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 第60集
三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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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项羽下梁地十余城,闻成皋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昧于荥阳东,闻羽至,尽走险阻。羽亦军广武,与汉相守。数月,楚军食少。项王患之,乃为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白话】项羽攻下梁地十多座城池,听说成皋又为刘邦攻破,遂率兵返回。此时汉军正在荥阳以东围攻钟离昧,听闻项羽大军前来,就全部撤至险阻防守。项羽也在广武驻扎下来,与汉军相对峙。几个月后,楚军粮食短缺。项羽为此忧虑,便高架砧板,将刘邦的父亲刘太公绑缚其上,通告刘邦道:“你现在不即刻投降,我就烹杀了刘太公!”刘邦道:“我曾与你一同北面为臣,受命于楚怀王,盟誓约为兄弟。因此,我的父亲就等同于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杀父亲的话,那么希望你能分我一杯肉羹!”项羽大怒,准备烹杀太公。项伯道:“天下之事,难以预料。况且,有志夺取天下的人,不会顾及家人。即便杀了太公,也没什么好处,只是增加灾祸而已!”项羽听从了他的劝谏。
【姚论】
前205年五月,刘邦在彭城兵败后仓皇西逃,未能及时将太公及吕雉接回,遂使二人成为楚军的俘虏。对此,《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刘邦)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显然,项羽将太公和吕雉常置于军中,而非囚禁于彭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作为王牌来要挟刘邦。如今项羽师老兵疲、粮草短缺,持久战很难再坚持下去,遂不得不打出这张王牌。可问题在于,太公和吕雉被俘至此时已近两年,刘邦既知父亲和妻子被项羽置于军中充当人质,又知项羽迟早会在某个时刻将人质拿出来作为要挟,自然也就早已准备好了因应之策。所以,项羽这一招虽然够狠,却因其本就在刘邦的预料之中,故而很轻松地就被刘邦化解,未曾发挥出应有的奇效。
项羽若真要打人质这张牌,当选择在彭城易手后的荥阳对峙之初,亦不必威胁将太公烹杀,只需将太公押至阵前驱使服役。如果刘邦出兵抢夺太公,则项羽就能以太公为诱饵,聚歼前来救援的汉军。如果刘邦不出兵抢夺太公,则项羽就能用太公来打击汉军的士气。彼时正值汉军士气低迷,诸侯纷纷叛离之际,项羽可以对外宣传说:“刘邦为了自己的性命和权威,连父亲受辱都不管不顾,足见其人品卑劣,极不可靠”,以此来挑拨刘邦与内部将士和外部诸侯之间的信任关系。可是,待到广武对峙之时,汉军居于优势,诸侯多半归附,项羽再来打人质牌,就已经毫无用处了。刘邦根本就吃定了项羽不敢拿太公怎么样,一旦项羽真的将太公在两军阵前烹杀,则不仅汉军将士会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楚军将士也会唾弃项羽的残忍之举。更关键的是,这持久战项羽已经打不下去了,他心里盼望着能够早日与刘邦讲和。既然要讲和,又怎么敢烹杀太公呢?不过是色厉内荏地试图敲诈刘邦一下而已。因此,当项伯给他个台阶下后,项羽便很快采纳建议,不再提此事了。
【原文】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三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辄射杀之①。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
【白话】项羽对刘邦道:“天下之所以纷纷扰扰这些年,都只是因为我们两人相持不下的缘故。现在我希望向你挑战,一决雌雄,不要再让天下百姓白白受苦了!”刘邦笑着辞谢道:“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项羽三次派壮士出阵挑战,均为汉军中善于骑射的楼烦射杀。项羽大怒,遂亲自披甲持戟上阵挑战。楼烦正准备射箭,只见项羽怒目呵斥,吓得楼烦眼睛不敢直视,手上不敢发射,立即奔回壁垒,不敢再次出阵。刘邦派人暗中打听挑战者的身份,得知竟是项羽本人,刘邦大惊失色。
【姚注】
