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大师刘宝全先生和他的一生
刘宝全先生出身于曲艺世吐家.
被誉为鼓王。他谢世吐已40多年了,回想起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许多事使我难以忘怀
我l7岁那年,姨父介绍我做刘先生的“跟包”。“跟包”是旧社会里用的词儿,主要是管理演员的服装,跟随演员出去演出。但我做的事不仅仅是这些。
我跟随刘先生时,他家住北平,演出在天津。每年从农历七月一日到来年的端午节以后,他在天津演出十个月。5月、6月两个月回北平家里歇暑,我也跟着他两地跑。在天津演出的十个月里.我还操持他的生活,帮他料理里里外外的一些日常杂事。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就星他身边的-个亲密的服务员。
我做刘先生的“跟包”整整五年,都是在日伪统治时期。那时,鬼子、汉奸到处横行不说,社会上的各种坏人也不少,烟馆、赌场和妓院充斥大街小巷,欺负人、骗人等为非作歹的事屡见不鲜,混乱极了!在平、津这样的大城市.青年人学坏而走上歧途,是很容易的。因此,刘先生对我要求很严,像家长一样爱护我,教育我。我刚到刘先生那里时,他已是古稀之年。-见面,他就严肃而又亲切地向我说:“你在我这儿,最要紧的是'诚实’,不说瞎话。我是说瞎话的祖师爷,今年70岁了,什么不懂?咱爷俩永远以诚相待,都不许说瞎话,办得到吗?”
他以后常给我讲交友、做人之道,他说:交朋友,与人相处,最重要的是以诚待人,讲信用。人活一辈子,吃点亏,总是免不了的。宁可吃亏,也不要沾光。人都管咱们艺人叫“老合”,人,-、口,加起来是个“合”字。意思是说咱们就凭一张嘴糊弄人,只沾光不吃亏。不吃亏,是对的;说咱只沾光,就不对了。卖艺为生,凭本事挣钱,怎么能说“只沾光”呢?这倒也提醒了咱们:-个人若只知道“沾光”,难免就要做坑人的事。坑害人,咱什么时候也不能做。
在天津时,我常到南市去买刘先生喜欢吃的酱菜。连办这点小事,刘先生也掐我的钟点。每次都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有一次,我很不耐烦地说:“那哪有准儿!赶上戒严(敌伪时期,街上时常戒严),可就说不定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刘先生掐我钟点,是怕我年少无知,在外面贪玩,惹出事来,学坏了。
刘先生对我控制很严,但让我办事还是很信任、很放手的。他每天交我5块钱作为买菜、买水果、买点心等零用。花剩下的交还他,他再给5块;不够时,他再添,或我向附近熟识的商店先借支。他这种做法,培养了我有计划花钱的好习惯,使我一生获益非浅。
今天所说的大鼓,过去叫“怯大鼓”。它起源于河北省的河间府,原是当地的一种流行曲艺,因为唱起来有口音,所以叫“怯大鼓”。从刘先生起,将它改成京韵大鼓,并且很快地流行起来。
刘先生是怎样把“怯大鼓”改成京韵大鼓的呢?原来他自幼跟随父亲唱大鼓,后来改学京剧,唱老生,也小有名气。当时在他前边有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等几大名角,都是唱老生。有一次,他演出《失空斩》,唱砸了,有点灰心,他想:有这样几位大名角在前头,我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赶上他们!于是他二反头堂又改回来唱大鼓。
从这时起,他锐意改革大鼓。他凭着深厚的京剧功底,试着在大鼓的演唱中揉进京剧的唱腔和表演架式,使原来的大鼓带有“京味儿”。他成功了。从此,他的演唱被人们称为“京韵大鼓”。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改,颇受群众欢迎。由此,很多大鼓艺人都学习他的带有“京味儿”的大鼓,于是,形成了以他为正宗的京韵大鼓流派。
刘先生唱京韵大鼓,非但艺术上有独到之处,演出上也有其独特的风格。在我跟他的五年中,他主要是在天律演出。北平和上海等地也曾聘请过刘先生去演出。那时他虽已是晚年,早已誉满平、津、沪等大城市,但他仍坚持早年的习惯,每次演出,都要穿长袍、坎肩,外套马褂。
