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坛子窑》(短篇小说)作者:罗翔

坛子窑(短篇小说)

作者:罗翔

支书方大炮(人们背着他喊放大炮)用两块生砖坯子作凳子,坐在窑的腰门口,翘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嘴里叼一支“大公鸡”,吐着烟圈儿,眄视着站在斜坡的走窑汉,你就是刚来的弄窑师傅李虎,河南信阳来的?哟嘿,真像是一头猛虎哟!你有办法把老子的十几口窑都日出金疙瘩来?

走窑的汉子李虎瞪支书方大炮一眼撅着嘴嘟哝,我日不出金疙瘩,我只能从窑里弄出砖瓦来!

哟嘿,这金疙瘩就是砖瓦呀!在老子的眼里它们就是金疙瘩!行,你把我的十几口窑看了,我再跟你合计着该怎么弄金疙瘩!

看了哩!整个儿襄河大队的十四口窑我都看了。

那你说说,我的窑怎么就日不出好砖瓦?

技术……不中!

你是说老子们的技术有问题,哟嘿!狗日的行啊,来了没两天就敢叫板了。方大炮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板眼。大凡跑江湖的都有两把刷子的,不仅有技术,而且还应有一身的功夫,他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走窑汉:四十挂零,浓眉,小眼,高鼻,宽嘴。长得虎背熊腰,黝黑的皮肤,两只胳膊上的肌肉光滑,贼亮,像两个球蛋子,圆鼓鼓的。方大炮就想试探一下走窑汉,看他是绣花枕头,还是名副其实。他在三队队长耳根子窃窃私语了一阵子,队长走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喊,走窑汉,来来来,看看你是猛虎还是我们是猛虎,我们几个想向你讨教讨教功夫了再跟你谈走窑的技术!

李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几个青年推推搡搡,连拖带拉地来到了禾场。方大炮跟在那帮小青年的屁股头,把叼在嘴里的“大公鸡”吐了,习惯地用右脚碾碎了烟屁股,对那几个青年吼,狗日的们,都把懒劲使出来,不要跟老子在外乡人面前掉底子。

几个小青年在禾场上摆开了架势,走窑汉连连摆手,不中不中,我认输,不是你们的对手!小伙子们不干,你不要怂,不就是比划一下嘛!支书方大炮冲走窑汉叫,你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不就得了么!走窑汉看着禾场挤满的人群,用手抠着脸,冲大伙儿笑,双手抱着团走了一圈,操着河南腔大声说,我真不中,各位,那在下就献丑了,若有不周,请大家海涵!小伙子们摩拳擦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溜儿,十几个小伙子一个一个轮换上,三把两把的,来一个走窑汉甩一个,像扔麦把子,摔得他们鼻青脸肿,喊爹叫娘,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走窑汉扯起还趴在地上的几个小伙子,一个劲儿道歉,不中不中,对不住了。看了走窑汉的表演,在场的男女老少都朝走窑汉竖起大拇指。支书方大炮连声啧啧,狗日的,有种,喃喃自语,行,肯定走窑也是好把式,到底是吃江湖饭的,真的有两把刷子。他看着摔在地上的小青年,一个个灰扑扑的,笑着吼,把老子的脸丢尽了,滚犊子,以后你们就没有脸吹什么牛逼了。

方大炮这才不小觑走窑汉了,他走到走窑汉身边掏出烟盒,从里面揪出一支大公鸡递给走窑汉,来一支,提提神!在襄河大队,方大炮是不轻易递烟给别人抽的。李虎呀,你说说,我们怎么就烧不出好砖呢,你帮我们把把脉。

走窑汉说,十几口窑我一个人也看不过来,要是把这些直筒窑改成大肚子的坛子窑我就有办法了。方大炮看着走窑汉,这是怎么个说法呀?走窑汉说,直筒窑不憋气,大肚子窑封口小,好憋气,气都憋在大肚子里,鼓鼓囊囊的,还可以短几天火哩,节约柴火,人工,中,划算得很!

短几天火啥意思!

走窑汉说,就是……就是少烧几天!

哦!

走窑汉最忌讳说烧字,你想,窑都烧了,还有什么呢?匠人都有些忌讳的字眼。

改建坛子窑困难吗?