①楼烦:北方胡人部族,善于骑射。顾炎武《日知录》记:“楼烦乃赵西北边之国,其人强悍,习骑射。《史记·赵世家》:‘武灵王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致云者,致其人而用之也。是以楚汉之际,多用楼烦人别为一军。《高祖功臣侯年表》:‘阳都候丁复,以赵将从起邺,至霸上,为楼烦将。’而《项羽本纪》:‘汉有善骑射者楼烦’,则汉有楼烦之兵矣。《灌婴传》:‘击破柘公王武,斩楼烦将五人,攻龙且,生得楼烦将十人。击项籍军陈下,斩楼烦将二人。攻黥布别将于相、斩楼烦将三人。’《功臣表》:‘平定敬侯齐受,以骁骑都尉击项籍,得楼烦将。’则项王及布亦各有楼烦之兵矣。”盖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楼烦人开始大量进入中原,为各国军队所用。本段所称的“楼烦”,可能确实是楼烦人,亦可能是用“楼烦”来代指善于骑射之士。
【姚论】
在人质牌失效后,项羽打出了单挑牌,这同样是被刘邦云淡风轻地化解了。项羽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无奈刘邦终究不肯与之正面交战。甚至,项羽在两军阵前表现得越神勇,就越是坚定了刘邦坚壁不出的决心。原因有二:第一,项羽亲自披挂上阵,说明其内心已极度烦躁。既然项羽如此按捺不住性子,则刘邦就越会耐着性子与之打持久战。第二,项羽在阵前如此神勇,无异于是在提醒刘邦不要意气用事,其正面交战绝不是项羽的对手,故而务必将持久战坚持到底。
【原文】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①。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羽曰:“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矫杀卿子冠军。罪二;救赵不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财,罪四;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罪六;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王,罪七;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与,罪八;使人阴杀义帝江南,罪九;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公,何苦乃与公挑战!”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汉王出行军,疾甚,因驰入成皋。
【白话】于是项羽便靠近刘邦,与其隔着广武涧对谈。项羽想要与刘邦单独挑战,刘邦历数项羽的罪状道:“项羽背弃盟约,将我发配到蜀汉为王,这是罪状之一;假借楚怀王的命令,杀害卿子冠军宋义,这是罪状之二;援救赵国之后,竟不回报怀王,而擅自胁迫诸侯的军队入关,这是罪状之三;焚烧秦朝宫室,挖掘始皇陵墓,财货据为己有,这是罪状之四;诛杀已经归降的秦王子婴,这是罪状之五;用欺诈的手段,坑杀已经归降的二十万秦兵,这是罪状之六;将诸侯将领封在好地方称王,而迁徙驱逐原来的诸侯王,这是罪状之七;将义帝驱逐出彭城,自己在那里建都;侵占韩王的封地,在魏楚两国的领地上称王,地盘大多留给自己,这是罪状之八;派人暗地前往江南杀害义帝,这是罪状之九;治理政事而不能公平,主持盟约又不守信义,为天下所不容,实属大逆不道,这是罪状之十。现在我率领正义之师,随各路诸侯一同讨伐你这个残暴贼子,只需让那些受过刑罚的罪犯来攻打你即可,又何苦要与你单独挑战呢!”项羽大怒,以埋伏的弩箭射中了刘邦。刘邦胸口被射伤,顺势摸着脚道:“这贼射中了我的脚趾。”刘邦因伤而卧床休息,张良坚持请他起身前往军中慰劳将士,以安定军心,以免让楚军趁势取胜。刘邦出帐巡视军营,然终因伤势加重,而奔赴成皋养伤。
【姚注】
①广武山位于黄河南岸,中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涧将其分成两半,史称“广武涧”。刘邦占据广武涧以西,项羽占据广武涧以东,两军隔涧相对,对峙了整整一年。因刘、项二人曾多次直接隔涧对骂,是以其距离当不超过一百米。再远,声音就听不清楚了。
【原文】韩信已定临淄,遂东追齐王。项王使龙且将兵,号二十万,以救齐,与齐王合军高密。
【白话】韩信已经平定临淄,于是向东追击齐王田广。项羽派龙且领兵,号称大军二十万,前来营救齐国,与田广的军队会师于高密。
【原文】客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地,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袴下,无兼人之勇①;不足畏也。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也。”
