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桐】之六《追忆那帆影点点》

追忆那帆影点点

文∣赖华

我在大樟溪畔坂埕村的古码头上穿梭、徘徊,追寻曾经驰骋于大樟溪的木舤船留下的蛛丝马迹。然而,只有溪边愈发虬劲的古榕树坚守着溪水丰盈与枯瘦间的古老秘密。曾经,大樟溪上帆影点点、千帆竞发,而今只留在一个93岁的老船工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记忆里,令人唏嘘。

摄影:陈俊祥

坂埕村原名鹏程村,寓意鹏程万里,隶属永泰县西北部大樟溪畔梧桐镇,下辖坂埕、宫后、上新厝3个自然村,距离县城30公里。203省道、莞甬高速从村旁掠过,交通极为便利。然而在未有203省道之前,它只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通往外界的路是靠双脚踩出来的古道,所有货物内外交流全靠肩挑背扛,选择木帆船是唯一快捷的运输方式。

大樟溪在两山夹峙中,一路奔腾,至梧桐镇坂埕村,似乎累了,悄悄地泊进村前臂弯处宽阔的深潭里,稍事修整,而后一路向海。正是那一湾宁静而宽阔的潭水与溪岸边的古榕树,构成天然码头。据说木帆船跑运输的鼎盛时期,每天有300多只木船在此停泊,转运货物。也许是叶氏先祖挑中了这块依山傍水之地,才从仙游迁居至此;也许是村中那座塔山,形似快意扬帆的木帆船的启示;又或许是大樟溪流经于此,选中了坂埕村的叶姓男子。注定了似的,上世纪,坂埕村的叶姓男子于大樟溪的风浪里演绎了一场险滩急濑求生存的旷世大戏。93岁的老船工叶明荣老先生讲起那段驾着木帆船与大樟溪虎口夺食的经历,豁着没牙的干瘪的嘴笑,透着生命的韧性与豁达。

摄影:胡伟生

大樟溪源于戴云山脉,由德化至洑口,流经嵩口与长庆溪汇合,经梧桐、城关、塘前,贯穿永泰全境,然后穿过闽侯通往闽江,最后汇入台湾海峡,全长231公里,流域面积4843平方公里。大樟溪滋养着两岸无数生灵,但溪流全程有169处滩濑,其中35处为险滩急濑,人们欲向桀骜不驯的溪流讨生计,谈何容易。

哪个急濑最危险呢?看着叶老先生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忍不住插嘴。“三门斗瓮”!叶老先生精神为之一振,似乎他正悠哉地驾着木帆船顺流而下,转眼间,船即到达此急濑。三门斗瓮位于现在的永泰县界竹口水库坝址,我开车路过此地时,常恍惚于水库里的一湖柔波,哪里寻得到曾经动人心魄的人水之争的踪影?一样的溪水,当人类赤手空拳时,得以命相搏。叶老先生说,这里溪面突然变窄,水流骤急,溪流拐弯处,三组石头夹着中间的急流,组成人神共愤的三门斗瓮。船行至此,前舵手与后舵手默契配合尤为重要。他说到这儿时,顿时亢奋,左手握拳、前臂直直向前伸、上臂死死地夹着左侧身子,似乎正用胳肢窝夹着、护着一个什么东西。稍许,他的神情更加专注,目不斜视,紧夹着的左上臂时松时紧,配合着举过右肩的右手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左一点、右一点、左一点……

摄影:陈俊祥

看我还在愣神地盯着叶老先生,不知所云时,陪我去采访的爸爸赶紧解释:他胳肢窝里夹的是前舵,右手在指挥后舵的舵向。我恍然大悟,看着两眼放光,紧盯前方的叶老先生,瞬间瞪大了眼睛,似乎此时自己正坐在他驾驶的木舤船里。不不不,准确点说,我应该是蹲在带篾蓬的船仓里,两只手紧抠船沿,死死地盯着溪面。急流撞上三块大石头形成漩涡,而后翻卷着诡异的水浪拍上船身,浪花扑面而来。三门斗瓮如一头怒狮,发出沉闷的似要吞噬一切的嘶吼。我心惊胆颤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个稍粗重的呼气,即改变水流方向,令木船剐上漩涡中的大石头。

摄影:陈俊祥

我稍抬头望着老人家,小心地问,船身在石头上稍稍剐一下应该没事吧?

