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齐兹和音乐永恒管弦乐团:把时代的希望带回这个世界

库伦齐兹和音乐永恒管弦乐团

文/若林惠

2022年3月,特奥多·库伦齐兹(Teodor Currentzis)将携音乐永恒管弦乐团(musicAeterna)二度访日。2019年春,当这一被日本乐界称为“风雲児x凄腕集団”(风雲児:社会变动中出现的英雄人物;凄腕集団:具有精湛技艺的乐团)的组合踏上日本舞台时,旋即成为了乐迷们热烈讨论的话题。当时,著名音乐记者若林惠深入采访了库伦齐兹及一同访日的小提琴家帕特里西亚·科帕斯琴卡娅,试图为我们揭开这位极具“叛逆精神”的指挥家背后,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新工业浪漫主义

在日巡演期间,库伦齐兹与乐团排练中©️Kaori Nishida

据说特奥多·库伦齐兹在很久以前曾组建过一支乐队。在一次采访中,他将那支乐队演奏的音乐风格称为“新工业浪漫主义”。说起“新浪漫主义”这一风格,最具代表性的应该是英国乐队杜兰杜兰(Duran Duran)了,不知道库伦齐兹的乐队是不是在这基础上把音乐做得“重口”了一些,变成了“工业风的噪音摇滚”。

认真一想,“新浪漫主义”诞生于英国最工业化的城市伯明翰,这座城市除了出现杜兰杜兰这样的乐队以外,还有“黑色安息日”(Black Sabbath)和“死亡汽油弹”(Napalm Death)。说实话,我不太清楚他当年那支乐队的风格是不是上面这些乐队的延伸。但是当我看着这位出生于1972年的指挥家,穿着“杜鲁提军团”(Durutti Column,英国爵士和摇滚乐队)的T恤指挥莫扎特时,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2019年,库伦齐兹带着他的音乐永恒管弦乐团在巴黎与布莱恩·伊诺(Brian Eno)一同演出。“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是布莱恩·伊诺的粉丝。”库伦齐兹兴奋地说。毋庸置疑,布莱恩·伊诺早年加入的洛克希音乐乐队(Roxy Music)是“新浪漫主义”的先驱,对于库伦齐兹这样的老朋克来说,布莱恩·伊诺也是当之无愧的“老炮儿”。令人关注的是,布莱恩·伊诺到底从库伦齐兹的音乐里听到了什么,才让他决定与后者一同合作?

布莱恩·伊诺(左)在库伦齐兹的电台节目

《库伦齐兹的午夜酒馆》中担任嘉宾

八十年代晚期的创伤

库伦齐兹指挥音乐永恒管弦乐团©️Gyunai Musaeva

“我是八十年代的孩子。”在2019年带领音乐永恒管弦乐团访问日本时,库伦齐兹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八十年代晚期是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柏林墙倒塌、冷战结束……乘着这股新风,这位希腊少年远赴圣彼得堡。年轻的诗人、音乐家和艺术家藏身于在这座城市的破旧公寓里,入夜后,诗歌、音乐和艺术从斑驳破旧的墙壁之间破土而出,用力生长,让人不禁想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

1988年,摇滚乐迷在圣彼得堡的一个音乐节上扎营

与圣彼得堡一样,在80年代末的柏林,艺术家、音乐家,甚至是科学家都热衷于把旧厂房和公寓当作自己的根据地,这一举动为如今流行的俱乐部文化奠定了基础,也为如今炙手可热的创业文化提供成长土壤。在那里,这些扎根于八十年代末的思潮,如今已长成主流文化中的主干。

无论如何,对库伦齐兹来说,这段时光是非常宝贵的。但对他而言,他当时感受到的希望和自由却是"带着创伤"的。

随后的九十年代,一切迎来了幻灭,资本主义席卷了世界。在当时,库伦齐兹所见的俄罗斯,随着寡头政治的出现而转变为一个极端不平等的社会。就在人们认为官僚主义的废话已经结束的时候,随之而来却是来自公司的废话。聆听那些见证了前苏联变化的人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伴随这种转变而来的,是愤怒、挫折、混乱和苦涩

我在一次活动中遇到一位俄罗斯摄影师,成长于九十年代的她无法理解当时俄罗斯发生的变化,于是她决定拿起相机记录一切,以求在不稳定的社会中保持自我。另一方面,俄罗斯有很多人决定“逃离”社会现实。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库伦齐兹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有一次,摄影师大森克己告诉我,在俄罗斯有一支不寻常的乐团,他们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共同生活、共同演奏音乐。他所说的,正是库伦齐兹和音乐永恒管弦乐团。指挥家在2000年前后搬到了乌拉尔山麓的工业城市彼尔姆,获任命为彼尔姆歌剧与芭蕾舞剧院的音乐总监,并在这里组建了这支乐团。

彼尔姆歌剧与芭蕾舞剧院外景

如果把库伦齐兹和他的乐团称为“异类”,本身就是一种陈词滥调。但是,看到分隔东西方的围墙倒塌带来的希望被资本主义胜利带来的新分裂所取代,无可否认他的内心中多少会有些“幻灭感”。然而对库伦齐兹而言,这种幻灭感已经转化为一种积极的精神,他艺术生涯的愿景,就是将八十年代末那种昙花一现希望,重新带回到这个世界上