【白话】门客中有人建议龙且道:“汉军远离故土,拼死来斗,其锋芒不可阻挡。齐、楚的军队是在本地作战,士兵容易溃败逃散,不如深筑营垒,让齐王派信得过的大臣前往招抚已经沦陷的城池。那些沦陷的城池听说齐王尚在,楚军来救的消息,必定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于两千里外的齐地,倘若齐国的城池一同反叛,则其势必将难以获得粮草,可以不战而令其投降了。”龙且道:“我向来很了解韩信的为人,他是很容易对付的。他曾寄食于漂母,没有养活自己的办法;受辱于袴下,没有战胜他人的勇气。这种人,是不足为惧的。况且我此次率军救齐,如果不战而使韩信投降,那我又还能有什么功劳?只要这次击败韩信,就能够分得齐国一半的土地。”
【姚注】
①兼人:胜过别人,一人顶得多人。
【姚论】
韩信曾经担任项羽的执戟郎中,故而与楚军名将龙且熟识。龙且听说过韩信以前的事,认为他不过是个寄食受辱的懦夫,打心眼里瞧不起韩信。事实上,这也正是韩信不得不离开项羽的主要原因之一。当项羽身边的高级将领都是以这种鄙夷的眼光看待韩信时,韩信在楚军中也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仅从龙且的这番言论来看,其虽空有名将的名声,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自前206年八月暗度陈仓以来,韩信已经相继击败了章邯、魏豹、陈馀等名将,黄河以北的秦、魏、赵、燕、齐五国或者为其所灭、或者向其投降,龙且又怎么还能因当年寄食受辱的事而轻视韩信呢?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龙且这种人吧!
【原文】十一月,齐、楚与汉夹潍水而陈。韩信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佯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虏齐王广。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进至博阳。田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军于嬴下。田横亡走梁,归彭越。婴进击齐将田吸于千乘,曹参击田既于胶东,皆杀之,尽定齐地。
【白话】十一月,齐、楚联军与汉军隔着潍水布阵。韩信下令赶制一万多个沙袋,袋中装满沙子,在潍水的上游堵住河水。次日,韩信率军渡过潍水,向龙且发起攻击,之后又假装不敌撤退。龙且果然高兴道:“我早就知道韩信是个胆小鬼。”遂率军渡潍水追击韩信。韩信下令上游埋伏的士兵移开堵塞潍水的沙袋,汹涌的河水顺流而下,使得龙且军还有一大半未能渡过潍水。此时,韩信回师猛攻,杀死龙且,潍水东岸的龙且军四处溃散,齐王田广也只得跟着逃走。韩信乘胜追击至城阳,俘虏齐王田广。汉将灌婴追击擒获齐国守相田光,军队进驻博阳。田横听说齐王田广已死,遂自立为齐王,还击灌婴,灌婴击败田横军于嬴县(今山东济南市莱芜区)。田横逃往魏地,投奔彭越。灌婴继续追击,在千乘(今山东高青东北)击败齐将田吸,曹参在胶东郡击败田既,皆将其斩杀,于是平定了齐国全境。
【原文】立张耳为赵王。
【白话】刘邦立张耳为赵王。
【原文】汉王疾愈,西入关。至栎阳,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①。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
【白话】刘邦箭伤痊愈,向西进入函谷关。抵达栎阳后,将已死的原塞王司马欣枭首,首级悬挂于栎阳街市。停留四日之后,刘邦重返军营,驻扎于广武。
【姚注】
①枭:古代刑罚,将头割下后悬挂于木上示众。汜水之战时,司马欣已兵败自杀,刘邦此番再次将其枭首示众于栎阳街市,当是为了突显对叛徒的惩戒,以警醒秦人不可首鼠两端。
【原文】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请为假王以镇之。”汉王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春,二月,遣张良操印立韩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白话】韩信派人向刘邦上书道:“齐人虚伪狡诈而又变化多端,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南边又与楚国接壤,请您让我以代理齐王的身份镇抚齐人。”刘邦打开书信后,勃然大怒,骂道:“我被困于此,早晚盼望着你前来协助我,你却想着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踩刘邦的脚,进而贴在他耳边道:“汉军正处于不利的形势,又怎么能禁止得了韩信自立为王呢!不如顺势立他为王,对他善待礼遇,让他自行镇守齐国。否则的话,可能会引发兵变。”刘邦此时也醒悟过来,进而又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该是真正的国王了,为什么还要做代理国王呢!”春季,二月,刘邦派张良携带印信前往齐国,立韩信为齐王,并且征召他的部队去攻击楚国。
