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度年华 文/祁云枝
初识木槿,是在我工作的园子里,它们,就长在我上班经过的路上。
在家属院和办公楼的隔墙边,木槿被栽种成一排篱笆,修剪得齐齐整整。后来才知道,木槿因为宜栽易生,耐修剪,枝条柔软可编织,民间常用做篱笆。不知道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背靠的篱笆,是不是木槿做的?若是,老先生悠然采菊的时候,篱笆上的木槿花,应该还没有完全落尽。
夏末秋初,单位里的篱笆墙上开始冒出粉粉的花朵。五枚花瓣合围成喇叭状,托举出位于中心粗壮鲜明的花蕊。花型是我喜欢的样子,简洁、秀美、淡雅,就算是繁花满篱,也不觉得喧闹。在菱形绿叶的簇拥下,花朵像一张张迷你的笑脸。
清晨上班时,木槿花已梳妆完毕,倚着明亮的晨光,向我点头问好,一路芳菲。记得看见木槿开花的第一天,我下班时发现花儿都蔫了,花瓣变紫,抱头缩成一团,地上,也有落英。它们,也下班了吗?此情此景,让我很是伤感,一时间与李商隐心有戚戚焉:“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一天,就是一朵木槿花的一生啊。
待到第二天上班时,我发现有更多的木槿花在枝头微笑,它们比我起得更早。昨日的伤春悲秋一扫而光。第三天,我专门用一天的时间跑去花前,我想看看木槿花儿如何在一天里度过一生。
清晨,一朵含苞的花儿,慢慢膨大,像是有种力量从花心里突围出来,花苞忽而裂开一个缝隙,外围的花瓣配合着外翻,舒展,婀娜,如羽化的蝴蝶。大约二十分钟的光景,一朵新鲜粉嫩的木槿花便站立枝头,巧笑嫣然,宛若二八妙龄的女子。
面前的木槿花,让我想起了老家院子里的蜀葵,一样的明丽和温馨。这两种花儿颇为相像,都是一圈大花瓣围绕着中心鲜明的大个花蕊。后来才知道,这别致的花蕊,植物学上有个专用名词“单体雄蕊”——雄蕊多枚,花药分离,花丝彼此连结成筒状,包围在雌蕊的外面。想起来了,木槿和蜀葵原本就是姐妹,它们在植物学上同属锦葵科家族。
中午过后,木槿花开始缓慢皱缩,娇嫩的粉红花瓣渐次失水,直到变成像收拢在一起的一团紫色白条纹的皱纹纸。在缓缓降临的暮色里,一些花朵坠地,另一些花朵似留恋枝头,默然不肯离去。
我静静地站在槿篱旁边,眼看着花瓣一路萎下去,没有感觉悲戚,相反,还有点“朝昏看开落,一笑小窗中”的轻快。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美,万物都是在告别自己,或长或短而已。
况且,木槿枝头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花蕾,已排好了开花的队伍。翠绿的枝叶间,此后,天天会上演花朵开放、枯萎、凋落的悲喜剧,演绎唐代诗人崔道融眼里的景象:“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尽管,今日之花,并非昨日那花,但毕竟日日有新花,不像桃李一夜间谢尽春风。
显然,所有木槿花儿的出场与谢幕,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每一天,有无数花儿零落,每一天,也有无数花蕾绽开,此消彼长,生生不息。花开时花瓣的增大舒展和花谢时的收缩蜷曲同样绮丽,那是不同曲调的生命故事。生生死死,竟然都一样美好。
这场花儿的接力绽放,如同一条止不住的河流,从炎夏一直流淌到深秋,这乐观向上的明艳,让我也慨叹生命本身的长度和韧性。
大诗人李商隐写的《槿花》,是我看到过的最悲伤的木槿诗。诗人借木槿易落,喻红颜易衰:“未央宫中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君恩短暂,世事荣枯,未央宫里如云的美女,哪能人人得到君王的恩宠,又哪有什么“红颜”可以长驻?
同样让人伤感的,还有开放在《诗经》里的木槿。“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这里说的也是木槿。看那同车的女子多美,而这样的美却转瞬即逝,倏忽可落。以木槿喻美人,那一刻,男子雀跃爱恋的心,肯定有几分忧伤吧?
所以我喜欢《尔雅》中的叫法:“榇,木槿”。将“木”与“亲”的形声糅合,眼前便出现了一株可亲可爱的树。是的,木槿花可食,七巧日,可用槿叶濯发,叶子还可茶饮……农家过日子,和木槿不亲,该和哪种树亲近呢!
木槿,果真是个宝,它的嫩芽和花蕾,向来都是人们喜食的原生态食材。福建人把木槿叫作米汤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用木槿花煮一锅稠滑的米汤,活色生香,舌尖该多么幸福。现在,好多人用木槿花裹上鸡蛋面糊下油锅炸至金黄,据说,味道清爽,松脆可口。我吃过农家乐里用木槿做的“鸡肉花”,很是嫩滑,但我没有吃出鸡肉味。在清朝陈淏之的著作里,我看到有“木槿嫩叶可代茶饮”的记录,只是没有品尝过。
洗发水发明前,古人善用木槿叶子洗头发。取新鲜的木槿叶片剪碎,用纱布包裹后放在水里揉搓,便有无数泡沫出来。木槿的花叶含皂苷,既能去发污,也能治疗头皮发痒。
一晃,在这所园子里,我已经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白驹过隙,当年的槿篱,早已因园区改造没了踪影。还好,办公楼前的绿地上,还留有一棵大树,馒头一样的树冠上,结满了复瓣的木槿。这些天,每日里上班时,我都能看到它温润的笑脸。
看一眼,今天花儿的少年,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接下来,这些花儿,将会在这一天里走完它们的青年、壮年和老年,如同,一个人走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