证了悲戚、哀婉的爱情故事。此处匾额“沈氏园”（图2）为郭沫若所题，我们都知道，郭老的书法笔力雄健、大气开张、飞扬洒脱，与沈园的精致、婉约、清幽似不相称，有违和感。这便是匾额书法风格与所在环境、人文、建筑风格不相映衬、不够和谐的事例。

图2 郭沫若题“沈氏园”

同为郭沫若先生所题的成都“杜甫草堂”（图3），是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的故居遗址，建筑古朴典雅、庄严肃穆，有幽深静谧的田园风貌。郭沫若所题“杜甫草堂”，沉厚洒脱、俊健古朴、刚劲有力，嵌挂在蜀地特有建筑环境中，营造出了杜甫沉郁、悲慨的现实主义诗意氛围，牌匾书法与人文环境、建筑环境相合相生，融为一体。

图3 郭沫若题“杜甫草堂”

书法报：匾额书法在章法处理上应注意哪些？

刘成：牌匾书法基本章法与榜书章法类似。如果是较高的建筑物，因为牌匾书法往往嵌挂在比较高的位置，人们需要仰视观看，产生一定的视觉差异，显得每字大小不均，故字距应大一些，线条尽可能厚重并加粗，用笔简约，沉实厚重，使之有一定的重量感，弱化大小不均的错觉，字最好有大气势才能压得住环境建筑。线条过细，笔法过于复杂，萦丝牵带过多，不易凿刻，仰视亦不易见。牌匾书法多从右至左题写，字大小宜变化，不呆板，但字的重心一定要在一条横线上，不可高低错落，必须平衡，给观赏者以平稳的感觉。另外如黄鹤楼、鹳雀楼、滕王阁之类的高大楼阁的匾额题写，还要考虑远处观望匾额字大小、气势对于整个建筑的和谐与远视效果。

刘成题“体育馆”

书法报：有很多匾额是将书家的作品放大后制作而成，这种方式是否合适？

刘成：简单将书家的作品放大制作匾额，这种方式是不合适的。如果书家专门为题写匾额创作，他会在书法风格、气势、章法布局、线条粗细、字距乃至选字等各方面去调整，虽然不一定是匾额原大，但书家创作时会考虑这些因素，题写时会尽可能地接近匾额要求的尺寸。如果简单将书家的作品放大，特别是将书家不同风格作品或者小字作品集字组合来制作匾额，会失去以上所列的那些要素，造成牵强、别扭、冲突、线条软弱、无神采、无气势的毛病，甚至闹出笑话。

大字榜书创作与小字创作笔法也是不一样的，不是简单的放大。比如用王羲之《乐毅论》、王献之《玉版十三行》的笔法题写“太和殿”“大雄宝殿”就不适合。或者用赵孟頫、董其昌的笔法风格题写“天下第一关”“泰山”之类也同样镇不住。

刘成题“来仪精舍”

书法报：商业门店的招牌作为匾额的重要形式之一，当下被千篇一律、整齐划一的电脑字体所代替。请从文化和审美的角度谈谈您的看法。

刘成：匾额书法是大众接受传统文化熏染及书法艺术认知教育的最为直接、最易于接受的渠道之一，也是传统文化振兴与中国文化复兴的有效手段。日常所见的匾额书法，会引起大家对于书写者背景、艺术经历、书体、文字以及人文历史方面的兴趣和探讨，大家无形中上了一场文化艺术课。更为重要的是一种导向、示范作用，会引起大家对于书法识读、标准乃至美丑的探讨与争鸣。这里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是多方面的，又有普遍性。

至于匾额书法的美学意义，前面有一些问题已经有所涉猎。比如匾额书法与建筑环境、构造外观、人文环境的和谐、呼应；匾额书法艺术风格与匾额文字内容即文本方面的和谐与融洽；匾额书法在笔法、构成、所蕴含的气势方面的美学意义的实现，都使得匾额书法超出了书法本体的局限，从而赋予了新的美学价值，也是大雅文化与大众文化普遍意义上美学实践的对接。

所以商业门店的招牌被千篇一律、整齐划一的电脑字体所代替是相关管理部门文化缺失和乱作为的表现，是文化的倒退！

刘成题“俊堂”

书法报：有的地方对原有大家熟悉的匾额以不易识读等原因提议更换。对此，您怎么看？

刘成：前面提到匾额书法在选字时要考虑易于大众识读的问题，这是匾额书法在艺术性基础上还要考虑实用性的要求。因为功用不一样，匾额悬挂的目的不一样，更换成适宜的为好。比如山东博物馆将郭沫若行书落款集字制作为馆牌，闹出“山东情妇馆”的笑话。

书法报：当代匾额书法发展还面临哪些困境？振兴当代匾额书法，您有哪些建议？

刘成：当代匾额书法发展还面临很多困境，归纳起来大概有以下五点：

一、匾额书法艺术性与实用性的矛盾，过分强调艺术性或完全以实用性衡量或对待匾额书法都是偏颇的。

二、大众审美普遍的低下，对书法艺术的认知空白是匾额书法发展的主要障碍。

三、行政不作为或乱作为也阻碍了匾额书法的发展。

四、“江湖书法”泛滥，误导了大众、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使得对匾额书法产生偏差与误读，也是匾额书法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

五、主流媒体、专业的官方组织对于匾额书法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挖掘不够或提倡匾额书法的积极性不高，也使得匾额书法发展乏力。

刘成题“王城遗韵”

建议有以下三点：

一、主流媒体、专业的官方组织对于牌匾书法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宜大力宣传、积极引导、大力倡导。

二、先在政府主导的重要功能性建筑，如图书馆、体育馆、展览馆、火车站等场所实现牌匾的书法化，可以采用政府招标、专家评审的办法进行书家选取、艺术风格审定。

三、在一些历史悠久的著名古城、古镇、胡同，重要古迹实现牌匾、标识的书法化，进行官方主导的试点工作。

（原标题：匾额要与主题相称——刘成谈匾额书法，记者 印兆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