【原文】项王闻龙且死,大惧,使盱台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必终为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白话】项羽听闻龙且的死讯,内心十分恐惧,随即派盱台人武涉前去游说齐王韩信道:“天下人忍受秦朝的残暴统治已经很久了,所以才同心协力攻击秦朝。秦朝灭亡后,根据战功切割土地,分封领土而称王,士兵们也得以休养生息。而今汉王再次发兵东向,侵犯他人的王位,掠夺他人的领地。既已攻破三秦,又引兵出函谷关,汇集各诸侯的军队向东攻击楚国,其心意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其贪婪竟然不知足到了如此地步!况且,汉王这个人是靠不住的,他多次身陷于项王的掌控之中,是因为项王的怜悯才得以苟活。可他一旦逃脱,就背弃誓约,再次攻击项王,就是这么个不可亲近信赖的人。如今您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于是全心全意地为他带兵打仗,可终究还是会被他拿下的。您之所以能够保存性命至今,只是因为项王还在的缘故啊!现在二王相争,取胜的关键就在于您了。您倾向于西边,则汉王胜;您倾向于东边,则项王胜。倘若项王现在被灭,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您了。您与项王是旧识,为何不反汉联楚,三分天下而自立为王呢?现在放弃这个大好时机,非要帮着汉王攻击楚军,作为一个聪明人,难道会坚持这么做吗?”韩信谢绝道:“我过去事奉项王时,官衔不过是郎中,职位不过是执戟,进言不被听从,计策不被采用,所以才背楚归汉。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信,让我统领数万人的部队,将他自己穿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将他自己吃的食物送过来给我吃,所以我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人家如此亲近信任于我,可我却背叛他,这是不吉利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改变心意。请为我辞谢项王。”
【姚论】
史书在记载项羽时,频繁使用的一个词是“怒”,项羽动辄就是大怒。至于“惧”,此前还从未有过,龙且兵败被杀,这是第一次让项羽感到“惧”。盖因龙且的分兵救齐,使得项羽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突破广武涧,进而攻占敖仓。如今,项羽在前线的粮草日益紧缺,后方的粮道又随时面临韩信、彭越的阻断,战略处境极其危险。于是,项羽派说客武涉前往齐国,劝韩信叛汉归楚,进而与楚、汉三分天下。可惜的是,武涉作为说客是不合格的,他的话基本都没说到点子上,因为他全都是在帮项羽辩护,却很少站在韩信的角度思考问题。譬如,武涉说:“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这就是站在项羽的角度思考问题。可是站在韩信的角度,他难道会满意项羽那套“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的方案吗?如果他满意的话,不就跟着项羽回彭城了,又何必追随刘邦进入汉中呢?又譬如,武涉说:“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以此来指责刘邦贪得无厌。可站在韩信的角度而言,平定关中,出关东征,不正是韩信为刘邦苦心谋划、亲自执行的吗?武涉骂刘邦,那不就等于在骂韩信吗?最不应该的,是武涉竟然对韩信说:“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这真是叫作哪壶不开提哪壶!韩信当年究竟为什么背楚归汉,武涉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所以,韩信很快接过话头,以刘、项二人对他的态度反差,果断地拒绝了武涉。或许,即便是有郦食其这样的善辩之士,也未必能改变韩信的想法。可是,受项羽派遣来执行如此重要战略任务的说客,竟然是武涉这种水平,亦足见项羽之不能用人。
【原文】武涉已去,蒯彻知天下权在信,乃以相人之术说信曰:“仆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彻曰:“天下初发难也,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走彭城,转斗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百姓罢极怨望,无所归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熟虑之!”
