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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师
文|何剑鸣
初夏时节,故乡的洗澡花开了(紫茉莉,Mirabilis jalapa)。李牧师爱种洗澡花,他家的房前屋后、教堂的四周都种了不少。此花白天被晒得蔫头蔫脑,到了傍晚,家家户户洗澡时却傲然怒放。小姑娘家的喜欢把花瓣揉碎了染指甲。当然还有鸡冠花、鸡冠花、太阳花,即便在文革中期,他家也是花团锦簇,野蜂飞舞,跟寻常百姓大不一样。
李牧师住的是瓦房,就在教堂北面一排。白墙青瓦,想必是跟教堂同时盖的,风格一致。青砖铺地,下雨难得泥泞。我外婆住在他家后面一排的茅草屋。一溜三家。西头那家姓王,老大王如来是邮递员,明光似乎没谁不认识的。他有两个妹妹,一位我喊风姨,一个我叫毛姨。也就大我十来岁,却总爱带着我瞎玩。我人生最早的一堂英语课,便是毛姨夹带到嘉山中学里上的。就学了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 万岁)吧,我回家激动了好半天。课堂上来个小屁娃,她的同学就把我当玩具。老师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毛姨说,学英语,得去找前头的李牧师,人家的英语正宗。
平素难得一见李牧师。那时信教是资产阶级余孽。教堂早已关闭,门窗都打上了县革委会的封条,里面仿佛隐藏了天大的秘密。不过越禁我越想看,却从不见开门。有时能看到李牧师摆弄蜂箱的背影,偶尔也会看到一位跟毛姨差不多高的文弱少年。有人说,离他们远点,都是美蒋特务,借传教专门在大陆搜集情报,好帮助国民党反攻大陆。
一天跟着一小伙伴在教堂附近耍。他一不小心被蜜蜂蜇了,惊动了李牧师,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么个“阶级敌人”。老人须发近白,丰颊阔额,和颜悦色,倒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根本不似小人书里的坏人。他在花丛中找了些草药,嚼烂敷在小伙伴的伤处,似乎管用。
我们小学三年级学工、学农、学习解放军。学工有时去明光火车站执勤,有时也去实验小学的校办粉笔厂,当时就在教堂。学生不用上课,日子过得快活。我却另有想法,终于可以进教堂一探究竟了!可进去一看,除了制作粉笔的台面之外,教堂里竟空空如也:座椅板凳早已清空,也没有想象的耶稣像或者十字架。教堂西头有个讲台,跟一般的会场没啥区别。没啥秘密,挺失望的。是年,四人帮倒台。
咱四年级面貌一新,不知怎么的。领导一激动就给咱开设英语课。人生正式的一堂外语课啊!想着都新鲜。上课铃一响,一温文尔雅的白发老者腰板挺得笔直,健步登上讲台。正是李牧师,我好惊讶,这才知道他叫李欣然。我们开始从国际音标学起,甚是枯燥无味,也不知是哪个脑残编的课本。半学期过去才学到Long live Chairman Mao,我挺得意,老早就会了!小学课本上学的单词有些很冷僻,比如镰刀(sickle)、贫农(peasant),出国这么多年也难得一见。
那个学年有三个学期,把以往的春季入学扳直到秋季,跟国际同轨。学了这么久英语,得有些成绩吧!学校要搞个汇演。于是,我跟四位女同学被挑上台,讲个英语故事。李老师选了篇伊索寓言《Μύθοι του Αισώπου》。一只乌龟羡慕天鹅可以自由翱翔。它去求天鹅,天鹅让它咬住一截树枝,后脚也抓住一截。四隼天鹅带它上天,叫它千万咬紧。可是看到山川形胜,听到众口夸赞,乌龟得意忘形松了口,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姑娘们自然是四小天鹅,我是演那咬牙切齿、乐极生悲的乌龟的。
那篇课文很不简单,搞不好有现在高一高二的水平,基本都是生字。李老师辅导了多次。我们五位就像郭靖背《九阴真经》中的梵文一般,虽不知其意,囫囵吞枣记住了读音。站在几百双眼睛前面,我紧张地就像那只老乌龟,胸中扇动的是天鹅的翅膀,脑子里茫然一片,完全融化到了蓝天里。自我感觉不行。下台后我垂头丧气地跟李老师道歉,他却赞许有嘉。
政策一松动,李牧师很快重操旧业。教堂翻修了,挂上了《嘉山县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的牌匾。礼拜堂一时聚集很多信众。据说那个神秘少年,他的儿子李恒全去了金陵协和神学院。那年头考上大学非常不容易,何况子承父业呢?一时在小镇传为美谈。时间过得飞快,我也上了高中,每每路过教堂,见到的总是黑压压的人群。偶见李牧师在台上抑扬顿挫,跟当年英语课堂一样。李牧师想必很忙吧!我没打扰过。他房前屋后的洗澡花倒是姹紫嫣红,灿烂依旧。
记得某个大学寒假,在明光市电视台上曾看到李牧师出席某次市政协会议,正襟危坐,还是跟当年一般的气派。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