简单哩!

那你就带大伙儿改建!缺什么你就找老子要!

那……中!

走窑汉就在三队开始改建坛子窑,只用几天的功夫一口坛子窑就改建好了。不到一个月,整个襄河大队的直筒窑都变成了孕妇似的大肚子坛子窑,就等走窑汉来指挥码砖点火了。

指挥改建坛子窑,走窑汉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一板一眼,胸有成竹。方大炮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打心眼里佩服走窑汉,就想给李虎吃定心丸,他特地在大队食堂招待他,大队干部轮番给走窑汉敬酒,方大炮和走窑汉碰杯,他把一杯酒咂进嘴里,拿舌头舔舔嘴唇说:小李啊,你到哪都是走窑,你就留在我们大队吧!李虎哇,你就像猛虎一样干吧!老子不会亏待你!不管你以后走窑还是不走窑,我都给你头等的工分,相当于大队干部的待遇,你看怎么样?

走窑汉把酒倒进喉咙,抠着脸,摸了摸头,望着方大炮,忍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中,中!待遇我就不争了,支书这样瞧得起我,我就不走了。

方大炮把走窑汉安排在大队窑厂当“技术指导”,全权负责大队窑厂的一切技术活儿。另外还负责各生产队的“窑事”。

那时,襄河大队红极一时,是全县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来这里参观的人一拨接一拨的。每个生产队的工分都扯到一块多,年终分红,齐刷刷的新票子一摞一摞揣回家,笑得大伙脸上乐开花。姑娘说婆家都往襄河大队钻。支书方大炮作为先进典型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发言,最后表态,要把襄河大队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大队统一规划,统一建设,让家家户户都住上红瓦高墙的房子。

开会回到大队,支书方大炮就成天儿想的是建房造屋的事。可当时就是缺砖少瓦,方大炮就号召每个生产队想方设法自建窑厂,走自给自足的路子。可没有人指导窑事,烧出的砖瓦质量差,都不过杠。在这节骨眼儿上走窑汉来了,这不是一个寻补锅一个要锅补么?方大炮就不放走窑汉走了。方大炮对各生产队的队长吩咐,走窑汉走到哪个队指导“窑事”时,生活上至少要做到四有(有烟、有酒、有鸡蛋、有豆腐豆皮,这在当时是上好的招待)。晚上还要伺候走窑汉的夜宵,要让走窑汉想都不想挪窝的事。真是把走窑汉当祖宗一样的安置,走窑汉在襄河大队过得是神仙一样的快活日子。

第一批砖瓦经走窑汉的手出来了。那砖的确是青棱棱的,棱角分明,方方正正。一敲,当当响;一碰,响当当。整整一窑货没有一快连体砖,癞子砖,夹生砖。大家实打实地佩服走窑汉了。问他有啥经验,他说,没啥经验,全凭的是眼看,眼睛是师傅哩!也是的,烧窑时,走窑汉就背了双手乜着小眼,叼着烟,一会儿窑洞,一会儿窑顶,一会儿腰门,一会儿窑口,直愣愣地看,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名堂。

再次装窑时,走窑汉还是和先前一样,成天儿猫在窑洞里不吃饭不出来。手把手指挥别人码砖,自己还逐个儿看,有时还爬在砖头缝里一会儿闭左眼一会儿闭右眼地瞧个不停,末了,双手使劲地拍拍,嘴里喃喃,中,中!

装窑是最热闹的时候,几十人从码砖的棚子里一溜儿排到窑洞里,白天黑夜连轴转,砖在每个人手里抛来飞去的。晚上一个一个的灯泡把窑厂照得雪亮雪亮的。劳动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唱唱闹闹,为的是赶跑疲劳。这时,就有尖亮的歌子在空中飘着——

未曾开口喜在心,

我唱个歌儿吐真情。

唱个松柏万年青,

唱个星星永远明,

毛主席是我的大恩人。

歌声传入窑洞,装窑的汉子一个个裸着上身,脸上身上抹了炭似的,只有牙齿是白的。走窑汉呢,全身只穿一条裤衩,浑身上下成了黑泥鳅,那黑亮亮的皮肤上滚满了油腻腻的汗珠子,还打上了一道一道汗辙,裆里的东西鼓鼓的暴起一大坨可以看出轮廓。他肩上搭着的毛巾成了剃头佬的揩刀布,可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揩着脸,之后,他的喉咙也开始发痒了,他拍拍两手,踢踢两腿就扯开了河南梆子,词儿都是他现编的《走窑歌》——