马褂是过去的礼服,刘先生认为穿礼服上场,是对观众的尊重和礼貌。所以他总是到场上与观众见面后才脱去马褂。演出时穿大褂和坎肩。演唱之前,他总是先掏出包袱皮大小的-块白绸子手绢,往鼓架上一搭,向观众简要报一下节目内容,然后开始演唱。他的做派、风度,首先就吸引了观众。
他演唱时与别人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他不死守着鼓架子,应该站哪儿都有一定的地方。如演《宁武关》,唱老太大时他站在一个地方;唱周遇吉时站在另一个地方;唱周遇吉的妻子时再换一个地方站。因演唱的剧中人物不同而随时改变所站位置。观众曾这样赞扬说:“刘先生一个人在台上,好像一群人在台上,把戏唱活了。”
在台上因戏中人物不同而随时变换地方,这就便于做身段,便于表情变化,便于用不同的唱腔、表情和身段来演唱不同人物,使观众更了解剧情,听得更有味道。加上他用眼神和观众交流感情,就更能充分发挥戏剧的艺术效果。我听他不只一次地向徒弟们这样说:你们主要是两个毛病:一是总围着鼓架子转;一是离开鼓架子,脚步就没个准地方。要灵活一点,敢于离开鼓架子,脚步要按戏中人物不同有个准地方。另外,不要死板地学习我;唱腔也好,表情、身段也好,都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去变化,最好是多看一些京剧,多向京剧学习。唱词要干净利索,千万不能养成随便添词儿的毛病,更不能带话把儿。
记得有一年,刘先生暑期在北平广德楼演出《三国》上的一个段子,演完以后,著名京剧演员谭富英来到后台,拉着刘先生的手说: “唉呀!刘先生的刀枪架真叫绝了,身段那个好看,连我们专门唱京戏的都望尘莫及啊!佩服,佩服!”听说奚啸伯、马连良等人对刘先生把京剧的唱腔、道白和表演艺术揉进大鼓的演唱中,也都有过很高的评价。
刘先生还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演出的时间不管多么长在台上从不喝水,这种好习惯的养成,据他自己说是在民国以前.那时很多杂耍艺人,特别是京.津大城市的艺人,主要是在各王府和大官、巨商的家里唱堂会。他们的规矩森严,只允许演员和琴师进入内宅演唱,杂役人员一律不准入内,因此没有人给演员往台上送水。刘先生从那时起便养成了在台上不喝水的习惯。他说:“这也好,演员不在台上喝水,免得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涣散刚场气氛。”
敌伪时期,大鼓在天津有好几个流派,一是以刘先生为正宗的刘派,一是白云鹏的老白派;一是小彩舞派;一是刘先生的徒弟白凤鸣,因顺应其嗓音条件而自成一派,人称少白派。这几个流派中以刘派最为著名,人也多,最为叫座。
刘先生在天津大观园和小梨园演出的那几年,始终是这两个剧场的大轴子。在他前面的经常是金万昌的梅花凋,乔清秀的坠子,荣剑尘的单弦、张寿臣的相声。这四位演员也都是当时天津曲艺界中的佼佼者。剧场由于拥有这样五位名角而声誉倍增,生意异常红火。
刘先生每天的两场,从他个人的演唱说.实际上是四场。因为他每场演出,都先吊嗓子。演什么吊什么,经常还要多吊一些其他小段子。几十年来如此,晚年依然如此。吊完嗓子,他就去剧场后台换好服装,擦把脸,稍事休息,也就到了演出时间。由于演出前吊嗓子了,所以刘先生每次演出,都是嗓音圆润,高、低、长、短, 运用自如。
刘先生一生演出《三国》上的段子居多,如《长坂坡》、《截江夺斗》、《徐母骂曹》、《战长沙》、《草船借箭》、《白帝城》、 《华容道》等等。也有不少《水浒传》和其他方面的段子,如《坐搂杀惜》、《闹江州》、《游武庙》、《南阳关》、《观榜别女》、《别母乱箭》、《审头刺汤》、《宁武关》等等。刘先生一生演出的剧本远不止这些,遗憾的是有些我不知道,有些已经忘记了。所知道和记起的这些,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是他演出当中的著名段子。