他侧过头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依旧直视前方,说:一剐上,船就散了,被卷入漩涡,许多人因此死在这里。

船不是须重重地撞上石头才会散架、才会沉么?

他转过头认真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解释道,船身是杉木板,才3公分厚,水流那么急,哪经得起剐?

我想问,他的船是否剐磳过三门斗瓮中的大石头。看他好好地活到93岁,咽了咽口水,转而问他:你见过船剐沉在这里的么?

怎么没有?我的一个堂叔驾着船,在我前面过三门斗瓮,一不小心,船身剐上大石头,船立马散架,沉入水中,人也被卷入漩涡,因为不会游水,死了。老人的语气里夹着幽远的追思。

船工有不会游水的?!

看我惊讶地无以言表,他面露苦笑,带着淡淡的寂寥。回答,我们村就有四五个。

我以为水边的男子定然个个是溺不死的水鸭子,现实却不然。是什么样的生活迫使他们不会游水却依旧操起竹篙,与大溪以命相搏?永泰是山区县,八山一水一分田。生产技术落后,山上田里的物产无以养活全村人口。坂埕村男子凭借居住水边的地势便利,纷纷操起竹篙走向大樟溪。叶老先生出生于1928年,家里兄弟姐妹多,地少人多,16岁即开始学习驾驶木舤船。

摄影:陈俊祥

我曾数次漫步在村前溪畔的大榕树下,仰望遮天蔽日的树冠。冬日时光,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叶子洒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舒适,鼻尖掠过溪水混杂着泥土的丝丝气息,清澈冷洌。夏日时分,浓密的树冠将酷暑撑在“伞”外,坐在虬曲盘结的根须上,轻风拂面,那份惬意令人神思飘摇。溪畔沿岸的老榕树,有的树龄近千年,树干苍劲,根须发达,千百年来默默地守护着村庄,看尽世事沧桑。

坂埕村现居住叶、陈、曾三姓族人,人口最多的是叶姓族人。曾经,村里船工最多时达300人,多为叶姓,拥有99艘船只。一条大木船运送货物最多可承载110担(11吨),载人可容纳20-30人。船工们将粮食、特产(李果、李干、涂柿、柿子油)、木炭等运往下游福州及周边县区。再从福州将海货、食盐、布匹、瓷器等运回梧桐。从上游往下,不用扬舤,顺游直下。叶老先生说从最上游的洑口放船下福州,150多公里只需一天时间,可谓朝辞洑口山间晨雾,暮迎福州闽江晚霞。回程逆流而上,诸多河段全靠人力拉船而上。船工们把衣裤一脱,竹篾编织的船索搭上肩背,即刻变成“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两三个人是拉不动船的,每次出行,最少也要4-5条船,10多个人一起搭伴。他们先把船上的货物搬到石滩上,把空船拉到上游平滩处,再沿着山路把货物挑到上游的船里。而后,用同样的方法直至把所有的船从福州拉回坂埕村或是更高的上游。此种艰辛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

摄影:胡伟生

在大樟溪上来回奔波,最让叶老先生难以忘怀的是运送福州的戏班子和国民党官兵及解放军的经历。以前每年春节,村里要请福州的闽剧团戏班子来唱几天社戏,戏班子来回皆靠船运。叶老先生说,戏班演员在台上唱得好,台下看戏的人鼓掌喝彩,我驾船送他们回福州,过三门斗瓮后,他们也拼命地给我鼓掌喝彩。叶老先生意犹未尽,沉浸在木帆船运输时有泪水也有欢乐的回忆里。他说,解放前运送国民党兵最倒霉,船工得自带干粮,没有工钱不说,那些国民党官兵动不动就用鞭子抽船工。不过,船过三门斗瓮后,他们还是忍不住为我鼓掌。运送解放军好,给吃还给工钱,从来不打人。93岁的叶老先生想起遥远的船上讨生活的日子,面露辛酸,一再说,你看现在的日子,多好,我都活到93岁了。老人的感叹,让我想起永泰邑人鄢既齐的《忆洑溪归棹》:“三门斗瓮涛何急,巫峡瞿塘浪不粗。四十年前轻买棹,惊魂此日尚挠肤。”