窑坛子来坛子窑,

挺着肚子嗷嗷叫,

下了青砖吐红瓦,

笑煞村里爷老少。

大伙儿都吼,李虎李虎再来一个,李虎李虎再来一个。走窑汉就大声咳嗽两下,把调子起得老高老高,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走窑汉来跑四方,

处处都是我家乡。

青砖红瓦盖新房,

娶个俏妹子入洞房。

哎呀呀——

娶个俏妹子入呀入洞房……

有人逗走窑汉了,你的洞房比哪个的都大,你白天黑夜都蹲在洞房里还要入洞房啊,你哪来的恁大的劲哟!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走窑汉双手各擒一块砖,也咂着嘴嘿嘿地笑个不停。

窑装好后就要择个吉日点火,点火时还要放鞭炮。走窑汉很郑重地把火把上浇上煤油,尔后点燃,高举过头,嘴里拖着河南梆子,点——火——喽——!火——旺——喽——!走窑汉擎着火把跑进窑洞呼啦啦就把两个窑口点燃了。

队里就有秩序地安排人轮流在窑口喂柴,每班四人。走窑汉成天吃睡在窑上了。他的睡铺就在窑洞外不远处,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他和抱柴的说话,可那人再来时,只不过分把钟光景,走窑汉就呼噜连天了。过不了几分钟他又醒了,问抱柴的人,火旺么?

旺!

旺就中!

走窑汉趿拉着鞋去窑口看一看,走时嘱咐一句,一定要旺,不能断火哩!

这会儿,到了接班的茬口,只来了三个人,走窑汉急了,问,不中,是哪个没来?

一个妇女告诉他,是秀花姐。

走窑汉就说,她在家绣花叫他的男人来啊!

她不是在家绣花,秀花姐的男人得桃火病几年了,半死不活的,拖得只有三根骨头两根柴了。

走窑汉“哦——”了一声说,我来替她。于是就抱起柴咚咚咚地走进窑洞。把那一捆芦苇喂进窑口。窑口喂柴是最麻烦的活儿,火把人的身子都会烤焦,可走窑汉却不当回事儿。常常是光着上身在窑口察看,走窑汉的身子被火舔得通红,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心里看到的是希望,是成功!

走窑汉一边腋下夹一捆柴走近窑口,浑身淌满了汗,秀花来了慌慌地说,我来迟了,李师傅吃苦了,你歇着,我来吧!火光把秀花的脸烤得通红。

走窑汉还从没有这样近地看女人哩,他盯着秀花的脸不知所措,我,我还是替你一会儿吧!

秀花抱起一抱柴说,你走吧,你是师傅,事情多着哩。

见几个人抱柴进来,走窑汉说,那你们一定要把火搞旺啊!

七天七夜,窑洞门前的一座柴山抹平了,走窑汉在窑上圈上圈下,像指挥长一样发布命令:停火,封窑口!就领人迅速地拿了泥瓦刀,把事先和好的泥抬到窑口,把窑口抹得平平的。之后就分组按时按量地给窑顶“滴灰窝”(就是用水灌窑顶),这是烧窑的最后一道关口了。大家挑着水桶到半里地的堰塘取水,一担水挑到窑顶时就是男人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每人挑几担水走窑汉都有规定。走窑汉跟队长建议,按挑水的担数记工分。挑上来的水一倒入窑顶就咕咚咕咚冒气泡,几十桶水眨眼儿就没了。晚上,大家把水从堰塘里挑上来就望着窑顶的灯泡,气喘吁吁地爬上窑顶,走窑汉就从他手里的布袋里揪出一根竹签发给挑水的人,一根竹签一担水。竹签发完了,这班人就可以下班了。

完成了定额的人陆续走了。走窑汉摸摸自己的布袋,怎么里面还有几个签呢?是哪个偷懒的没有完成就走了,走窑汉很生气地走下窑。没有见着一个人影儿,刚才吵吵闹闹的窑厂一下子静了。只有窑顶上的几只灯泡孤零零地发着光。