这些段子大多来自韩晓窗的剧本,由当时北京某报馆的庄荫棠先生帮助改编。到了晚年,他又推出《大西厢》、《双玉听琴》、《战岱州》,《建文逊位》等新段子,也都受到欢迎和好评。按说,他那时已是70多岁的高龄,桂冠在手,不再搞什么新戏也是可以的。可他“宝刀不老雄心在”,锲而不舍地在艺术上做新的探索和追求。
推出一个新段子要花很大力气。要请人改编剧本、设计唱腔、演习身段,最后还要念熟剧本。设计唱腔时,刘先生总要把徒弟们找来,仔细推敲、研究。念熟剧本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一步,人老了,记不住了,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背诵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不达到“词儿拱嘴”的地步誓不罢 休。我每看到他这样苦苦地下功夫,心里就大有不忍之感。
刘先生在大鼓的演唱上,不单自己花大气力,下苦功夫,对徒弟们的要求也是严格的, 高标准的。他要求徒弟们-是学会,二是学好,三是唱化。他说:学会只是第一步,第二步还要学好,学好就是要演唱得入神入戏(即深入角色之中);最后还要唱化,唱化就是根据自己的条什,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别让戏拿着你,你要拿着戏(即从艺术表现上的自然王国跃进到自由王国)。他又说:当然不能乱来,乱来就会糟践艺术,破坏艺术。
刘先生不单在唱腔和表演上借助其深厚的京剧功底,改进了大鼓的演唱艺术,在演唱的场面上也有大胆的创新。过去大鼓的 伴奏乐器,只有一个弦子、一个鼓,从他开始,增加了四胡和琵琶.后来又加上俗称“长脖老等”的一种琴。他的演唱,一直用这五种乐器伴奏,场面壮观而热烈。
他精于大鼓,又会弹奏多种乐器。过去演唱大鼓有“双琴换手,五音联弹”之说,即要求演员和伴奏者都有较高的技艺,我年轻时达到此要求者已不多见,刘先生和曲艺界的老同行合作表演过三四次。有一次是金万昌先生唱梅花大鼓,刘先生参加伴奏,当时轰动平、津,报纸上用大字标题登出:“五音联弹,特请鼓王操鼓。”
精于一门,兼通别样,即一专多能,这是刘先生极力提倡的。他和他的门徒们闲谈时,常这样鼓励大家:咱们做艺人的不能只会一门,要以一门为主,兼学别样。唱大鼓,也要学学单弦、梅花调,尤其是京剧。曲艺多种多样,但各种艺术都是相通的。取长补短,相互启发,就能长进更快。“钱压奴辈,艺压当行”。“艺不压 身”,咱们为什么不多学几样呢?他的这些话,徒弟们是接受的。据我所知,他的徒弟谭凤元,既会大鼓,又会单弦,后来索性改唱单弦;另-名徒弟韩德荣又唱大鼓,又说快书。
像刘先生这样的大演员,难得的是他在生活上异常简朴。他不吸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平日饭食极简单。他前两顿饭是几片点心,一碗粥,就点酱小菜,一般人看来,这是点心而不是饭.只有深夜2点的那顿才是正式的饭。这顿饭摆满了一桌子,都是小碟小碗,小菜居多。他很少吃荤,偶尔炖一回牛肉,也是用肉汤熬菜,肉给别人吃。主食的花样很少,他经常爱吃两样,一样是用紫米(清朝时作为俸禄发给旗人的一种大米,也叫禄米、老米, 当时已不易买到)蒸的干饭,一样是玉米面加枣的烤窝头片(在天津时,亲友们常以玉米面加枣的贴饼子送给他)。
如果说刘先生有嗜好的话,那就是他特别爱洗澡。他京、津两地的住宅都没有卫生设备,他三天两头地去澡堂子洗澡。此外,他还有一个多年来都坚持的卫生习惯,即夏天用冰水刷牙,冬天用凉水刷牙,他到70岁以后,满口牙还都很好。饮食上,他有吃水果的习惯,一年四季天天离不开水果,为了保护嗓子。总之,刘先生的很多生活习惯,大都是围绕着有利于他的演唱而养成的。
刘先生自己生活俭朴,对别人却是既慷慨又关心。朋友遇有急难,他从不吝惜钱财而解囊相助。譬如,帮他改编剧本的庄荫棠先生之子,因家境不好,常去天津找他求助,他没有一次不给以帮助的。对我也是这样。