摄影:胡伟生

而今,再难寻觅穿梭在大樟溪上的木帆船的身影,连同船上的船工一起留在了历史的记忆里。我记得在台江区上下杭的一处旧照片展览上,在一张水边停泊着木帆船的黑白旧照片前,不经意间听到一位老人讲水边疍民,虽只寥寥数语,于我而言,却似无意中管窥到消失在历史深处的一个神秘部落。同样驾船在水面讨生活的疍民和船工是同一类人么?疑问一旦生根,总是要找机会冒出来。

坂埕村的船工是“曲蹄子”么?我假装不经意间把我的疑问抛向叶老先生。

“曲蹄子”是闽东语,民间对疍民的一种带贬义的称呼。因疍民常年以船为家,生活在船上狭小的空间里,脚多弯曲成罗圈腿。闽人皆称之为曲蹄,肖其形也,贬义,带歧视。

我知道用“曲蹄子”称呼疍民有着莫大的侮辱,但我只能这么问,因为老人不知何为“疍民”。他猛地摇头,担心被误会似地坚决否认。他说,“曲蹄子”在陆地上没有土地,没有家,只生活在船上,而坂埕村的船工在村里有地有家。解放后梧桐镇成立木帆社,船工每个月还享受36斤大米的粮食供给。

摄影:陈俊祥

查资料得知,“疍民”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群体,最早源于汉晋时期福建闽越土著。传说后来一些官场失意、商场失败之士也逃难至水上,日久天长,家里的所有田产房产皆被侵占,至此只能无根漂泊。他们大多生活在闽江中下游及福州沿海一带。福州疍民主要分布在三县洲、帮洲、义洲、鸭姆洲、泛船浦以及上渡、中洲、苍霞、水部等地,后来扩散到永泰等八县沿江沿海地区。他们终生漂泊在水上,以船为家,是个相对独立的族群,有许多独特的习俗。

我曾以同样的问题问坂埕村另一位叶姓老人--叶潭元老先生,他的回答也是否定。他说,记得小时候跟随父亲的船,运鲜李果下福州,遇到疍民的船只,其中有个女人向他讨要李果吃。他用水瓢舀起一大瓢李果送给她,她则回赠一桶黄蚬子。他说,有的疍民船上还养猪,白天收到船上,傍晚船靠岸,猪则上岸觅食。疍民的孩子,小的时候就用两根布带绑身上,布带的另一端则捆在船帮上,疍民的日常起居生活都在船上,极少上岸。谜一样的族群。

摄影:陈俊祥

年轻时,我迷上沈从文先生写湘西的《湘行散记》,着迷于他写的雇船回湘西凤凰城,行走在湘西水域,观形形色色风土人情经历。那时未曾想到,大樟溪上也曾舤影点点;亦有穿着短裤衩、周身肌肤黝黑的船工,背负船索、手脚并用地爬在长滩边,拉着木船一步一步逆流而上,千百年来周而复始,直至大樟溪畔的男人用肩膀背负船索,将历史拉进汽车时代。1958年,永嵩公路通车,大樟溪上的船运逐渐退出交通运输。至上世纪80年代,木帆船彻底消失在大樟溪的历史深处,了无踪迹。

梁启超先生在《<变法通议>自序》中说:“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兽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彼生此灭,更代迭变。”没有更好的语言来形容木帆船与汽车之间,两个时代的转变。木帆船运输时代,危险艰辛,却是一段由船工独领风骚的交通史。进入汽车时代,是历史进程的必然。但做为追寻历史踪迹,记录即将逝去的记忆的我来说,找寻的过程犹如亲历。

心头五味杂陈。

编辑:陈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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