走窑汉刚躺在自己的睡铺上听见哗啦一声响。响声是从窑上传来的。他连忙跑过去。看了半天,才看到一个人躺在窑的半坡上,一只手拿着扁担,两个水桶滚到了窑底。那人的浑身被水湿透了。走窑汉细看,是秀花。

走窑汉弓腰爬到半坡扯起秀花,你不要紧吧!秀花满脸憔悴,浑身像个滚满泥的腌鸭蛋,脚上的一只胶鞋也滑破了,几个脚指头羞怯地漏在外面,一副狼狈的样子。走窑汉有点心疼地说,我来挑,你就回去吧!说着就夺了秀花手里的扁担走下窑,挑起水桶就走了。秀花在后面喊,我能行,还有几担,我挑完了回家。走窑汉头也不回地说,要挑,你也要回家换了衣裳再来。秀花就朝家里跑去。

秀花换了衣裳,来到窑门口,见走窑汉来了就说,我来吧!走窑汉说,算了,就一担了,你歇会儿!秀花眼圈儿一红,看走窑汉一眼就在窑门口的柴垛上坐下了。白天黑夜连轴转的劳作,秀花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在柴垛上不到一分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走窑汉挑完水,又在窑顶观察了一会儿,下来时看见秀花在柴垛上打盹儿。他想,这女人太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入秋的夜风已经很凉了,走窑汉把自己的盖面夹衣轻轻披在秀花的身上,秀花还是醒了,看走窑汉一眼,我怎么就睡了呢?挑完了没有?完了,完了,你还睡会儿吧!秀花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走窑汉就掏出竹签递给秀花。秀花说,水是你挑的,我怎么能拿去记工分呢?走窑汉说,一样的,一样的,我是替你挑的。她就塞在了秀花的衣兜里。秀花拣起那双破了的胶鞋,走窑汉看见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掏出十元钱,趁秀花不注意时丢到了她的水桶里。走窑汉送了秀花,刚来到自己的睡铺。秀花就拿着十元钱来了,李师傅,谢谢你了。她丢下钱就走了。走窑汉忍不住喊一声,秀花,不中,你怎么死心眼啊!

走窑汉再次回到生产队走窑时,秀花的男人已经走了好长时间。走窑汉想,秀花孤儿寡母的,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日子难熬啊!走窑汉想帮帮她,可又不知道怎么帮。那个女人又倔强。走窑汉佩服秀花这样的女人。走窑汉脑壳里都装的是秀花的影子,他抠抠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脑壳笑了,我喜欢上了秀花!四十挂零的走窑汉从没有因为女人折磨得自己饭不香,觉不睡哩!这回走窑汉尝到了。走窑汉又想,我是个外乡人,又是个走窑的,赤条条一根,孤零零一人,没家没产的,人家秀花瞧得起我么?

有了心事的走窑汉成天儿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走窑汉怕吃闭门羹,他听说花嘴媒婆很会撮合,对,就托花嘴媒婆去说亲。那天,走窑汉到街上扯了几尺好布,特地给秀花买了一双胶鞋,他找到花嘴媒婆,就把这件事情托给了她。花嘴媒婆见走窑汉那副腼腆的样子,笑了,学着走窑汉的腔调说,中,中,我负责把你的事情办好!

晚上,走窑汉去花嘴媒婆的家讨信。花嘴媒婆说,胶鞋秀花要了,说就算是借你的,有了钱还你。那件事嘛,秀花说算了,男人走了没半年,她怕别人嚼舌头根子。走窑汉黯然神伤了。花嘴媒婆见他那模样就劝慰,走窑汉,亏你还是吃江湖饭的,你想,她要了你的胶鞋不就中了么?女人不像你们男人直来直去的。她有那个心思你就等,一直等到云开雾散还怕见不到光明?走窑汉就点头,中,中,我就等到云开雾散,我一定要见到光明。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方大炮知道了。方大炮专程来找走窑汉,他捶胸顿足对走窑汉表态,你就安心在我们大队走窑,年底我挑个好日子就把事给你办了。走窑汉不明白,办啥事啊?方大炮推走窑汉一把,你他妈的还装什么糊涂,你的什么事老子我不晓得?你和秀花的事!走窑汉摆着手说,不中,那得人家愿意。方大炮心想,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可是拴住你走窑汉的好法子哟!眼看新农村建设都规划好了,房子已经开始建了,就是砖瓦赶不来。他对走窑汉说,你得加快步子走窑,有好几家建房等着要砖哩!