【白话】武涉离去之后,蒯彻深知争夺天下的关键就在于韩信,遂以观人面相的方法来劝说韩信道:“我观看你的面相,不过是封个侯,而且危险不安全;观看您的背相,则贵不可言。”韩信道:“这是怎么说呢?”蒯彻道:“天下刚起兵发难的时候,忧虑只在于能否推翻秦朝而已。如今楚汉相争,使天下百姓的肝胆涂地的,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于野外的,多得难以计算。楚人自彭城出兵,辗转作战,追逐败兵,乘胜席卷,威震天下,然而之后军队就被困在京县、索城之间,被阻隔在成皋西面的山岳地带无法前进,至今已有三年了。汉王率领十万大军,在巩县、洛阳一带抵御楚军,依托着山川的险要地势,一天之内交战多次,却始终难以建立尺寸之功,反而遭受挫败而无法自救。这就是所谓的才智和勇气都已经穷困殆尽了。百姓们精疲力尽,怨声载道,无所依靠。依我来看,这样的局势,若非有天下的贤圣出手,是无法平息祸乱的。现在刘、项二王的命运,全都掌握在您的手中。您帮汉就汉胜,您帮楚就楚胜。如果您真能听取我的计策,那就不如对楚汉双方都保持友好,使他们得以并存,与您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以造成无人敢率先轻举妄动的态势。以您的贤明圣德,拥有众多的兵士,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使赵、燕两国服从,出击楚、汉双方兵力不足的空虚地带,以制约其后方,顺应民众的心愿,出兵向西为百姓请命,则天下必将闻风响应,谁不敢不听从您的号令!届时您再分割大国的土地,削弱强国的势力,以另立诸侯。各地诸侯分封立国,天下百姓顺服听从,而将恩德归因于齐王您。您占据着齐国原有的领土,控制着胶河、泗水流域,再展现出谦恭礼让的姿态,则天下各国的君王都会相继到齐国来朝见。我听说:‘上天给的不领取,反而会遭到惩罚。时机到了不行动,反而会招致祸患。’希望您能仔细思考这事!”