刘先生早年同马连良是好朋友。记得有一次在北平,一天他很晚回家,一进门就说:“怎么办?今儿是马老板老太太的生日,我忘得一点影儿都没有了。咱们得去祝寿呀!……”我说,“要去,送点什么礼呢?现在这么晚可什么也买不着了!”他思虑了好-阵子,终于让我开箱找出他收藏多年的四只瓷碗,说:“咱们就带这个礼品去吧。”后来我才知道,这四个瓷碗是他非常珍爱的古董,他锁在箱子里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那天他就毫不吝惜地作为寿礼送出去了。这也表明了他同马连良的交情之深。
刘先生在向人传艺上也毫不保留,并且要求很严。我只说他-生中不收女徒弟这件事。当时有人不理解,对他有议论。其实, 经他传艺的女演员也不少,其中也确有后来成名的。只不过对女演员他不举行拜师收徒的礼节罢了。
记得在天津时,有一位唱大鼓的年轻女演员筱岚云,经常放下自己的演出去看刘先生演出,下场后又缠着刘先生传艺,刘先生看她确有诚意,便一招一式地精心指点、传习。后来听说她在天津颇有名气。
说到刘先生的秉性、为人,有另外一件事给我印象也很深。那就是他一生唱过无数次堂会,不管请堂会的人家怎么死乞白赖地留他吃饭,所设酒宴多么丰盛,他都不吃。请堂会的人家设宴招待演员,是当时的惯例,演员一般没有不吃的,而刘先生却是演完就走,甚至连茶水也不喝一口(听说他一生只有过一次破例,但也只是坐了一 下,并没有真吃)。这是不是他性格乖僻?不是。这是旧社会艺人的一种傲骨。他曾这样向我说过:咱们艺人本来就被人看不起,在达官贵人的眼里更是-文不值。 设宴招待,那是表面的,实际上是摆阔,是赏饭。我是不领那个赏的。他们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就越要尊重自己。
刘先生在琉璃厂东北园住的时候,有这样两件事我总忘不了。一是他回家歇暑,但还是和演出时-样,每天都要吊嗓子,演习表演功夫,很是刻苦。一是他多才多艺,弹得-手好琵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从墙上摘下琵琶弹奏几曲,曲声清脆,抑扬顿挫,听上去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他还会唱马头调,常常自弹自唱.曲调幽雅古朴,十分动听。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刘先生已是74岁高龄,我们照例在天津过了端午节就回到北平。回来不久,我发现刘先生的精神明显地不好。他自己没说有什么病,也没感到身体有什么不舒适,他只觉得浑身发懒.没精神,吃东西不香甜,我们见他饭量日减。果然,没多久,他就卧床不起子,但始终没查出什么病来。
刘先生讲卫生,爱干净。当他还能下地时,每天都挣扎着自己起来漱口、洗脸,后来实在起不来了,才让我帮他在床上漱洗,擦澡。他卧床后,白天由他老伴、女儿和孙女看护,夜里由我值班。
记得农历八月下旬一天的深夜,他用手轻轻敲床,要我扶他起来坐一会儿,说想喝点水。谁知他还没有坐好,就猛地一耷拉脑袋,瘫软在我的怀里。我千遍万遍地呼叫,再也听不到他的回声了!
被誉为鼓王的-代艺人从此凋谢了。
刘先生谢世以后,我在他家又呆了几个月。马富禄先生从外地演出回来,主动把我找了去,留我跟他干活儿。原来这是刘先生生前早已向他托付好了的。刘先生向马富禄说:“我已70多了,唱不了多久,小苏这孩子'万金可托’,找死后就让他跟着你吧。”马富禄当时慨然接受了刘先生的嘱托。这件事我并不知道。刘先生逝世后,他的朋友谢芮芝(单弦演员)告诉了我,我得知此事后,不禁又潸然泪下。刘先生对我的关怀,可谓深矣。
刘先生在“怯大鼓”基础上,改革、创始了京韵大鼓。他是京韵大鼓的正宗,他以精湛的技艺,为人民演唱了半个多世纪,使大鼓这门民间艺术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刘宝全先生是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一位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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