年底,方大炮就亲自主持婚礼,走窑汉喜滋滋地搬进了秀花的家。从此,走窑汉就在襄河大队扎下了根。

走窑汉更精神了,有事没事就哼河南梆子,从没看他愁苦过,说话总是连声“中中中”的,脸上成天儿挂着一朵笑。秀花哩,也活得年轻精神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十五岁孩子的母亲。

秀花的儿子小强很乖,张口闭口都叫走窑汉“爸”,叫得走窑汉心里爽得很!

小强有自己的心思,他想学走窑。像走窑汉一样,肩不挑手不提,还在生产队里吃香的喝辣的。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秀花说了,秀花也觉得是件好事儿。她说,儿啊,你不慌,这事我瞅机会跟你爸拉呱。

夜晚,秀花把走窑汉伺候得舒舒服服,走窑汉把秀花揽在怀里还舍不得松手。秀花啃一口走窑汉的胸脯说,虎儿(秀花喜欢这样叫),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走窑汉说,中,中。什么你的事我的事,都是咱俩的事!对对,秀花接着说,儿子要跟你学走窑哩!秀花的声音很小,但走窑汉听得真真切切。什么,小强要学走窑,不中不中!走窑汉回答得很坚决,学什么手艺都可以就是不能学走窑!秀花听了就很恼火,为什么不能走窑,怕他抢你的饭碗!秀花就从走窑汉的怀里拱出来,默不吱声的,用屁股对着他,任凭走窑汉怎么哄劝,秀花就是无声无息不搭理。

秀花几天闷声不响,走窑汉哪里拗得过她呢?走窑汉对秀花说,不是我不带小强,好多事情你是不知道。小强铁心要走窑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就叫他跟着我试试吧!走窑汉的苦衷只有自己才清楚,对谁都不能说,更不能对自己的老婆说。

小强就成了走窑汉的影子。可走窑汉从没教小强什么窍门,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小强问走窑汉时他总是说,这走窑的功夫是看出来的。走窑没有窍,只要火候掌得好。小强成天儿看得云山雾海一点边儿都沾不上。走窑汉看小强那愣神的模样儿说,小强,你不是走窑的料。过些日子我给你弄门好手艺,保管你终身衣食无忧。小强听不进走窑汉的话,他心里琢磨,你走窑汉是不是要把手艺传给你的儿子啊!小强知道,他的姆妈已经怀上了走窑汉的孩子。

小强把走窑汉的话对秀花讲了,秀花不信走窑汉会偏心,是个自私的人。他问走窑汉,你不是答应让小强跟你学吗?怎么一鳞半爪也不教他?走窑汉吸了一口烟,秀花,你不要逼我,我是真心待小强,我把他当作我的亲儿子。我的话现在你们听不进去,以后你们会明白的。忍了好大一会儿走窑汉对秀花说,这几天我老梦见我娘,我想回去看看,这一来二去的就是个把月。我好说歹说放大炮才批了假。秀花说,好哇,干脆把娘接来,也让我这个媳妇尽一份孝心!

走窑汉走了一个多月,回家的时候,秀花已经快生了。走窑汉就附着秀花的耳根子说,花啊,我去偷偷走了窑,挣了些钱,跟小强买了一副剃头挑子放在街上的理发店里,我也跟师傅讲好了,让他到那儿当学徒,这才是永久饭哩!秀花这才清楚了,走窑汉没有回老家,而是去弄钱给小强买剃头的挑子和工具。秀花就想开了,这也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呀,还不像走窑那样又苦又脏,干干净净挣轻省钱。这事跟小强说,可是小强不愿意,他说,成天挑着个挑子圈乡把人都累死,吃饭也饥一餐饱一餐的,哪有走窑自在啊!