【原文】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吾岂可乡利而倍义乎!”蒯生曰:“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常山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者,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尽而猎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之于句践也,此二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白话】韩信道:“汉王对我非常好,我又怎么能为了利益就背信弃义呢!”蒯彻道:“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的时候,两人结成生死之交。可后来因为张黡、陈泽之事发生争执,张耳就在泜水之南杀死陈馀,致使其头脚分离。此二人相交之时,感情是全天下最好的。可到了最后,竟然要置对方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祸患产生于多欲,而人心难以推测啊!现在您想要以忠诚和信义来与汉王相交,但你们两人的关系,必定不如当年的张耳和陈馀,而你们之间所牵涉的事情,大多都比张黡、陈泽的事更大,因此我认为,您坚信汉王绝不会危害您的想法是错误的!大夫文种保全濒临灭亡的越国,帮助越王勾践成就霸业,功成名就而后被杀身亡,这与猎狗在野兽捕尽后被烹是同样的道理。就结交朋友的角度而言,您与汉王之间,比不上张耳与陈馀之间的交情;就忠诚信义的角度而言,您对于汉王,也比不上文种对于勾践。仅从这两点观察,就足以让您深思了。况且我听说‘勇武谋略震慑君主的人,自身处于险境;功勋卓著冠绝天下的人,无法再获封赏。’如今,您拥有震慑君主的威势,携带无法封赏的功勋;如果归附于楚,则楚人不敢信任;如果归附于汉,则汉军感到惊恐。那么,您打算携带着这样的威势和功勋,去归附于谁呢?”韩信辞谢道:“先生暂且说到这里,我会仔细思考的。”
【原文】后数日,蒯彻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厘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彻因去,佯狂为巫。
【白话】过了几天,蒯彻再次劝说韩信道:“善于听取建议的人,就能预知事物变化的征兆;善于谋划计策的人,就能掌握事物成败的关键。听取错误的建议,谋划失败的计策,而能够长治久安者,实在是太少了!因此,聪明睿智的人,处理事情当机立断;犹豫不决的人,放任事情招致危害。在细微末节上精打细算,在天下大势上遗漏关键,虽有足够的智慧以明白事理,却无足够的决断来勇敢执行,这是所有事物失败的祸根。功业,难以成就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获得而容易失去。时机啊时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叛汉,又自认为高勋卓著,汉王终究不会夺走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彻的建议。蒯彻随即离去,装疯卖傻做了巫师。
【姚论】
蒯彻以相人之术说韩信,用的是双关隐语。所谓“相君之面”里的“面”,字面意思是面容,深层涵义是指韩信面向刘邦称臣。所谓“相君之背”里的“背”,字面意思是后背,深层含义则是指韩信背叛刘邦自立。那么问题来了,韩信不是已经被刘邦封作齐王了吗?怎么蒯彻还说他“不过封侯,又危不安”呢?事实上,武涉、蒯彻游说韩信之事,本就在韩信请立假王之前,是司马迁在作《史记·淮阴侯列传》时将二者的次序颠倒了。班固作《汉书》,将韩信请立假王和武涉游说韩信的详细内容转载在《韩信传》,将蒯彻游说韩信的详细内容转载在《蒯通传》(因避汉武帝刘彻的讳,故称蒯彻为“蒯通”),然在顺序上依循《史记》之误。《资治通鉴》在转载时,虽于文字大幅删减,但在顺序上仍依循《史记》、《汉书》之误。何以得知《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记载顺序有误呢?我们至少有四个理由:
第一,《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明确记载,龙且被杀是在汉四年十一月,韩信被立为齐王是在汉四年二月,亦即龙且被杀的三个多月后。按照《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记载:“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可既然项羽是因为龙且兵败身死而深感恐惧,又岂会在三个多月后才让武涉成行?
第二,蒯彻是何等机变权谋之人!当初韩信受命伐齐,大军逼近黄河的平原津渡口时,传来郦食其已经说服齐国归汉的消息。韩信本打算停止进军,正是由于蒯彻的力劝,韩信这才改变主意,下令继续进军,攻破齐国。灭齐之后,蒯彻必定会积极劝说韩信自立为王,又岂会在时隔三个多月,连项羽的说客武涉都来游说过一番之后,才猛然意识到天下之权在韩信,才用相面之术来游说韩信?
第三,韩信是用刘、项二人对他的态度反差来拒绝武涉的。在项羽帐下,韩信是“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而刘邦对他则是“授上将军印,予数万众”。试问,倘若此时刘邦已经立韩信为齐王的话,韩信为什么不提此事呢?“授上将军印,予数万众”和立为齐王,两者的分量孰轻孰重,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第四,倘若武、蒯二人游说时韩信已经是齐王,何以蒯彻会对他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何以武、蒯二人皆称韩信为“足下”,而不称其为“大王”?武涉给韩信的建议是:“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蒯彻给韩信的建议是:“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由此可见,武、蒯二人的建议既有不同之处,也有相同之处。不同之处在于,武涉建议韩信反汉联楚,蒯彻建议韩信两利俱存。相同之处在于,武、蒯都建议韩信自立为王,与楚、汉三分天下。可设若此时韩信已经是齐王,那么武、蒯二人说的不都是废话吗?如果这都不叫三分天下,那要怎样才叫三分天下呢?
