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漆木造像,
在清末民初时大量外流,
2006年,20岁出头的姐弟俩接班父亲。
10月,一条到广州拜访詹文静、詹皇台,
从广州市中心往西30分钟车程,驶进金沙洲岛上一个依山傍湖的别墅区,我们在佛像堂见到了詹文静、詹皇台。
姐弟俩五官清秀,衣着素雅,虽然好古,却也十分新潮。一进门便是一台代步的电动独轮车,聊天解说佛像的时候,“萌宠”(神兽)、“高级装备”、“小蛮腰”、“小姐姐”等俏皮的网络词时不时从姐弟俩嘴里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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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文静、詹皇台是生活在潮汕的客家人——一个独特的群体。姐姐83年生,弟弟是84年。两人大学毕业20岁出头时,便随父亲进入收藏圈子。近14年来,他们从海外藏家手中购回大量精品,纳入每个地区和朝代的木造像。两人没有明确的分工,一起从国内外搜寻藏品来源。平日里,姐姐更多扑在资料检索和学术研究上,弟弟则更擅长展示和呈现木造像。老一辈的古董藏家习惯把造像收到箱子里、库房里,精品不对外示人,就算展示,也容易把空间布置得陈旧压抑,詹文静觉得是一种遗憾。姐弟俩想打破成见,让自己收藏的造像以一种清新明朗的形象展现给观众,“古物在它们那个年代,也是很时尚的,就像我们现在的当代艺术品一样。”
别墅七八百平方,地下两层、地上四层。展出的200多尊佛像,只是姐弟俩藏品中的一部分。每一层从墙面颜色到灯光,都由詹皇台亲手设计、调试,原则和目标就一个——“营造能烘托木造像之美的环境”。他们想让大家看到,中国古代的漆木造像美到什么程度。每一层风格不同,一层层往上走,可以看到古代造像各个年代、不同地区的风格演变。“真要一尊尊细聊起来,一天肯定是不够的,”詹文静边说着,边带我们进入展厅。
最底层,深色的背景,幽暗的灯光,烘托出造像本身的质感,比较接近当代艺术馆的氛围。这一层展示的藏品以科普为主。
往上负一层,墙面转变为土灰色,有夯土的味道,让人联想到莫高窟。而且这一层多是大体量的造像,带出宗教的气息。靠内一侧的小厅墙上陈列着14尊小型佛像,错落有致,灯光打上去像是一片片的莲瓣。正中设了三个座位,“坐在这里去观赏佛像,视野是最好的。”
地上一层是休闲区,跟朋友喝茶、聊天,还有个小小的办公区域。
地上二层,风格变得有些小清新,帘子半掩,窗外花园的景象若隐若现,更接近自然。
上到三楼,灯光更暗,墙面背景用红与黑营造出一种神秘感。这层要脱了鞋才能入内,更有仪式感地来欣赏最精品的木造像。
“公仔”很多的那户人家
2012年,巴黎佳士得,一尊北宋或金的大尺寸木造像,拍出了8000多万人民币。实际上,这尊造像早在1947年,便有在巴黎以23万法郎成交的天价记录。中国古代木造像在欧美的艺术市场,不乏关注。
被拍出8000多万人民币的北宋或金漆木观音座像
“但木造像在国内的市面上很少见,”詹皇台向我们解释,“因为清末民国初的时候,许多文物流到海外,尤其是精品木造像,造型美、又容易搬运,遭到大量流失。”改革开放后的90年代,生活在广州的潮汕人詹北江,是第一批开始专业收藏古代木造像的中国人。
詹父年轻时
很多人不知道,90年代初的广州,古代艺术品收藏非常活跃,可以说是全国领先。当年广州有个著名的集市“天光墟”,许多艺术品会在这里集散、再辐射到全国。各地的藏家都慕名而来,天还没亮的时候,大家拿着手电筒淘旧货。“那个时候捡漏的机率非常高,你勤快一点,有时淘了一个东西,出手的时候可以翻10倍、20倍。”
姐弟俩小时候在家
詹文静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接到一个电话就下乡去了,然后一卡车一卡车地把雕塑造像往家里运,常常几百尊佛像堆满客厅。有些特别宝贝的,父亲甚至直接放到姐弟俩的床头,“一来他觉得能保佑我们,二来放房间每天能看到,是最安全的。”早晨一起床,别的小朋友大多看到洋娃娃和玩具,詹氏姐弟俩则是和这些“古代神仙”们四目相对,并习以为常。
詹皇台谈及儿时