走窑汉沉默了,把烟屁股一甩,这走窑不是长久饭,你……好,你死心塌地要走窑,我保管在一年内把肚子里的货全倒给你。到时你没了饭碗可莫要怪我。

好久,走窑汉就有了心思。现在,走窑汉每走一次窑时,心里就咯噔地疼一下,每出一次窑时,不像先前有一种成功的快感了,而是有一种负罪感,甚至想流泪。他看到了,有几个生产队在田里挖土板砖。把齐齐整整的田块捣鼓得大窟小眼,糟蹋得坑坑洼洼,这毁田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毁庄户人的命根子啊!走窑汉想,我吃的是绝根饭啊!我要找放大炮说清楚这个理儿,再也不要胡乱地糟蹋好端端的田地了。

走窑汉就朝大队走去,来到大队,他圈了一圈,没有看见方大炮,只有大队会计在办公室里。大队会计看见走窑汉急匆匆的样子问,走窑汉,你是不是有事找放大炮?他到县上开会去了,今天晚上才能回来。走时他特地交代我,要你回来后抓紧时间好好走窑,不要三心二意的。

走窑汉看会计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嘟哝了几句就走了。

会计冲走窑汉的背影说,走窑汉,你回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走窑汉没理会会计,甩开膀子走了。

没有找到方大炮,走窑汉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难受。他朝襄河边走去。晚霞烧红了河水,河水欢快地向下游翻滚着。走窑汉看着河水发愣。好半天他才往回走,走不多远,他看见了前面不远处,废弃的民垸堤像一条长龙似的趴在襄河边,他就走过去。堤上牛儿在悠闲地吃草,几条小牛犊子在老牛周围蹿来蹿去,嘴里哞哞地欢叫。放牛的小孩儿在堤上追上跑下的。走窑汉眼睛兀地一亮,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小孩子般嘿嘿地笑了一阵子,叫道,哦,有了。他踅回身又朝大队办公室走去。

快到大队办公室,走窑汉看见方大炮和会计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指点点,聊着什么。走窑汉心里一喜,一路小跑着来到方大炮跟前。

方大炮看着气喘吁吁的走窑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递给走窑汉一根烟,笑着说,咦嘿,走窑汉,这些日子没见,你精神了哇!有么子事急得你抢水抢火呀?

走窑汉站在方大炮面前,嘿嘿,方支书,我有个建议?

啥建议?快说!

在废弃的民垸堤建一口窑,取堤上的土做砖就不用毁田了。

方大炮歪着脑袋,睥睨着走窑汉,好半天才说,哦嘿,走窑汉,几天没见,你长本事了哇!比我这个支书考虑问题都还周到哇!行啊你!

嘿嘿!走窑汉憨笑,他以为方大炮表扬他哩!嘿嘿,变废为宝哩!

你知道那堤是什么吗?

走窑汉不解地反驳,不就是一段废弃的堤么?

呸!那不是废堤。那是地气,那是我们大队的地气!方大炮拿手恶狠狠地指着走窑汉,口里咆哮着腾起一阵唾沫星子,地气是不能动的!一个地方没了地气什么都完了,你懂吗?我看你懂个球!

什么地气,不就是一段废弃的堤么?怎么就不能用呢?

你知道什么?会计附和,我们本乡本土的还不如你走窑汉会想么?你这是瞎想!那堤是万万动不得的。

哼!方大炮把手里的烟屁股摔在地上,烟屁股滚到了走窑汉的脚跟前,方大炮赶过去碾碎了烟屁股,再说了,打一口窑要多少时间,那段堤离村里那么远,要多少运费,这不影响我们大队新农村建设的步伐么?你走窑汉是鼠目寸光,只会看那巴掌大的地方,你走窑汉不当家,也不晓得柴米油盐贵!

反正不能再毁田了。走窑汉还在坚持,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方大炮气得举起了右手,他恨不得扇走窑汉两耳光,他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吼道,走窑汉,你管你走窑出货,少操鸡巴闲心,怕老子少了你的口粮不成?还不快滚!

