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欲说还羞

拿一根羽毛或者一片柔软的草叶，从你的皮肤表面轻轻地拂过，尤其是你的嘴唇或者脚心，你沉睡的感觉会倏然惊醒，所有的注意力会一齐奔向受刺激的神经末梢。你怪讶并警惕地探寻这刺激的缘起，同时，你异常享受这种轻柔、似有意无意的抚摸，你甚至希望它能持续得再长一点。它欲停不停，你开始伸出手来抓挠，你似乎想要抓牢点什么，像濒临溺水的人那般惶急，你不愿意放弃，但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把这种感觉称为“痒”。

在小时候，你不小心弄坏了本不该碰触的东西，大人会愠怒地责骂你“手痒”；你惹大人生气了，当言语还不足以制止你的捣蛋行为时，大人会威胁说他们“手痒得很”，意思是你快要碰触到他们忍耐的底线了，你再不立刻停止你的不良行为，他们肯定要揍你一顿；你说了不该说、很讨贱的话，你后悔得很，你在心底里自言自语：“我真是嘴痒！我为什么没有把嘴巴拿墙上擦两下，而要开口呢？”遇到你想亲近或者想得到的异性，你“心痒难搔”，辗转反侧，一肚子坏水像憋煮着的沸汤一般，无从下手却不甘心放弃。毫无疑问，痒是一种病态，“羊”就是那只扒搔的手。小时候看着满桌子待客的好菜，却被禁止靠近，只能干咽唾沫，大人看到这幅馋像骂道：“前生八代没吃饱是吧？喉咙里都伸出爪来了！”我们的每一个欲望都是这只喉咙里伸出的爪，它是从宿命里生长出来的轮回，人生就是个不断止痒的过程。你拼命地攫取各种奇形怪状的物质来餍足你的身体，然后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知识来填充你的大脑，你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换各种情感体验，获取各种自己或者他人认为的成功，你内心的痒从未止歇。

在武侠小说里我们常常读到这样的场景：一个被点了“麻痒穴”的人，感觉万蚁钻身，痛苦不堪，把自己抓挠得皮破血流，惨不忍睹，方才罢手。是的，轻度的痒实际上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好感受，它让你“越痒越抓、越抓越痒”，吸引着你在其中沉溺；而重度的痒是恶性的，像戒毒一样，尽管你形销骨立、意靡神疲、你仍然不仅不愿死去，更加不愿活过来，然而你非死去不能活来，不经历巨大的痛苦，你仍旧无法摆脱瘙痒。等你抓挠到皮破血出，疼痛代替了瘙痒，你方才觉得爽利干脆，甚至产生重获新生的喜悦。俗话说“痛痒相关”，别人的痛痒，能牵连你的感受，你们双方必定都是有福之人；如果天下人的痛痒都跟你有关联，你就是一个仁爱而有着伟大理想的人。而这个词我也可以别解，那就是通常说来，不痒也就不容易产生痛苦，非痛无以止痒。

常听人说，婚姻也有“七年之痒”，对照周遭事实，我认为这个说法是准确的。婚姻到一定年限，“审美疲劳”是必然的，说是休眠，你实际上是失眠，躺在床上的是身体而不是激情。你不动，但乘着夜晚的万籁俱寂，你所有的感官都十分敏锐，他们都能够捕捉外界哪怕最细微的声响。你盘算这些年来所有的失落与错过，有东西蚀心而来，你擦除不了来过的，也触摸不到若即若离的。你蠢蠢欲动，然而，每一次抓挠都不免是一次灾难，你现在成了疯狂的赌徒，你总想通过最后一搏赢回前面所有的错失，并获得天大的报偿，然后一劳永逸、一去不回。可命运是偏执的，中彩才是奇迹，每一次抓搔都只能带来即时消失的快感，而留下或深或浅的血痕，现在，彻底的幻灭和蚀骨的疼痛才为你注释海市蜃楼。这样，“七年之痒”发展成了终身之痛，实际上，你是从事后的剧痛开始理解痒的。

痒也是一种模糊、暧昧的感受，它需要表达，痛才是清晰的，它却常常不可言说。其实，痒是一种真正积极的感受，它让人心甘情愿地采取行动，而痛才是消极的，它给予人巨大的挫败感。我见过经历巨大痛苦的人出家、隐藏遁世，了结残生于荒野，也见过手痒、嘴痒、心痒的人犯法坐牢的，甚至拿生命做代价以求止痒的，却从没听说过因瘙痒而当和尚隐士的。我能理解痛苦、甚至失去痛感的人，却无法与没有痒感的人沟通，我甚至怀疑有这样的人存在。