重新发现地下音乐和古典音乐

特奥多·库伦齐兹©️Nickita Chuntomov

2005年,库伦齐兹高调表示,自己要拯救古典音乐。

在库伦齐兹看来,实行制度化的票务、程序化般运作的乐团、权威化的音乐学院、阿谀奉承的媒体、被监视的听众以及席卷一切的消费主义,都是压住古典音乐命脉的大手。曾在短暂的浪漫季节吸入了全新的气息后,库伦齐兹觉得,时代的声音在地下世界的音乐中得到了更生动的反映

对库伦齐兹而言,相较于受过学院教育的小伙子们,地下音乐家们也许能够更敏锐地抓住舒曼、舒伯特等作曲家作品的核心。当库伦齐兹说他只是在执行作曲家的意图时,他显然是把自己放在了地下音乐人的一边。我们不难想象,在库伦齐兹眼里,古典音乐会是什么样子。这位经历了八十年代充满活力的地下音乐的指挥家,见识过后朋克、工业/电子噪音、自由先锋派、硬核音乐,遨游过未经雕琢的原始音乐景观。在他看来,通过地下音乐家的感性认识,我们能够重新发现古典音乐。也许在圣彼得堡的地下音乐界,他找到了在新时代拯救古典音乐的方式。于是,他将自己与现有的体系隔绝开来,退隐到修道院般的音乐生活中。

库伦齐兹在剧院监听录音中

尽管音乐永恒管弦乐团技术出众,但库伦齐兹和他的乐团似乎已经坚决地拒绝了作为专业音乐家的想法,并把自己定义为“业余管弦乐团”。他们仿佛完全不知道一个正常的管弦乐队坐下来演奏时做什么,而是像一个不知道有音乐行业存在的音乐爱好者偶然看到了柴可夫斯基的乐谱,并为之着迷,于是把附近最好的几个器乐演奏家召集在一起,随后进行了大量的摸索和解构。因为在他们看来,组建成乐团的目的不在于提高音乐的密度和精确性,而在于摆脱在外部世界附着在我们身上的"规范"、"束缚"和 "惯例",并重新设置身体、思维和感官。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身体和思想因日常工作而变得僵硬,需要一定的训练才能将自己从这种情况下解放出来。

光与共振

库伦齐兹与科帕斯琴卡娅(左)©️Katsumi Omori

库伦齐兹用“频率”一词,来描述他与作曲家之间通过乐谱的交流。就像我们过去使用收音机一样,只有频率匹配,我们才能听到“正确”的声音。但与此同时,“频率”正在不断变化,库伦齐兹说,柴可夫斯基并不总是呆在同一个频道,而这样的调整不光针对作曲家,还针对乐团、合作的音乐家和观众。

2019年与指挥和乐团一同来访的,是小提琴家帕特里西娅·科帕斯琴卡娅。与其说她是库伦齐兹的盟友,不如说他们是灵魂伴侣一般的关系。当我问她是否曾遇到过难以调和的合作者时,她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们有着不一样的'频率’。”于是我进一步问道:“您觉得库伦齐兹和他的管弦乐团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提琴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让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以为是她没有听懂我的问题。正当我在思考要怎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时,她的答案突然呼之欲出:“我们都想要找寻同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追问,她又陷入了沉默……然后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光,就是光。”

在新闻发布会上,小提琴家还说:“当作曲家、表演者和观众的频率同步时,就会发生共振,而我们必须走进那里……在那种光,或者说在那种共振之中,我们将能感受到上世纪80年代末给库伦齐兹带来'创伤’的那种希望和自由。”

"自由并不意味着你想怎样演奏就怎样演奏。人们经常说帕特里西亚是一个自由的表演者,但这是一个误解,"指挥家提醒我们,"要想获得自由,你必须非常诚恳地对待音乐。”

要身处其中,要“投降”

“站立演奏”是音乐永恒管弦乐团的独特传统©️Alexandra Muravyeva

身处光之中,身处共振之中,身处音乐之中……在同一时间内,无论是观众或是音乐家,都要共同身处其中。我被告知,在管弦乐团演奏时,没有什么比作为“客体”,在“上方”观看演出更无聊的事情了。我不会演奏乐器,但是我越是听他们演奏,就越想成为这个乐团中的一员。我想知道如果我“身陷其中”,柴可夫斯基会是什么声音。

聆听库伦齐兹和科帕斯琴卡娅共同演出的音乐会,更多是考验我们作为观众的“调谐”能力。我们是否听过由时代动荡所造成的创伤而产生的音乐?我们是否会因为真实而感到刺痛?我们是否认真倾听了过去和现在的世界?

库伦齐兹和科帕斯琴卡娅让我们直面坐在安全座位上的"观众"的冷漠,并要求我们放弃作为观众的立场。如果我们想亲自感受音乐,他邀请我们放弃主客体关系和批评家的观点,并向光或共振投降。

"投降是一个主动的动词。当你无法控制事情时,你就会投降。这种投降是优雅的,是流动的音乐的一部分。”

我想起布莱恩·伊诺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自由来自于放手,并成为流动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他在库伦齐兹的音乐中所发现的东西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