哼,死脑壳,你们才是鼠目寸光哩!走窑汉转身走了,留下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

走窑汉没了往日的精神,看到那被毁的田块,他觉得自己是罪魁祸手。他就想,你方大炮只顾眼前利益,你要我快走窑,我偏磨磨蹭蹭的,我就不跟你出好货。这次走窑,他做了手脚,他故意偷偷地让窑顶冒了“气眼”,出了一窑夹生砖。方大炮到窑厂看了砖,就扯起嗓子骂,李虎,你个狗日的,成心和老子过不去?你再出这样的货,老子让你卷铺盖滚出襄河大队。

滚就滚,走窑汉的犟劲上来了,你再这样毁田,不是砸子孙的饭碗么?老子,老子这次窑走了,就真不干了,你不怕后人戳脊梁骨,我这个别方人还怕呢!

方大炮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用手指着走窑汉,你个狗日的,少跟老子翘盘子,我就不信,缺你个胡萝卜老子就整不出酒席了?

方大炮就亲近小强,小强,乖点,要走窑汉把艺都传给你。你看李虎,有门手艺多傲啊!连我这个支书他都不放在眼里。听了方大炮的话,小强就更坚定了走窑的决心。

秀花抱了柴进屋,肚子就疼得难受了,她想,可能是动了胎要生了。再一看自己的裤裆都湿了,连羊水都流出来了。他就朝隔壁大喊,二婶子,快来呀,我要生了。二婶子就喊来了接生婆。秀花觉得心里慌慌的,眼皮跳得厉害,这是怎么了,我生头胎也没这样紧张过呀!到黄昏十分,婴儿“哇”的一声落地了。

没等秀花回过神来,就听外面小强“哇——”的一声大哭,姆妈,出事了。秀花眼前一黑,从床上栽下来。闭着眼嘴里喃喃,强儿,出了什么事?

小强泣不成声——

那会儿,走窑汉和小强从坛子窑顶下来,小强就发现走窑汉脸色不对。走窑汉来到窑洞前,他听见里面有“兹兹——”的响声就走进去。他见小强跟着他,就大吼,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就猛推小强一把,快滚出去。又大吼,记住,小强,不要吃绝根饭!小强被走窑汉推得蹿出了窑洞。他回头向窑洞看去,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从窑洞里喷出一股强大的气流,滚出一股浓黑的烟雾,烫得小强浑身难受,熏得小强满身黢黑,眼睛灌进了什么东西怎么也睁不开,小强歇斯底里大叫,爸——!你出来——!!

好半天没有回音。

窑,静了,死了。

一阵烟雾漫过,众人在窑口找到了走窑汉,把他弄出来了,他的脑袋上光秃秃的,胡子,眉毛,头发全都烧焦了。满脸的肉烫得走了形,起了泡。上下嘴唇翻着,嘴巴张得大大的,两只小眼睛鼓鼓地睁着,可是,人,没气了。

有人找来白布蒙住了面目狰狞的走窑汉,把他抬回了家。

方大炮风风火火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他双手颤抖地掀开白布,盯着面目全非的走窑汉,“哇——”的一声大叫,李虎,你醒醒,是我害了你呀!起来呀!狗日的,这憋气的坛子窑你怎么瞎放气啊!你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方大炮说得两眼的泪水哗啦哗啦滴在白布上……

秀花不顾一切地扑在走窑汉的身上,哭喊,虎儿,你醒醒,看看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还等你取名儿……

方大炮把走窑汉的嘴弄得闭上了,可那两只小眼还木然地瞪着,方大炮弄了几次,就是闭不上。方大炮看着走窑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想,兄弟,你走了几十年的窑怎么就在我襄河大队出了事故呢,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大伙儿拉呱呀?方大炮使劲地按走窑汉的眼睛,还是没有合上,怪了,他还有什么心事,秀花,你快说给他听。秀花就一件一件地数落,可走窑汉的眼就是不闭。

突然,小强跪在走窑汉面前,泣不成声,爸,你安心走吧,我,不走窑了,不吃这碗绝根饭了。我过两天就到街上去学剃头。说完,小强轻轻一抹,走窑汉的双眼就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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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翔,笔名,襄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80年代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现已在《中国教育报》《河北日报》《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阳光》《福建文学》《雨花》《新疆文学》《短篇小说》《佛山文学》《文学港》《当代小说》《小说月报》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文学报》《读者》《教师博览》等转载,入选多种年度版本。曾获《光明日报》《人生与伴侣》《中国作家网》等多家媒体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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