佛像的尺寸很大,有些表情凶悍。小时候詹皇台带朋友回家打游戏,朋友进门吓一跳,“哇你这是鬼屋吗?”詹皇台把灯打开,认真给朋友解释一番:“这些不是鬼,是神!”慢慢地,詹家有很多“公仔”这件事就在小孩的圈子里传开了。姐弟俩也有疑惑,其他小朋友家里都是干净明亮,为什么父亲这么喜欢这些脏兮兮的旧东西呢?造像的积灰在詹北江眼里是一种包浆,他不愿去清理,要保持这种老旧的原味,好在妻子是很理解的。詹北江是个热爱表达和分享的人。每请一尊比较满意的造像回来,就会把姐弟俩叫过去,“你们来说一下这尊吧,能不能看懂?它年份老不老?”詹北江让姐弟俩给佛像打分、估价。每每有亲戚朋友来家里,他就向对方夸姐弟俩眼光好、有天赋、有潜力。“当时我们那么小其实真的看不懂,父亲还这样炫耀,现在想起来他其实是有意‘挖坑’,想把我们带入造像收藏这个坑。”姐弟俩却压根没想接父亲的摊,两人大学都念了经济,没学艺术。“古董身上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太强了,就像喝咖啡,需要年龄去理解。”
姐弟俩与父亲
2004年,大学快毕业之前,姐弟俩被父亲以“需要向外国朋友翻译”的名义叫回家帮忙,慢慢地接触业务、逐渐深入木造像的世界。“当你沉浸在古董中、投入钻研它时,会发现很多历史的、艺术的美感和愉悦。”做着做着,两人有了信心,“到最后木造像收藏就变成了我们很坚定的方向。”木造像在欧美艺术和收藏圈被认为是雕塑真谛的代表,因为它每一刀雕刻都是不可逆的。创作一尊漆木造像,第一步工匠会先物色一块好的木料,并做干燥处理;第二步便是雕刻,每一刀都必须精准,很考究雕刻者的艺术水准,使木头温润的质感和雕刻硬朗的线条相融合;最后便是上大漆,工序非常复杂,每一毫米都需上十几层,每上一层又要等两三天干了之后再上第二层。这样最后完成的漆木造像,耐高温、不容易腐蚀、也不易被虫蛀。自然状态下,千百年后都可以保持较好的状态。
对于如何甄别古代木造像,姐弟俩的“开窍”,没有一个具体的临界点。精准的直觉基于大量理性的积累。在做父亲助手的日子里,姐弟俩看各种木造像、训练眼睛和思维,整理图片资料、梳理编号、查阅网络上的造像资料,每天十几个小时。逐渐地,就像积累了一个“大数据”在脑子里,形成了一种本能反应,懂得了怎么去辨别。
他们认为雕塑还是基于真善美,鉴别精品木造像的方法,有点像看人。主要看它的轮廓造型,是不是做得很有张力、内外层次够不够丰富。眼神也很重要,看它是不是好像若有所思、仿佛可以跟你交流,五官是否传神。
“木的表层会随着时间出现明显的变化,就像人的皮肤一样,30岁、40岁、50岁全都能看出来。”比如不同朝代的供养人可能会在表层进行上彩、贴金,或上釉保养,经过岁月变迁有些又斑驳了——詹皇台说这些表层斑驳的痕迹都是信号,有很多人的温度在里面,透过它们能看到背后的历史。
佛像堂中有一尊山西地区金元时期的龙王像,尺寸很大,几乎要两个人才能环抱起来,而且它是由一棵整木做成,十分罕见。“整木年代久了容易开裂,恰巧从反面说明这位工匠的信心,他认为这个木料可以历经千年不变形。”詹皇台走近龙王像向我们介绍,“你乍一看它好像是端坐的,没有什么动态。仔细看,你就会发现它两只手臂姿势是不一样的,身上的衣褶因肩膀的高低被扯动,感觉这个人好像在摆动的姿态中间被定格下来,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所以我们在它正前方设了帘子,因为如果你转过身直接和它对视,可能会被它镇住。”
2年前,姐弟俩收入一尊两米多高的全神龛,场面浩荡。下层描绘了人间的故事,上面则是道教的各路神仙,越往上级别越高。人站在中间去观看,“它仿佛向你扑来,非常震撼。”“这个其实就是当年道士外出做法事会带的一个高级装备,”詹文静解释道,“每一块都是可以拆卸的,像积木一样,到了一个地方道士再把它给组装起来。”
同一年,他们又从国外藏家手中购入一尊永乐时期的木造像。收到后,惊喜地发现造像的莲花座是分成上下两块的,中间镂空,里面藏有数卷梵文的朱砂佛经。
男相观音与对应画作
他们最近收下的一尊造像,是老者的形象,瘦骨嶙峋的,头顶中间凸起,艺术造诣相当高。一开始,姐弟俩以为这是达摩罗汉的形象,后来在友人家中偶然瞧见一幅画,里面的形象和那尊造像一模一样,再经过各方面的考证,才知道不久前收入囊中的原来是一尊男相观音。
近几年,姐弟俩花更多时间在木造像背后的历史文化的研究上。石雕佛像,可以从很多石窟找到样本;金铜造像,在西藏的寺庙被保护得很好。詹文静说,而木造像研究的最大困难,苦于没有存世的原始资料,原产址要么已经迁了、要么毁了,也没有前人的著作可以参考。两人只能从海外的一些交流记录、造像背后保留下来的发愿文,还有老照片等有限的资料中,寻找蛛丝马迹,去佐证他们根据经验推出的一些结论。“这件事进展很慢,之前没有人做过,正因为此,很令人激动。”
詹文静查阅资料