因此,当时的局势发展必然是这样的:韩信杀死龙且,平定齐国后,项羽立刻派武涉游说韩信,遭到韩信拒绝。紧接着,蒯彻游说韩信,韩信是有意自立为王的,只是内心顾虑太多,不能草率行事,所以他没有像拒绝武涉那样断然拒绝蒯彻,而是让蒯彻先不要说这事了,他需要时间自行考虑一下。几天之后,蒯彻按捺不住性子,再次催促韩信早做决断。韩信不满蒯彻的仓促急迫,恐其因行事不密而误了自己的大事,于是索性直言谢绝。
那么,韩信内心的顾虑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他始终犹豫不决呢?除了感念刘邦的知遇之恩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现实因素呢?下面,我们先来回顾一下韩信独自领兵扫北以来的历程:
汉二年,八月,刘邦以韩信为主帅,曹参为步兵统领,灌婴为骑兵统领,率军征讨魏王豹。
九月,韩信灭魏,俘虏魏王豹,致信刘邦请求增兵,以横扫诸侯。
后九月,韩信灭代,斩杀代相夏说。
汉三年,十月,韩信灭赵,斩杀赵王歇、陈馀,招降燕王臧荼。
六月,刘邦北渡黄河,夺韩信、张耳军。命张耳留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集尚未征发的军队,前去攻打齐国。
九月,韩信兵临黄河的平原津渡口,郦食其说齐王田广归汉。
汉四年,十月,韩信突袭并击破齐国的历下守军,随即都城临淄。
十一月,龙且率楚军救齐,为韩信所杀。韩信平定齐国全境。
二月,刘邦立韩信为齐王。
可以看到,在接受武、蒯二人游说时的韩信,是以刘邦最亲信的曹参和灌婴为辅弼,以刘邦最核心的泗砀薛集团为骨干,率领着以赵国人占绝大多数的军队,远征到距离后方两千里地的齐国,统治着与自己有灭国之仇的齐人。这,就是韩信当时的处境。无论是高层,还是基层,无论是军队,还是百姓,都不是韩信真正的班底。试问,此时的韩信,真的有底气和刘邦彻底翻脸吗?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曹参、灌婴和泗砀薛集团,会支持他与刘邦决裂吗?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韩信又拿什么来统治那些与其有灭国之仇的齐人呢?刚被韩信杀尽王侯将相、无数父老兄弟死于战乱的齐人,有可能会在此时就真心拥戴韩信吗?
因此,即便韩信有意三分天下,首先也得有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要想将齐国打造成自己的根据地,就必须得有刘邦的认可。只有得到了刘邦的认可,曹参、灌婴和泗砀薛集团才会真心听命于韩信,韩信的干部队伍才能够团结稳定。干部队伍稳定了,韩信才能够在齐国推行德政以化解仇怨,选拔人才以培养班底。只是,推行德政,选拔人才,这些都需要时间,而且是相当长的时间,可惜蒯彻根本不懂这些,他像绝大多数的说客谋士一样,只想着三言两语就能让乾坤颠倒,山河变色,完全不考虑治国平天下的复杂性,故而急不可耐地逼着韩信早做决断,这才是他日后与韩信分道扬镳的原因所在。
蒯彻离去后,韩信致信刘邦,试探性地提出为镇抚齐人方便而请立为假齐王。在获得刘邦的册立之后,韩信亦未积极出兵伐楚,这不正是蒯彻所建议的“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吗?蒯彻不察韩信之静渊有谋,反指责其优柔寡断;后人亦不察韩信之虑事深远,反讥讽其妇人之仁,真可谓自作聪明,令人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