“我们积攒了几十年两代人来做这个事情,是时候去做一个学术的研究,填补国内文博系统中的这块空缺。”研究过程当中,姐弟俩得到不少专家学者的关注、支持,“你就会觉得好像是一种使命和责任一样。”他们第一个提出了木造像的朝代和地域的辨别要点,受到圈内的认可,并得到应用。从地域来看,他们发现古代因交通不便,地区之间交流少,木造像的地域风格非常明显。由于取材容易,上到宫廷下到民间百姓都会雕刻,“百花齐放的感觉”。北方的主流是北京工和山西风,南方则是江浙风、福建风还有四川湖南一带。这尊元明时期的水月观音,是典型且精品的山西地区作品。“它刀法干脆利落,全身充满力量。眼神悲悯地注视着前方,身上衣褶、首饰等细节的雕刻则非常简练。”山西地区曾是辽金的地域,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大气磅礴。
这尊北京地区宫廷风格的释迦牟尼,带有汉藏结合的风格。衣褶翻转跌宕,没有一条线条是重复的,显现出薄薄的袈裟被风吹动的动态感,这是北京地区造像一大特色。“整体非常雍容富贵,一看就是皇家的气质。”
这尊清代的接引佛就是典型的江浙风格,开脸圆润和蔼,衣褶被雕刻成平行的线条,漆金漂亮,“一种繁复、富足的感觉。”江浙一带开脸比较温润,菩萨都好像邻家妇女那种感觉,气质绝佳,颇受现代人的喜爱。
这尊明代福建地区的观音菩萨,脸型是鹅卵形的,轮廓相对厚重,将南方的细腻与北方的大气完美结合在一起。“它的花卉卷草采用漆线雕的工艺,这也是福建地区所特有的,现在这种高难度的工艺依旧在福建有传承。”福建地区因为临近海岸港口,与海外交流较多,产出了很多极具创意的造像。“例如一尊观音,它会弄得像个当地贵妇人一样,穿着雍容的大袍子。”用漆用料讲究厚实,一副不差钱的样子。
清代湘作木胎财神赵公明
湖南四川一带的造像雕刻,不太受正统宗教的制约,反而比较多受当地戏剧脸谱和人物的影响,是艺术生活化的楷模。
右:金代晋作木胎彩绘阿弥陀佛 原香港苏富比拍品
从年代上看,最早能够归类来鉴别的,是从辽宋金开始。辽宋金由游牧民族统治,开相比较有震慑力。“胆子小的人,都不敢直视的。”詹皇台向我们介绍。
这尊元早期的佛造像在腰身以及胸部肉感的处理上都能看到印度早期风格和蒙古的影响。“你看它背后脊梁的弧度,以及手臂的镂空度,这个轮廓非常灵动。”
元代帝国很大,造像也综合了喜马拉雅、尼泊尔等地的元素,例如小蛮腰,还有飘起来的眉骨,如同一只展翅的海鸥。到了明代,又回归到汉式的风格,脸比较方宽,身体健硕。跟同龄人相比,詹文静、詹皇台姐弟俩关注的东西挺不一样,一般年轻人出去喜欢逛街购物,他们就爱去博物馆和古迹,“有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跟现在社会有点脱节了,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最近的热搜是什么,”詹文静说,“不过后来马上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我们不仅是收藏历史、收藏古代的东西,还得把它带到现代生活中来。”现在姐弟俩都已结婚生子,组建家庭。除了陪伴家人和偶尔外出做交流,他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佛像堂。詹文静喜欢看书,为造像做文字梳理研究。会在收藏类期刊和自媒体上发一些学术文章,多为普及类的干货知识。偶尔在书中看到一个新的点,她便拿几尊造像过来,摆在一起审视共通和不同。“不同时期和阅历,去看同一尊也会有不同的感悟。”詹皇台就住在佛像堂四楼,因为从小就习惯了跟佛像们住在一起,喜欢大半夜给它们拍照。虽说不是摄影专业出身,他对光线要求极高。架设备,调光,经常一弄就弄到了天亮。
他养的一只三岁半的秋田犬VOVO也陪着他一起做“夜猫子”。“所以你白天看到它趴在地上打瞌睡,都是被我害的。”看着这些慈眉善目的佛像久了,他笑称整个人的状态、甚至面容也会受影响,会舒展、向善一些。
早年收藏木造像的人群以60后为主,现在30至40岁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想预约来参观展览的人群也更为多元,从资深藏家、佛像厂家,到纯粹被造像的面容、姿态打动的爱好者,尤其有女性看到观音菩萨那么地祥和,会感动到落泪。“这些木造像历经千百年传承下来,我们这一世有幸拥有,就要好好保护它们,让人了解它们。”
部分图片由詹文静、詹皇台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